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樂府風流(2)

唐代樂府風流(2)

《琵琶行》作於白居易貶為江州司馬的第二年,這時他已經四十五歲。被趕出朝廷,被趕到江州即今天的九江,今天九江防洪大堤邊上還有“琵琶亭”以示紀念。本來這算不上是沉重的打擊,可竟使他情緒一落千丈。不過,他的熱情畢竟還沒有完全冷卻,還能彈射出憤懣的火花,因此提升了這首詩的品位。

“潯陽江頭夜送客”,點出地點;“楓葉荻花秋瑟瑟”,點出時令;“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點出抒情主人公的心境。這幾句是為琵琶女的出場作鋪墊的,同時又烘托出一種淒涼的氛圍,寫得極為緊湊。“別時茫茫江浸月”,明月皓皓,江水滔滔,一片空茫。正在這時,琵琶女出場了“忽聞水上琵琶聲”,然而卻又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寫彈琵琶這一段,最妙的是寫得有聲有色,有景有情。“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進入高潮以後,又“銀屏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這些比喻都非常出色,使無形的聲音,轉化為視覺形象的審美對象:色,是月色,彈奏前是“別時茫茫江浸月”,彈奏完了是“唯見江心秋月白”。景,是“東船西舫悄無言”,兩條船在冷幽幽的月色中並靠在江邊。情,則是琵琶聲喚起抒情主人公的惆悵。這種惆悵無處不在,琵琶彈出的每一個音,可以說都是抒情主人公心靈的顫動。“唯見江心秋月白”,“東船西舫悄無言”,這淒涼的月色,寂寞的船影,都是飽含著惆悵的。

彈琵琶這一場景寫透之後,詩人借琵琶女訴說身世。然後逼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琵琶女是從京城流落到九江這裡來的,而詩人則是被貶謫而來。相同的遭遇,自然有相同的感慨。琵琶女“暮去朝顏色故”以至“門前冷落鞍馬稀”,年老色衰,終於被逐出舊日的歡樂場。這種心情是悲憤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抗議。詩人說:“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這種感慨的底層,同樣拆疊著悲憤。他又怎能不悲嘆一聲“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呢!這震撼人心的兩句詩,一千多年來曾被人反覆引用,成了一代又一代人抒發情感的閘口。

到晚年,白居易寫詩特別愛表現它的閒適心情。這類詩對後世士大夫的影響很大。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問劉十九》)

綠酒紅爐,紅綠相配,(此註:綠蟻,指薄酒,就未經過濾的粗糙的酒,並非綠色的。因原文如此,未作改動)在陰沉沉將要下雪的黃昏,一看就使人產生溫暖的感覺。但寂寞無法排遣,於是想找朋友聊聊天。“能飲一無”,能來喝上一杯酒么?這一聲問得多么親切!

新樂府派運動是九世紀初元稹和白居易發起的。不過,在這一運動正式興起之前,年長几歲的張籍和王建,就已經在寫這種類型的詩了。

張籍與奇崛險怪詩派的領袖韓愈和新樂府運動的代表白居易,都是好朋友。他的樂府詩,有許多還借用古題。如《董逃行》就是。不過,雖然是借用古題,寫的卻是時事,與白居易的《新樂府》性質是一樣的:

洛陽城頭火瞳瞳,亂兵燒我天子宮。

宮城南面有深山,盡將老幼藏其間。

重岩為屋橡為實,丁男夜行候訊息。

聞道官軍猶掠人,舊里如今歸不得。

董逃行,漢家幾時重太平!(《董逃行》)

洛陽是唐朝的東都,在安史之亂中曾兩次被叛軍攻陷。在這種拉鋸戰中,老百姓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最苦的是,官軍並不比叛軍好:叛軍殺退了,“丁男夜行候訊息”,小伙子夜裡下山來打聽訊息,聽到的卻是“官軍猶掠人”,官軍還在搶東西,抓夫子。

元代散曲作家張養浩說:“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潼關懷古》)不論是正在當皇帝的人丟了寶座也罷,還是想當皇帝的人奪得了寶座也罷,受苦受難的還都是老百姓。

張籍還有許多樂府詩,則是根據內容來擬定詩題的。像《征婦怨》:

九月匈奴殺邊將,漢軍全沒遼水上,萬里無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

婦人依倚子與夫,同居貧賤心亦舒。夫死戰場子在腹,妾身雖存如晝燭!

“晝燭”這個比喻用得非常貼切。在封建社會裡,女人出嫁前從父,出嫁後從夫,夫死則從子。這就是所謂的“三從”。現在這位婦人的丈夫戰死了,腹中的胎兒是男是女還不知道,即便是男孩,十幾年之內也根本不是依靠的對象。在生活中她完全失去了生存的依據,豈不是像晝燭——白天點燃的蠟燭——一樣,一點點耗儘自己,而對別人卻毫無意義。

新樂府運動中一個重要人物李紳。他寫了二十首《新題樂府》,元稹看了覺得非常有意思,就和了其中的十二首。這又引發了白居易的詩興,一氣寫了五十首,並改名為《新樂府》。可惜的是,李紳的《新題樂府》二十首全部失傳。後人知道李紳這個名字,完全是由於他那首不朽的絕句: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憫農》)

這首“鋤禾日當午”,與李白的“床前明月光”,應當是古詩中流傳最廣的兩首。這首詩之所以震撼人心,就在於把“盤中餐”直接與“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聯到一起,使人一端起碗來由不得就想到這“盤中餐”的“粒粒皆辛苦”。

王建是也是新樂府運動中的重要人物。他和張籍是好朋友,後世因稱他們的樂府詩為“張王樂府”。他和張籍一樣,詩歌語言通俗平易,有明顯的口語化傾向。像這首《渡遼水》:

渡遼水,此去鹹陽五千里。來時父母知隔生,重著衣裳如送死。

亦有白骨歸鹹陽,營家各與題本鄉。身在應無回渡日,駐馬相看遼水旁。

戰爭,是人類肌體上永遠在流血的創口。我們的祖先世世代代都在為它帶來的災禍呼天搶地,世世代代都在呼籲“淨洗甲兵長不用”,卻誰也沒有能力使這個創口止血。古人曾從各個角度訴說戰爭的殘酷,早已把這個老話題說得驚心動魄了。王建這首詩,卻只攝下士兵渡過遼河時的一個鏡頭。

未過遼河,“此去鹹陽五千里”,雖然故鄉早已像夢一樣地渺茫,但畢竟人還活著,而一過遼河就“身在應無回渡日”,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剩下的這把骨頭能被送回故鄉罷了。“亦有白骨歸鹹陽,營家各與題本鄉”,使親人早已衰竭的悲痛重新被喚醒罷了。“駐馬相看遼水旁”,在遼河旁邊停下馬來互相多看了一眼,留下今生今世的最後一個記憶吧!因為這是在走向戰爭,而戰爭是吞噬千千萬萬的生靈卻也永遠餵不飽的猛獸!這首詩沒有寫戰爭的過程,也沒有寫戰爭的結局,而只用戰爭開始前士兵們沉重的心情來打動讀者。

王建還有寫宮女生活的《宮詞一百首》,在文學史上也是很有名的。有的寫得也很有深度,至今仍有認識價值,如:

宮人拍手笑相呼,不識庭前掃地夫。乞與金錢爭借問,外頭還似此間無?

被囚禁在皇宮裡的宮女,就像被判了無期徒刑一樣,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這首詩看似輕鬆,卻揭示了宮女所過的空虛慘白的一生。

新樂府運動最先的倡導者元稹,在當時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文學史上一直“元白”並稱。

現代人提起元稹來,主要是因為他創作的傳奇《鶯鶯傳》,是一篇優秀的小說,改編為《西廂記》後,至今仍在舞台上演出。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這是元稹悼念結髮妻子的。妻子韋叢死時二十七歲,元稹三十歲,結婚七年,韋叢卻香消玉殞,元稹為之寫下《遣悲懷三首》。因為還沒有發達,所以特彆強調“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由於是原配,兩人共過患難,詩人寫詩的時候動了真感情,詩寫的也就特別投入。另外,律詩為了層次多,內涵豐富,就使詩句緊縮,詩句緊縮,就不得不打亂語序,根本不考慮口語的習慣。元稹這二首詩,則比較接近口語。感情真摯,用語淺近,放說兩人在一起的種種瑣事,因而使人感到特別親切,特別有人情味。“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妻子是那么賢惠,用野菜補充食物,掃落葉當柴燒,生活如此清貧也心甘情願。可是“今日俸錢過十萬”,等詩人發達了,俸錢多了,妻子卻已死去,只能“與君營奠復營齋”,只能用這些錢給妻子做道場。這才真正是“貧賤夫妻百事哀”!

元稹還有一首《離思》,頭兩句也至今廣為引用:“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為修道半為君。”“曾經滄海”這個成語,就是從這裡來的。而“滄海之水”承載的是綿綿不絕的舊日相思,“巫山之雲”凝聚的是殷殷不忘的昨日叮嚀。試想一個男子在妻子死後,能誓言“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那個女子該有多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