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叫我小蕊吧

1

初冬的天,雨總是突然地落,綿綿無止境。

我在教室里望外面的天,漫天漫地的雨,遠遠近近地覆在眼裡,覆在心上。我在想,放學時怎么回家。

教室門口,陸陸續續聚集了一些人,是我同學的父親或母親,他們擎著笨笨的油紙傘,候在教室外,探頭探腦著,一邊閒閒地說著話,等著接他們的孩子回家。老師這時大抵是寬容的,說一聲,散學吧。我們便提前下了課。

我總是磨蹭到最後一個走。我是做過這樣的夢的,夢見父親也來接我,穿著挺括的中山裝(那是他出客時穿的衣裳),擎著油紙傘,在這樣的下雨天。我希望被父親寵著愛著,希望能伏在父親寬寬的背上。走過那條泥濘小路,走過全班同學羨慕的眼。

然而,沒有,父親從未出現在我的窗前。

我脫下布鞋,孤零零的一個人,赤著腳冒雨回家。腳底的冰涼,在經年之後回憶起來,依然鑽心入骨。

2

父親不得志。在他年少的時候。算得上英俊少年郎,在學校,成績好得全校聞名,又吹拉彈唱,無所不會,以為定有好前程,卻因家庭成分不好,所有的憧憬,都落了空。父親被迫返回鄉下,在他16歲那年有過相愛的女子,那女子在方格子紙上,用鉛筆一字一字寫下:我喜歡你。好多年後,發黃的筆記本里,夾著這張發黃的紙片。那是父親的筆記本。

父親對此,緘口不提。

與母親的婚姻,是典型的父母包辦。那時,父親已23歲,在當時的農村,這個年齡,已很尷尬。家窮,又加上成分不好,女孩子們總是望而卻步,所以父親一直單身著。

長相平平的母親,願意嫁給父親。願意嫁的理由只有一個,父親識字。沒念過書的母親,對識字的人,是敬畏且崇拜著的。祖父祖母自是歡天喜地,他們傾其所有,下了聘禮,不顧父親的反抗,強行讓父親娶了母親。

婚後不久,母親有了我。而父親亦開始了他的漂泊生涯,有家不歸。

3

雪落得最密的那年冬天,我生了一場大病。

父親跟了一幫人去南方,做生意。他們滯留在無錫,等那邊的信到,信一到,人就走遠了。

雪,整日整夜地下,白了田野,白了樹木,白了房屋。我躺在床上,渾身滾燙,人燒得迷糊,一個勁地叫,爸爸、爸爸。

母親求人捎了口信去,說我病得很重,讓父親快回家。

父親沒有回。

母親嚇得抱著我痛哭,一邊罵,死人哪,你怎么還不回來,孩子想你啊。印象里,母親是個沉默溫良的人。很少如此失態。

離家30里外的集鎮上,才有醫院。當再沒有人可等可盼時,瘦弱的母親背起我,在雪地里艱難跋涉。大雪封路,路上幾無行人。母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一邊帶著哭腔不時回頭叫我,小蕊、小蕊,你千萬不要嚇媽媽啊。

漫天的大雪,把母親和我,塑成一大一小兩個雪人。淚落,霄融,瑩瑩的一行溪流。我竭盡全力地答應著母親,媽媽,小蕊在呢。我小小的心裡,充滿末世的悲涼。

醫院裡,點著酒精燈暖手的醫生,看到我們兩個雪人,大驚失色。他們給我檢查一通後,說我患的是急性肺炎,若再晚一天,可能就沒治了。

我退燒後,父親才回來。母親不給他開門。他叩著紙窗,輕輕叫我的名字,小蕊、小蕊。

他的聲音里,有我渴盼的溫暖,一聲一聲,像翩躚的蜻蜒,落在我的心上。

父親仍在輕輕叫我,小蕊、小蕊。他的手輕扣著紙窗,我能想像出他修長手指下的溫度。母親望著窗戶流淚,我看看母親,再看看窗戶,到底忍住了,沒有同應他。

父親在窗外,停留了很久很久。當他的腳步聲,遲緩而滯重地離開時,我開門出去,發現視窗,放著兩隻橘子,通體黃燦燦。

4

我讀國中時,父親結束了他的漂泊生涯,回了家。

從小的疏遠,讓我對他,一直親近不起來。我不肯叫他爸,即使要說話,也是隔著幾米遠的距離,喊他一聲“哎”。“哎,吃飯了。”“哎,老師讓簽字。”我這樣叫。

也一直替母親委屈著:這么多年,母親一人支撐著一個家,任勞任怨,卻沒得到他半點疼愛。母親卻是心滿意足的。她與父親,幾無言語對話,卻漸漸有了默契。一個做飯,一個必燒火。一個挑水,一個必澆園。是祥和的男耕女織圖。

可我心裡卻一直有個結:為什麼那么多年,他不歸家?這個結,讓我面對父親時,充滿莫名的怨恨。

父親試圖化解這怨恨,他吹笛子給我聽,跟我講他上學時的趣事兒。有事沒事,他也愛搬張小凳子,坐我旁邊,看我做作業。一次,做作業的時候,我額前的一綹發,掉下來遮住眉,父親很自然地伸手替我捋。當他的手指,碰到我的額時,我本能地揮手擋開,驚叫一聲,你做什麼!

父親的手,嚇得縮回去,他愣愣地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很沉很沉,像望不到頭的星空。

從此,我們不再有親昵。

父親很客氣地叫我秦晨蕊,隔著幾米遠的距離。

5

母親中風,很突然地。

具體的情形,被父親講述得充滿樂趣。父親說,你媽在燒火做飯時,就賴在凳子上不起來了。事實是,母親那一坐,從此再沒站起來。

母親的脾氣變得空前煩躁,她扔了手邊能扔的東西後,號啕大哭。父親撿了被母親扔掉的東西,重又遞到母親手邊,他輕柔地喚著母親的名字,素芬。

來,咱們再來扔,咱們手勁兒大著呢,父親說。他像哄小孩子似的,漸漸哄得母親安靜下來。他給母親講故事,給母親吹口琴。買了輪椅,推著母親出門散步。一日一日有他相伴,母親漸漸接受了半身不遂的事實,變得開朗。

我去看母親。父親正在鍋上煨一鍋湯,他輕輕對我“噓”了聲,說,你媽剛剛睡著了。我們輕手輕腳地繞過房間,到屋外。父親領我去看他的菜園,看他種的瓜果蔬菜。其時,絲瓜花黃瓜花開得燦爛,梨樹上的梨子也掛果了。青皮的香瓜,一個挨一個地結在藤上……秦晨蕊,你不要擔心沒有新鮮的瓜果蔬菜吃,你媽不能種了,我還能種,我會給你種著,等你回家吃。隔著幾米遠的距離,父親望著一園子的瓜果蔬菜對我說。

你也不要擔心你媽,有我呢,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初夏的風,吹得溫柔。那些雨天的記憶、雪天的記憶,在歲月底處,如雲霧中的山峰,隱約著,波浪起伏著。想那些年的父親,心裡的疼痛,是無人知悉的吧?日子更替,花開花謝,無論曾經是愛還是不愛,如今,他和母親,已成了相濡以沫的兩個人。

我在他身後輕輕喚了聲,爸。父親驚詫地回頭,看著我,眼裡漸漸漫上水霧。迎著那水霧,我說,爸,叫我小蕊,好嗎?

多年前的黃昏重現眼前:父親抱我坐在膝上,撥弄著我的頭髮,喚我,小蕊、小蕊。我的心上,有蜻蜒舞翩躚。夕照的金粉,鋪得漫山遍野……

初一:羽墨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