2020空間心情隨筆:母親為我亮燈的歲月

詩人顧城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看到這句詩並讀給母親聽時,母親正戴著老花鏡,在燈下讀著報紙上我寫的文字。聽罷,母親抬起頭,自言自語似的說:“咦,哪位大作家寫的?他怎么知道你小時候的事呢?”

我出生在一個午夜時分。或許是對於黑暗的一種本能的恐懼吧,嬰兒時期的我,幾乎夜夜啼哭,哭聲穿透無邊無際的黑暗,驚擾了無數個靜謐的夜晚。沒有人知道我因何而哭,正如沒有人知道夜晚為什麼這么黑。這讓勞累疲憊的父親母親,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一籌莫展,焦頭爛額,甚至,驚慌失措。

很偶然的一次。夜裡,我又沒任何徵兆地啼哭。從未睡踏實過的母親,在黑暗裡聞聲立即披衣抱起了我,哭聲,還是撕心扯肺,無休無止,這,不僅僅讓父母揪心地疼,更是心急如焚。操勞了一天的父親起身拉亮了電燈,想仔仔細細地看看我到底哪裡不舒服。奇怪地,號啕的我哭聲戛然而止。母親鬆了口氣,她以為,她的懷抱讓我覺得溫暖和安全。片刻後,她示意父親熄燈睡覺,自己打算就這樣在黑暗裡抱著我睡,以求得我哪怕片刻的安寧。

燈,拉滅了。我的哭聲再度響起來。無奈,父親又拉亮了燈,哭聲又奇怪地停止了。燈亮,哭聲停;燈滅,哭聲起。如此這般,反反覆覆。那一個夜裡,父母終於發現,我的夜夜啼哭,原來,竟是緣於對茫茫黑暗的一種恐懼。

後來很長的一段日子,母親為了讓我睡得安穩,床前夜夜亮著一盞燈。而父親母親,卻在那樣的燈光下,夜夜失眠,夜夜擔驚受怕。夜,漆黑如墨,那如豆燈光,伴著父母點點溫情,安撫了我無數個有夢或無夢的夜晚。

我不知道,是否很多人都如我一樣,對黑暗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和逃避,對光明有一種無休無止的嚮往和追求。但我深深懂得,“飛蛾撲火”的義無反顧,“夸父追日”的至死無悔。想來,光明,足以讓世間所有生靈頂禮膜拜吧!

我,漸漸長大了,對黑暗的懼怕,亦日益淡了,輕了。但燈光卻賦予了我另外的人生涵義,一種靈魂深處的通透的溫暖!

夜幕降臨,家裡所有的燈就會次第亮起。母親在廚房裡哼著小調,做著她永遠做不完的家務,燈光把她忙碌的身影映在牆上,模糊,美好;父親在院子裡侍弄他的花草,燈光下,父親輪廓分明的側影,定格在我記憶的深處,清晰,刻骨;哥哥在燈下捯飭著他的收音機,燈光下的神情如醉如痴。我坐在書桌前,明亮的檯燈的光暈里,我是那樣幸福的孩子,安靜地讀書,安然地長大。

經年後,讀到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總覺時光深處,有一種天上人間,人間天上的美好。燈光下,母親的悠閒,父親的專注,哥哥的痴迷,讓我,在每一個燈光亮起的日子裡,深深感恩,這現世安穩,歲月靜好。我喜歡,這柔柔燈光下的煙火塵世;我迷戀,這幽幽燈光下氤氳的情愫。

很長一段日子,我在外地教書。家離學校很遠,騎腳踏車大約有一個半小時的路程。尤其冬日,每每下午放學回家,夜色都已漆黑一片,而我每次都要路過一大片空曠的莊稼地。孤身一人走在黑魆魆的夜空下,白天熟悉溫柔的一切變得陌生神秘,凜冽猙獰,陰森可怕。常常地,我聽得見自己心底的狂跳。好心的同事勸我住下,而我,一千多個日子裡,風雨無阻,日日穿梭往返在家和學校的路上。

沒有人理解我一如既往的執著,沒有人懂得我欲罷不能的依戀。正如沒有人知道,在每一個萬籟俱寂的夜晚,在這個燈火通明的小城,在這個小城的一個小小角落,夜夜有一盞燈,專為歸家的我亮起。

記憶,常常定格在那些寒冷的夜晚。那時,父親幾乎天天等我,風雨不誤,雷打不動。估計我快到家的時候,就會拉開小巷裡的一盞燈,一向節儉的父親,特地為我安裝上的,隨後站在幽深的巷子裡等我。母親則做好了我最愛吃的手擀麵,坐在燈下,生好了爐火等我。一日日,一月月,不知何時,他們形成了一種習慣。每每,我“風塵僕僕”的身影一經出現巷口,小巷深處就響起父親的聲音“閨女回來了”,那聲音高昂,悠長,透著父親深深的喜悅。燈光下,灶膛前,母親就開始添柴生火,忙著“溫暖”我的胃了。

而那次,天氣異常不好,快放學時又飄起了好大的雪花,我因事又在學校逗留了一會,遲遲沒有回來。當我終於疲憊不堪地回來時,巷子裡的那盞燈,依然執著地亮著。昏黃的燈光下,父親像個雪人似的,正不停地拍打著身上的雪。雪,從父親的頭髮上、眉毛上、睫毛上落進嘴裡,落進衣領里,父親不停地搓著手,跺著腳,渾身打著哆嗦。父親腳下站立的那塊地方,片雪皆無,一片泥濘。我忽然看到,父親昔日挺拔的身軀有些佝僂了,憔悴的臉上寫滿了焦慮。母親定是早已坐立不安了,默默地站在父親身旁。我的父親母親,在這黑沉沉的飄雪的夜裡,站成了兩尊泛著白光的塑像。見到我的剎那,父親抬起手去擦了擦眼睛,自嘲地說:“人老了,,燈光有些刺眼了”,而我,分明看到了那一抹淚光閃動。母親,捋了捋額前耷拉下來的頭髮,什麼也沒說,一轉身疾步走進了院裡,母親一定擔心我餓了。

我不知道,巷子深處的那盞燈,明明滅滅了多久;我不知道,燈下的父親,望眼欲穿了幾回;我不知道,灶前的母親,心神不定了多久。如果燈光能穿透漫無邊際的黑暗,父親的這盞燈,一定能為我照亮漫漫天涯路啊。

那一夜,我沐浴在暖暖的燈光里,更沐浴在深深的愛里。

那樣守著燈光的等待,一直到我結婚離開家,還持續了很長一段日子。而我,三室兩廳的新家裡,吊燈、壁燈、檯燈等現代燈具已經一應俱全。即便是黑漆漆的夜裡,各個角落也亮如白晝。但我,一個人坐在燈火通明的房子裡,卻覺得有些東西漸漸遠去了……

其間,父親去世了,母親一個人住在老房子裡。忙碌,抑或是其他的一些原因,下班回家雖日日走過母親的窗前,卻來去匆匆,很少上去看望母親了。

那一次,走過母親窗前,下意識地瞥一眼窗戶。奇怪,母親屋裡沒有燈光,一片漆黑。心,驟然有些慌張。母親怎么了?這個時候,為什麼沒有亮燈?無暇他想,我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上樓,顫抖著手打開了門,我看到了——

我的母親,坐在黑暗中,雙手合十,正在閉著眼睛禱告,“菩薩保佑,菩薩保佑,保佑我的女兒健康、平安……”我不知道,父親離去的歲月里,母親何時成了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母親,因為寂寞嗎?那比最深沉的夜還要黑的寂寞啊,如何排解,如何抗拒呢?

“娘,你為什麼不開燈?”我心有餘悸,埋怨著母親。

看到我氣喘吁吁,驚慌失措的樣子,母親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囁嚅著,“孩啊,聽人說菩薩只在黑夜裡顯靈啊,你最近不常說嗓子疼嗎?娘天天給你禱告,好點了嗎?”……

大愛無言,大音希聲。母親還在絮絮叨叨說著什麼,我已然轉過身去。淚,無聲無息地流下來。記憶,生生打疼了我的眼睛。多少年前開著燈的痴痴等候,多少年後關著燈的默默祈禱,我的父親母親啊,燈光里瀰漫著他們無窮無盡的愛!

那以後,母親和我好像有了心靈感應。每每再走過母親窗前,我都會看到,母親亮著一盞燈,為我。我知道,燈下,我的母親健康,安然。

我,也可以從容地走過,母親為我亮燈的歲月。

回望,滿城燈火儘是暖;俯首,一地晶瑩皆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