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不再年輕了。
說到底多少歲，她也記不大清楚了。是多少呢？大概過了八十了。
她常常會想一些事情，但記憶卻總像上了鎖的門，撬也撬不開，只能呆呆站在門口，呆呆地站在門口——是記憶的門口，也亦是阿梅的家門口。
她常常在等待，她在等待著誰呢？左鄰右舍都知道，阿梅在等著自己唯一的女兒阿香——就這樣日復一日。
阿香是阿梅一個人撫養長大的。阿香出生在冬日，阿梅偶爾會記起那一日的狂風大雪，以及那一日被丈夫趕出家門的自己。原因是什麼，她早已記不清，就連那是的丈夫可恨的臉，她也記不真切了。要說她為數不多可以記清的，就是女兒阿香的聲音和笑容。阿香從小和阿梅相依為命，學習好，長得也娟秀，爭氣地考上了不錯的大學，在城裡結了婚、安了家。而阿梅，卻依然在這鄉下，不同的是，從那時起，她就變得尤其孤獨了。
沒有女兒陪伴的阿梅衰老的很快，鄉里的人都知道她對女兒的思念。每當有人問她為什麼不搬去和女兒住時，阿香都會低下頭黯然傷神，輕輕呢喃：“我在那裡會拖累女兒。”
阿香不是不知道母親辛苦，她每月都會和丈夫往母親存摺里打錢，但是結婚後她卻再也沒回去看過阿梅。阿香不知道，自從自己上了大學，阿梅替自己交了學費後就再也沒有碰過存摺，家裡還是6年前的樣子，但卻多了份孤寂和滄桑。
人都是自私的，阿梅知道。因此她雖思念阿香，但卻對於阿香毫無責怪之情。阿梅家裡電話從未打給阿香，她怕自己的一個電話都會影響閨女的生活。她想得多，一直在為阿香著想。
在阿香去城裡的幾年裡，阿梅在柜子上攢著自己省吃儉用留下的錢買的頭花，每天都會買好肉，想著哪天阿香回來了，要讓女兒好好吃一頓飽飯。衣櫃裡有花花綠綠的阿梅閒暇時幫阿香織的毛衣……而現在，阿梅跑不動了，她只能無言對著塞滿肉的冰櫃發獃，對著看不清的毛線頭嘆氣，看著高高的天花板上的蟲洞喃喃自語：“這個洞和阿香，誰更遠？”
日復一日，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那一日，阿梅異常精神，因為鄰居告訴她，阿香要回來了。聽到這個訊息後的阿梅像年輕的母親，爬上爬下進行全屋大掃除，偌大的木頭搭的房子也仿佛鍍上了一層光亮。她離開了常年倚靠的門，顫顫巍巍地小跑到集市上買菜，準備迎接阿香的到來。鄰居看著忙碌的阿梅不禁嘆氣，想起來自己給阿香打電話時阿香的話……
“阿香，我是鄰居家的王叔叔…。”
“有事么？”
“這么多年你都沒有回來過，你母親很想你啊。”
“她是不是又給別人說我不孝順了？！”
“不是，你母親……。”
“算了，我明天會回去，老太太對自己女兒也不嘴軟，真是的！”
“嘟嘟嘟——————”
想到這裡，王叔只是搖搖頭，不忍看阿梅刺眼的笑容。
阿香是在中午到阿梅家的——帶著自己的兒子小哲。阿梅做了好多菜，但阿香只是嘗了幾口便不再動筷。阿梅看見，擔心阿香的身體便勸了幾句，話還沒說完，就換來了阿香的一句“囉嗦”
阿梅難過也沒表現出來，於是便去看自己素未謀面的小外孫，又滿心歡喜。想餵小寶貝喝口自己熬的八寶粥，但因為年老，顫顫巍巍地把湯潑了孩子一身，小哲立馬哇哇大哭起來。阿香見狀，便對阿梅大吼：“對我不滿意，就別沖孩子來！”說完抱起小哲便和丈夫轉身離去，連一聲“媽”都沒有留下。只留下呆呆站在原地的阿梅，雙手顫抖著端著留著半碗八寶粥的碗……
誰也沒看見，那雙乾黃的布滿褶皺的雙手上的片片燙傷的紅跡與垂下的眼眸中閃爍的點點淚光。阿香來不過幾個小時，雖然自己知道她不想來，但是一切卻都發生的太突然。
然後，四周恢復寂靜……偌大的房間，又只有阿梅一人，呆呆地站著，亦如當年在門外等待阿香的樣子。
窗外偶爾傳來一兩聲蟬鳴，月亮升起來了。
阿香沒打來一通電話，阿梅也恢復了以前的生活，沒有了阿香的訊息。
然後又是幾年，阿香還未來。
再一次見阿香，是阿梅過世的時候。誰也不知道阿梅是否真正看到跪在自己床邊的阿香，但至少，她走得很安詳。
阿梅的病並不重，但她卻不願治療。於是回到家望著天花板上的蟲洞喃喃著什麼。在她臨死時，收到鄰居電話的阿香趕了回來，但一切都已來不及了。
阿梅躺在床上眼神空洞，任憑阿香怎樣喊著“媽”她都再無反應。阿香握著阿梅乾枯僵硬的手，跪了一夜。
誰也不知道阿梅在臨死的夜裡，笑著喃喃“阿香總喜歡在元宵節讓我給她梳羊角辮子，吃玫瑰味兒的湯圓…”
誰也不知道阿梅在與死神見面時看見了年輕時丈夫的笑容……：
誰也不知道阿梅在記憶的門前終於留下眼淚，不再徘徊
誰也不知道阿梅在死亡時終於不再孤獨……。
幾天后，阿香收拾阿梅遺物時看見了滿櫃的花花綠綠的毛衣、落滿灰塵的頭花、一冰櫃沒有拆封的肉，還有取款時間停留在十幾年前的存摺…。阿香終於失聲痛哭：“媽媽，如果時光重來，我一定不會讓孝擦肩而過……”
老房子的牆上，掛著阿香和阿梅唯一的一張照片。黑白照上的阿香扎著羊角辮，阿梅笑著，時光仿佛流轉卻回至最初。
這時，窗外蟬鳴，孤寂好似阿梅呆立的那些日子。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人生路漫漫，但又經得起幾年蹉跎？如果可以，請不要讓孝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