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鵰英雄傳作文

射鵰英雄傳作文(1)

郭靖接過弓箭,右膝跪地,左手穩穩托住鐵弓,更無絲毫顫動,右手運勁,將一張二百來斤的硬弓拉了開來。他跟江南六怪練了十年武藝,上乘武功雖然未窺堂奧,但雙臂之勁,眼力之準,卻已非比尋常,眼見兩頭黑雕比翼從左首飛過,左臂微挪,瞄準了黑雕項頸,右手五指鬆開,正是:弓彎有若滿月,箭去恰如流星。黑雕待要閃避,箭桿已從頸對穿而過。這一箭勁力未衰,接著又射進了第二頭黑雕腹內,一箭貫著雙鵰,自空急墮。眾人齊聲喝彩。餘下的黑雕再也不敢停留,四散高飛而逃。華箏對郭靖悄聲道:“把雙鵰獻給我爹爹。”郭靖依言捧起雙鵰,奔到鐵木真馬前,一膝半跪,高舉過頂。鐵木真生平最愛的是良將勇士,見郭靖一箭力貫雙鵰,心中甚喜。要知北國大雕非比尋常,雙翅展開來足有一丈多長,羽毛堅硬如鐵,撲擊而下,能把整頭小馬大羊攫到空中,端的厲害之極,連虎豹遇到大雕時也要迅速躲避。一箭雙鵰,殊屬難能。鐵木真命親兵收起雙鵰,笑道:“好孩子,你的箭法好得很啊!”郭靖不掩哲別之功,道:“是哲別師父教我的。”鐵木真笑道:“師父是哲別,徒弟也是哲別。”在蒙古語中,哲別是神箭手之意。拖雷相幫義弟,對鐵木真道:“爹爹,你說射中的有賞。我安答一箭雙鵰,你賞甚么給他?”鐵木真道:“賞甚么都行。”問郭靖道:“你要甚么?”拖雷喜道:“真的賞甚么都行?”鐵木真笑道:“難道我還能欺騙孩子?”

郭靖這些年來依鐵木真而居。諸將都喜他樸實和善,並不因他是漢人而有所歧視,這時見大汗神色甚喜,大家望著郭靖,都盼他能得到重賞。

郭靖道:“大汗待我這么好,我媽媽甚么都有了,不用再給我啦。”鐵木真笑道:“你這孩子倒有孝心,總是先記著媽媽。那么你自己要甚么?隨便說罷,不用怕。”郭靖微一沉吟,雙膝跪在鐵木真馬前,道:“我自己不要甚么,我是代別人求大汗一件事。”鐵木真道:“甚么?”郭靖道:“王罕的孫子都史又惡又壞,華箏嫁給他後一定要吃苦。求求大汗別把華箏許配給他。”

鐵木真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真是孩子話,那怎么成?好罷,我賞你一件寶物。”從腰間解下一口短刀,遞給郭靖。蒙古諸將嘖嘖稱賞,好生艷羨,原來這是鐵木真十分寶愛的佩刀,曾用以殺敵無數,若不是先前把話說得滿了,決不能輕易解賜。郭靖謝了賞,接過短刀。這口刀他也時時見到鐵木真佩在腰間,這時拿在手中細看,見刀鞘是黃金所鑄,刀柄盡頭處鑄了一個黃金的虎頭,猙獰生威。鐵木真道:“你用我金刀,替我殺敵。”郭靖應道:“是。”

華箏忽然失聲而哭,躍上馬背,疾馳而去。鐵木真心腸如鐵,但見女兒這樣難過,也不禁心中一軟,微微嘆了口氣,掉馬回營。蒙古眾諸將跟隨在後。

郭靖見眾人去盡,將短刀拔出鞘來,只覺寒氣逼人,刃鋒上隱隱有血光之印,知道這口刀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了。刀鋒雖短,但刀身厚重,甚是威猛。

把玩了一會,將刀鞘穿入腰帶之中,拔出長劍,又練起越女劍法來,練了半天,那一招“枝擊白猿”仍是練不成,不是躍得太低,便是來不及挽足平花。他心裡一躁,沉不住氣,反而越來越糟,只練得滿頭大汗。忽聽馬蹄聲響,華箏又馳馬而來。她馳到近處,翻身下馬,橫臥在草地之上,一手支頭,瞧著郭靖練劍,見他神情辛苦,叫道:“別練了,息一忽兒吧。”郭靖道:“你別來吵我,我沒功夫陪你說話。”華箏就不言語了,笑吟吟的望著他,過了一會,從懷裡摸出了一塊手帕,打了兩個結,向他拋擲過去,叫道:“擦擦汗吧。”郭靖嗯了一聲,卻不去接,任由手帕落地,仍是練劍。華箏道:“剛才你求懇爹爹,別讓我嫁給都史,那為甚么?”郭靖道:“都史很壞,從前放豹子要吃你哥哥拖雷。你嫁了給他,他說不定會打你的。”華箏微笑道:“他如打我,你來幫我啊。”郭靖一呆,道:“那……那怎么成?”華箏凝視著他,柔聲道:“我如不嫁給都史,那么嫁給誰?”郭靖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華箏“呸”了一聲,本來滿臉紅暈,突然間轉成怒色,說道:“你甚么都不知道!”過了一會,她臉上又現微笑,只聽得懸崖頂上兩頭小白雕不住啾啾鳴叫,忽然遠處鳴聲慘急,那頭大白雕疾飛而至。它追逐黑雕到這時方才回來,想是眾黑雕將它誘引到了極遠之處。雕眼視力極遠,早見到愛侶已喪生在懸崖之上,那雕晃眼間猶如一朵白雲從頭頂飛掠而過,跟著迅速飛回。郭靖住了手,抬起頭來,只見那頭白雕盤來鏇去,不住悲鳴。華箏道:“你瞧這白雕多可憐。”郭靖道:“嗯,它一定很傷心!”只聽得白雕一聲長鳴,振翼直上雲霄。華箏道:“它上去乾甚么……”語聲未畢,那白雕突然如一枝箭般從雲中猛衝下來,噗的一聲,一頭撞在岩石之上,登時斃命。郭靖與華箏同聲驚呼,一齊跳了起來,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忽然背後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可敬!可敬!”兩人回過頭來,見是一個蒼須道士,臉色紅潤,手裡拿著一柄拂麈。這人裝束十分古怪,頭頂梳了三個髻子,高高聳立,一件道袍一塵不染,在這風沙之地,不知如何竟能這般清潔。他說的是漢語,華箏不懂,也就不再理會,轉頭又望懸崖之頂,忽道:“兩頭小白雕死了爹娘,在這上面怎么辦?”這懸崖高聳接雲,四面都是險岩怪石,無可攀援。兩頭乳雕尚未學會飛翔,眼見是要餓死在懸崖之頂了。郭靖望了一會,道:“除非有人生翅膀飛上去,才能救小白雕下來。”拾起長劍,又練了起來,練了半天,這一招“枝擊白猿”仍是毫無進步,正自焦躁,忽聽得身後一個聲音冷冷的道:“這般練法,再練一百年也是沒用。”郭靖收劍回顧,見說話的正是那頭梳三髻的道士,問道:“你說甚么?”那道士微微一笑,也不答話,忽地欺進兩步,郭靖只覺右臂一麻,也不知怎的,但見青光一閃,手裡本來緊緊握著的長劍已到了道士手中。空手奪白刃之技二師父本也教過,雖然未能練熟,大致訣竅也已領會,但這道士剎那間奪去自己長劍,竟不知他使的是甚么手法。這一來不由得大駭,躍開三步,擋在華箏面前,順手抽出鐵木真所踢的金柄短刀,以防道士傷害於她。那道士叫道:“看清楚了!”縱身而起,只聽得一陣嗤嗤嗤嗤之聲,已揮劍在空中連挽了六七個平花,然後輕飄飄的落在地下。郭靖只瞧得目瞪口呆,楞楞的出了神。那道士將劍往地下一擲,笑道:“那白雕十分可敬,它的後嗣不能不救!”一提氣,直往懸崖腳下奔去,只見他手足並用,捷若猿猴,輕如飛鳥,竟在懸崖上爬將上去。這懸崖高達數十丈,有些地方直如牆壁一般陡峭,但那道士只要手足在稍有凹凸處一借力,立即竄上,甚至在光溜溜的大片石面之上,也如壁虎般遊了上去。

郭靖和華箏看得心中怦怦亂跳,心想他只要一個失足,跌下來豈不是成了肉泥?但見他身形越來越小,似乎已鑽入了雲霧之中。華箏掩住了眼睛不敢再看,問道:“怎樣了?”郭靖道:“快爬到頂了……好啦,好啦!”華箏放下雙手,正見那道士飛身而起,似乎要落下來一般,不禁失聲驚呼,那道士卻已落在懸崖之頂。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頂烈風中伸展飛舞,自下望上去,真如一頭大鳥相似。

那道士探手到洞穴之中,將兩頭小雕捉了出來,放在懷裡,背脊貼著崖壁,直溜下來,遇到凸出的山石時或是手一鉤,或是腳一撐,稍緩下溜之勢,溜到光滑的石壁上時則順瀉而下,轉眼之間腳已落地。

郭靖和華箏急奔過去。那道士從懷裡取出了白雕,以蒙古語對華箏道:“你能好好的餵養嗎?”華箏又驚又喜,忙道:“能、能、能!”伸手去接。那道士道:“小心別給啄到了。雕兒雖小,這一啄可仍是厲害得緊。”華箏解下腰帶,把每頭小雕的一隻腳縛住,喜孜孜的捧了,道:“我去拿肉來餵小雕兒。”那道士道:“且慢!你須答應我一件事,才把小雕兒給你。”華箏道:“甚么事?”那道士道:“我上崖頂抓雕兒的事,你們兩個可不能對人說起。”華箏笑道:“好,那還不容易?我不說就是。”那道士微笑道:“這對白雕長大了可兇猛得很呢,餵的時候得留點兒神。”華箏滿心歡喜,對郭靖道:“咱們一個人一隻,我拿去先給你養,好嗎?”郭靖點點頭。華箏翻上馬背,飛馳而去。郭靖楞楞的一直在想那道士的功夫,便如傻了一般。那道士拾起地下長劍,遞還給他,一笑轉身。郭靖見他要走,急道:“你……請你,你別走。”道士笑道:“乾么?”郭靖摸頭搔耳,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撲翻在地,砰砰砰不住磕頭,一口氣也不知磕了幾十個。道士笑道:“你向我磕頭乾甚么?”郭靖心裡一酸,見到那道士面色慈祥,猶如遇到親人一般,似乎不論甚么事都可向他傾吐,忽然兩滴大大的眼淚從胸頰上流了下來,哽咽道:“我我……我蠢得很,功夫老是學不會,惹得六位恩師生氣。”那道士微笑道:“你待怎樣?”郭靖道:“我日夜拚命苦練,可總是不行,說甚么也不行……”道士道:“你要我指點你一條明路?”郭靖道:“正是!”伏在地下,又砰砰砰的連磕了十幾個頭。

那道士又是微微一笑,說道:“我瞧你倒也誠心。這樣吧,再過三天是月半,明日中天之時,我在岸頂上等你。你可不許對誰說起!”說著向著懸崖一指,飄然而去。郭靖急道:“我……我上不去!”那道士毫不理會,猶如足不點地般,早去得遠了。郭靖心想:“他是故意和我為難,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轉念又想:“我又不是沒師父,六位師父這般用心教我,我自己愚笨,又有甚么法子?那伯伯本領再高,我學不會,也是枉然。”想到這裡,望著岸頂出了一會神,就撇下了這件事,提起長劍,把“枝擊白猿”那一招一遍又一遍的練下去,直練到太陽下山,腹中飢餓,這才回家。

三天晃眼即過。這日下午韓寶駒教他金龍鞭法,這軟兵刃非比別樣,巧勁不到,不但傷不到敵人,反而損了自己。驀然間郭靖勁力一個用錯,軟鞭反過來刷的一聲,在自己腦袋上砸起了老大一個疙瘩。韓寶駒脾氣暴躁,反手就是一記耳光。郭靖不敢作聲,提鞭又練。韓寶駒見他努力,於自己發火倒頗為歉然,郭靖雖接連又出了幾次亂子,也就不再怪責,教了五招鞭法,好好勉勵了幾句,命他自行練習,上馬而去。練這金龍鞭法時苦頭可就大啦,只練了十數趟,額頭、手臂、大腿上已到處都是烏青。郭靖又痛又倦,倒在草原上呼呼睡去,一覺醒來,月亮已從山間鑽了出來,只感鞭傷陣陣作痛,臉上給三師父打的這一掌,也尚有麻辣之感。他望著崖頂,忽然間生出了一股狠勁,咬牙道:“他能上去,我為甚么不能?”奔到懸崖腳下,攀藤附葛,一步步的爬上去,只爬了六七丈高,上面光溜溜的崖陡如壁,寸草不生,哪裡能再上去一步?他咬緊牙關,勉力試了兩次,都是剛爬上一步,就是一滑,險險跌下去粉身碎骨。他心知無望,吁了一口氣,要想下來,哪知望下一瞧,只嚇得魂飛魄散。原來上來時一步步的硬挺,想從原路下去時,本來的落腳之點已給凸出的岩石擋住,再也摸索不到,若是涌身向下一跳,勢必碰在山石上撞死。他處於絕境之中,忽然想起四師父說過的兩句話:“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心想左右是個死,與其在這裡進退不得,不如奮力向上,當下拔出短刀,在石壁上慢慢鑿了兩個孔,輕輕把足搬上,踏在一孔之上,試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於是又把右足搬上,總算上了數尺,接著再向上挖孔。這般勉力硬上了一丈多高已累得頭暈目眩,手足酸軟。他定了定神,緊緊伏在石壁之上,調勻呼吸,心想上到山頂還不知要鑿多少孔,而且再鑿得十多個孔,短刀再利,也必鋒摧刃折,但事已至此,只有奮力向上爬去,休息了一會,正要舉刀再去鑿孔,忽聽得崖頂上傳下一聲長笑。郭靖身子不敢稍向後仰,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塊光溜溜的石壁,聽到笑聲,心中只感奇異,卻不能抬頭觀看。笑聲過後,只見一根粗索從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動了。又聽得那三髻道人的聲音說道:“把繩索縛在腰上,我拉你上來。”郭靖大喜,還刀入鞘,左手伸入一個小洞,手指緊緊扣住了,右手將繩子在腰裡繞了兩圈,打了兩個死結。那道人叫道:“縛好了嗎?”郭靖道:“縛好了。”那道人似乎沒有聽見,又問:“縛好了嗎?”郭靖再答:“縛好啦。”那道人仍然沒有聽見,過了片刻,那道人笑道:“啊,我忘啦,你中氣不足,聲音送不到這么遠。你如縛好了,就把繩子扯三下。”郭靖依言將繩子連扯三扯,突然腰裡一緊,身子忽如騰雲駕霧般向上飛去。他明知道人會將他吊扯上去,但決想不到會如此快法,只感腰裡又是一緊,身子向上飛舉,落將下來,雙腳已踏實地,正落在那道人面前。

郭靖死裡逃生,雙膝點地,正要磕頭,那道人拉住了他臂膀一扯,笑道:“三天前你已磕了成百個頭了,夠啦,夠啦!好好,你這孩子很有志氣。”

崖頂是個巨大的平台,積滿了皚皚白雪。那道人指著兩塊石鼓般的圓石說道:“坐下。”郭靖道:“弟子站著侍奉師父好了。”那道人笑道:“你不是我門中人。我不是你師父,你也不是我弟子。坐下吧。”郭靖心中惶然,依言坐下。那道人道:“你這六位師父,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我和他們雖然素不相識,但一向聞名相敬。你只要學得六人中恁誰一人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顯露頭角。你又不是不用功,為甚么十年來進益不多,你可知是甚么原因?”郭靖道:“那是因為弟子太笨,帥父們再用心教也教不會。”那道人笑道:“那也未必盡然,這是教而不明其法,學而不得其道。”郭靖道:“請師……師……你的話我實在不明白。”那道人道:“講到尋常武功,如你眼下的造詣,也是算不錯的了。你學藝之後,首次出手就給小道士打敗,於是心中餒了,以為自己不濟,哈哈,那完全錯了。”

郭靖心中奇怪:“怎么他也知道這回事?”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雖然摔了你一個筋斗,但他全以巧勁取勝,講到武功根基,未必就強是過你。再說,你六位師父的本事,也並不在我之下,因此武功我是不能傳你的。”郭靖應道:“是。”心道:“那也不錯。我六個師父武功很高,本來是我自己太蠢。”那道士又道:“你的七位恩師曾與人家打賭。要是我傳你武功,你師父們知道之後必定不快。他們是極重信義的好漢子,與人賭賽豈能占人便宜?”郭靖道:“賭賽甚么?”那道人道:“原來你不知道。嗯,你六位師父既然尚未與你說知。你現今也不必問。兩年之內,他們必會和你細說。這樣吧,你一番誠心,總算你我有緣,我就傳你一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覺的法子。”郭靖大奇,心想:“呼吸、坐下、行路、睡覺,我早就會了,何必要你教我?”他暗自懷疑,口中卻是不說。那道人道:“你把那塊大石上的積雪除掉,就在上面睡吧。”郭靖更是奇怪。依言撥去積雪,橫臥在大石之上。那道人道:“這樣睡覺,何必要我教你?我有四句話,你要牢牢記住:思定則情忘,體虛則氣運,心死則神活,陽盛則陰消。”郭靖念了幾遍,記在心中,但不知是甚么意思。那道人道:“睡覺之前,必須腦中空明澄澈,沒一絲思慮。然後斂身側臥,鼻息綿綿,魂不內盪,神不外游。”當下傳授了呼吸運氣之法、靜坐斂慮之術。

郭靖依言試行,起初思潮起伏,難以歸攝,但依著那道人所授緩吐深納的呼吸方法做去,良久良久,漸感心定,丹田中卻有一股氣漸漸暖將上來,崖頂上寒風刺骨,卻也不覺如何難以抵擋。這般靜臥了一個時辰,手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對面打坐,睜開眼道:“現下可以睡著了。”郭靖依言睡去,一覺醒來,東方已然微明。那道人用長索將他縋將下去,命他當晚再來,一再叮囑他不可對任何人提及此事。郭靖當晚又去,仍是那道人用長繩將他縋上。他平日跟著六位師父學武,時時徹夜不歸,他母親也從來不問。如此晚來朝去。郭靖夜夜在崖頂打坐練氣。說也奇怪,那道人並未教他一手半腳武功,然而他日間練武之時,竟爾漸漸身輕足健。半年之後,本來勁力使不到的地方,現下一伸手就自然而然的用上了巧勁:原來拚了命也來不及做的招術,忽然做得又快又準。江南六怪只道他年紀長大了,勤練之後,終於豁然開竅,個個心中大樂。

他每晚上崖時,那道人往往和他並肩齊上,指點他如何運氣使力。直至他無法再上,那道人才攀上崖頂,用長索縋他上去。時日過去,他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來難以攀援之地,到後來已可一躍而上,只在最難處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又過一年,離比武之期已不過數月,江南六怪連日談論的話題,總離不開這場勢必轟動天下豪傑之上的嘉興比武。眼見郭靖武功大進,六怪均覺取勝極有把握,再想到即可回歸江南故鄉,更是喜悅無已。然而於這場比武的原因,始終不向郭靖提及。這天一早起來,南希仁道:“靖兒,這幾個月來你盡練兵器,拳術上只怕生疏了,咱們今兒多練練掌法。”郭靖點頭答應。眾人走到平日練武的場上,南希仁緩步下場,正要與郭靖過招,突然前面塵煙大起,人聲馬嘶,一大群馬匹急奔而來。牧馬的蒙古人揮鞭約束,好一陣才把馬群定住。馬群剛靜下來,忽見西邊一匹全身毛赤如血的小紅馬猛衝入馬群之中,一陣亂踢亂咬。馬群又是大亂,那紅馬卻飛也似的向北跑得無影無蹤。片刻之間,只見遠處紅光閃動,那紅馬一晃眼又沖入馬群,搗亂一番。眾牧人恨極,四下兜捕。但那紅馬奔跑迅捷無倫,卻哪裡抓得住?頃刻間又跑得遠遠地,站在數十丈外振鬣長嘶,似乎對自己的頑皮傑作十分得意。眾牧人好氣又好笑,都拿它沒有法子。待小紅馬第三次衝來時,三名牧人彎弓發箭。那馬機靈之極,待箭到身邊時忽地轉身旁竄,身法之快,連武功高強之人也未必及得上。六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韓寶駒愛馬如命,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神駿的快馬,他的追風黃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蒙古快馬雖多,卻也少有其匹,但與這匹小紅馬一比,卻又遠遠不及。他奔到牧人身旁,詢問紅馬來歷。

一個牧人道:“這匹小野馬不知是從哪處深山裡鑽出來的。前幾天我們見它生得美,想用繩圈套它,哪知道非但沒套到,反而惹惱了它,這幾日天天來搗亂。”一個老年牧人神色嚴肅,道:“這不是馬。”韓寶駒奇道:“那是甚么?”老牧人道:“這是天上的龍變的,惹它不得。”另一個牧人笑道:“誰說龍會變馬?胡說八道。”老牧人道:“小伙子知道甚么?我牧了幾十年馬,哪見過這般厲害的畜生?……”說話未了,小紅馬又衝進了馬群。馬王神韓寶駒的騎術說得上海內獨步,連一世活在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嘆勿如。這時見紅馬又來搗亂,他熟識馬性,知道那紅馬的退路所必經之地,斜刺里兜截過去,待那紅馬馳到,忽地躍起,那紅馬正奔到他的胯下,時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韓寶駒往下一落,準擬穩穩噹噹的便落在馬背之上,他一生馴服過不知多少兇狠的劣馬,只要一上馬背,天下更沒一匹馬能再將他顛下背來。豈知那紅馬便在這一瞬之間,突然發力,如箭般往前竄了出去,他這下竟沒騎上。韓寶駒大怒,發足疾追。他身矮腿短,卻哪裡追得上?驀地里一個人影從旁躍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紅馬頸中馬鬣。那紅馬吃了一驚,奔跑更快,那人身子被拖著飛在空中,手指卻只是緊抓馬鬣不放。

眾牧人都大聲鼓譟起來。

江南六怪見抓住馬鬣的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是驚奇,又是喜歡。朱聰道:“他哪裡學來這般高明的輕身功夫?”韓小瑩道:“靖兒這一年多來功力大進,難道他死了的父親真的在暗中保佑?又難道五哥……”

他們怎知過去兩年之中,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頂授他呼吸吐納之術,雖然未教他半點武藝,但所授的卻是上乘內功。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實是修習了極精深的輕身本領“金雁功”。他自己尚自渾渾噩噩,那道人既囑他每晚上崖,也就每晚遵命上崖睡覺。他內功日有精進,所練的“金雁功”成就,也只在朱聰、全金髮和韓小瑩所教的輕功中顯示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知,六怪自也只是時感意想不到的欣慰而已,絕未察覺其中真相。這時郭靖見那紅馬奔過,三師父沒有擒到,飛身躍出,已抓住了馬鬣。

六怪見郭靖身在空中,轉折如意。身法輕靈,絕非朱聰和全金髮、韓小瑩所授輕功,定是另有所師。六人面面相覷,無不詫異之極。只見郭靖在空中忽地一個倒翻筋斗,上了馬背,賓士回來。那小紅馬一時前足人立,一時後腿猛踢,有如發瘋中魔,但郭靖雙腿夾緊,始終沒給它顛下背來。

韓寶駒在旁大聲指點,教他馴馬之法。那小紅馬狂奔亂躍,在草原上前後左右急馳了一個多時辰,竟是精神愈來愈長。眾牧人都看得心下駭然。那老牧人跪下來喃喃祈禱,求天老爺別為他們得罪龍馬而降下災禍,又大聲叫嚷,要郭靖快快下馬。但郭靖全神貫注的貼身馬背,便如用繩子牢牢縛住了一般,隨著馬身高低起伏,始終沒給摔下馬背。韓小瑩叫道:“靖兒,你下來讓三師父替你吧。”韓寶駒叫道:“不成!一換人就是前功盡棄。”他知道凡是駿馬必有烈性,但如被人制服之後,那就一生對主人敬畏忠心,要是眾人合力對付,它卻寧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強脾氣,被那小紅馬累得滿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馬頸底下,雙臂環抱,運起勁來。他內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緊。小紅馬翻騰跳躍,擺脫不開,到後來呼氣不得,窒息難當,這才知道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動。韓寶駒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馬逃去,還不敢跳下馬背。韓寶駒道:“下來吧。這馬跟定了你,你趕也趕不走啦。”郭靖依言躍下。那小紅馬伸出舌頭,來舐他的手背,神態十分親熱,眾人看得都笑了起來。一名牧人走近細看,小紅馬忽然飛起後足,將他賜了個筋斗。郭靖把馬牽到槽邊,細細洗刷。他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練武,各存滿腹狐疑。午飯以後,郭靖來到師父帳中。全金髮道:“靖兒,我試試你的開山掌練得怎樣了。”郭靖道:“在這裡嗎?”全金髮道:“不錯。在哪裡都能遇上敵人,也得練練在小屋子裡與人動手。”說著左手虛揚,右手出拳。

郭靖照規矩讓了三招,第四招舉手還掌。全金髮攻勢凌厲,毫不容情,突然間雙拳“深入虎穴”猛向郭靖胸口打到。這一招絕非練武手法,竟是傷人性命的殺手絕招,雙拳出招狠辣,沉猛之極。郭靖急退,後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氈壁。他大吃一驚,危急中力求自救原是本性,何況他腦筋向來遲鈍,不及轉念,左臂運勁迴圈,已搭住全金髮的雙臂,使力往外猛一甩。這時全金髮拳鋒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勁,已覺他胸肌綿軟一團,竟如毫不受力,轉瞬之間,又被他圈住甩出,雙臂酸麻,竟爾盪了開去,連退三步,這才站定。郭靖一呆之下,雙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錯了事,但憑六師父責罰。”他心中又驚又懼,不知自己犯了甚么大罪,六師父竟要使殺手取他性命。

柯鎮惡等都站起身來,神色嚴峻。朱聰道:“你暗中跟別人練武,乾么不讓我們知道?若不是六師父這么相試,你還想隱瞞下去,是不是?”郭靖急道:“只有哲別師父教我射箭刺槍。”朱聰沉著臉道:“還要說謊?”郭靖急得眼淚直流,道:“弟子……弟子決不敢欺瞞師父。”朱聰道:“那么你一身內功是跟誰學的?你仗著有高人撐腰,把我們六人不放在眼裡了,哼!”郭靖呆呆的道:“內功?弟子一點也不會啊!”

朱聰“呸”的一聲,伸手往他胸骨頂下二寸的“鳩尾穴”戳去。這是人身要穴,點中了立即昏暈。郭靖不敢閃避抵禦,只有木立不動,哪知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將近兩年,雖然心不自知,其實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內勁,朱聰這指戳到,他肌肉自然而然的生出化勁,收緊反彈,將來指滾在一旁,這一下雖然仍是戳到了他身上,卻只令他胸口一痛,並無點穴之功。朱聰這一指雖是未用全力,但竟被他內勁化開,不禁更是驚訝,同時怒氣大盛,喝道:“這還不是內功嗎?”郭靖心念一動:“難道那道長教我的竟是內功?”說道:“這兩年來,有一個人每天晚上來教弟子呼吸、打坐、睡覺。弟子一直依著做,覺得倒也有趣好玩。不過他真的沒傳我半點武藝。他叫我千萬別跟誰說。弟子心想這也不是壞事,又沒荒廢了學武,因此沒稟告恩師。”說著跪下來磕了個頭,道:“弟子知錯啦,以後不敢再去跟他玩了。”

六怪面面相覷,聽他語氣懇摯,似乎不是假話。韓小瑩道:“你不知道這是內功嗎?”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甚么叫做內功。他教我坐著慢慢透氣,心裡別想甚么東西,只想著肚子裡一股氣怎樣上下行走。從前不行,近來身體裡頭真的好像有一隻熱烘烘的小耗子鑽來鑽去,好玩得很。”六怪又驚又喜,心想這傻小子竟練到了這個境界,實在不易。原來郭靖心思單純,極少雜念,修習內功易於精進,遠勝滿腦子各種念頭此來彼去、難以驅除的聰明人,因此不到兩年,居然已有小成。

朱聰道:“教你的是誰?”郭靖道:“他不肯說自己姓名。他說六位恩師的武功不在他之下,因此他不能傳我武功,並非是我師父。還要弟子發了誓,決不能跟誰說起他的形狀相貌。”六怪愈聽愈奇,起初還道郭靖無意間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氣,不由得為他歡喜,但那人如此詭秘,中間似乎另有重大蹊蹺。朱聰揮手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後不敢再跟他玩了。”朱聰道:“你還是去罷,我們不怪你。不過你別說我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郭靖連聲答應,見眾位師父不再責怪,高高興興的出去,掀開帳門,便見華箏站在蒙古包外,身旁停著兩頭白雕。這時雙鵰已長得十分神駿,站在地下,幾乎已可與華箏齊頭,華箏道:“快來,我等了你半天啦。”一頭白雕飛躍而起,停上了郭靖肩頭。郭靖道:“我剛才收服了一匹小紅馬,跑起來可快極啦。不知它肯不肯讓你騎。”華箏道:“它不肯嗎?我宰了它。”郭靖道:“千萬不可!”兩人手攜手的到草原中馳馬弄雕去了。

四年級:聖宇蒼龍

射鵰英雄傳作文(2)

一行人下得山來,走不多時,忽聽前面猛獸大吼之聲一陣陣的傳來。韓寶駒一提韁,胯下黃馬向前竄出,奔了一陣,忽地立定,不論如何催迫,黃馬只是不動。韓寶駒心知有異,遠遠望去,只見前面圍了一群人,有幾頭獵豹在地上亂抓亂扒。他知坐騎害怕豹子,躍下馬來,抽出金龍鞭握在手中。搶上前去,只見兩頭豹子已在沙土中抓出一具屍首。韓寶駒踏上幾步,見那屍首赫然便是銅屍陳玄風,只是自咽詠鎖骨直至小腹一片模糊,似乎整塊皮肉給人割了去。他心中大奇:“昨晚他明明是給那孩子一匕首刺中肚臍練門而斃命,屍首怎會在這裡出現?而且人已死了,怎會有人這般作賤他屍體,不知是誰下的毒手?有何用意?莫非黑風雙煞在大漠中另有仇怨極深的對頭?”

不久朱聰等也已趕到,大家都想不出其中緣故,見到陳玄風的屍首兀自面目猙獰,死後猶有餘威,想起昨夜荒山惡鬥,如不是郭靖巧之又巧的這一匕首,人人難逃大劫,心下都是不寒而慄。這時兩頭豹子已在大嚼屍體,旁邊一個小孩騎在馬上,大聲催喝豹夫,快將豹子牽走。他一轉頭見到郭靖,叫道:“哈,你躲在這裡。你不敢去幫拖雷打架,沒用的東西!”這孩子便是桑昆的兒子都史。郭靖急道:“你們又打拖雷了?他在哪裡?”都史得意洋洋的道:“我牽豹子去吃他。你快投降,否則連你也一起吃了。”他見江南六怪站在一旁,心中有點害怕,不然早就縱豹去吃郭靖了。郭靖道:“拖雷呢?”都史大叫:“豹子吃拖雷去!”領了豹夫向前就跑。一名豹夫勸道:“小公子。那人是鐵木真汗的兒子呀。”都史舉起馬鞭,在那豹夫頭上刷的一鞭,喝道:“怕甚么?誰叫他今天又動手打我?快走。”那豹夫不敢違抗,只得牽了豹子,跟他走去。另一名豹夫怕闖出大禍,轉頭就跑,叫道:“我去稟報鐵木真汗。”都史待要喝止,那豹夫如飛去了。都史恨道:“好,咱們先吃了拖雷,瞧鐵木真伯伯來了又有甚么法子?”揮鞭催馬馳去。郭靖雖然懼怕豹子,但終是掛念義兄的安危,對韓小瑩道:“師父。他叫豹子吃我義兄,我去叫他快逃。”韓小瑩道:“你若趕去。連你也一起吃了,你難道不怕?”郭靖道:“我怕。”韓小瑩道:“那你去不去?”

郭靖稍一遲疑,道:“我去!”撒開小腿,急速前奔。朱聰因傷口疼痛,平臥在馬背上,見郭靖此舉甚有俠義之心,說道:“孩子雖笨,卻正是我輩中人。”韓小瑩道:“四哥眼力不差!咱們快去救人。”全金髮叫道:“這個小霸王家裡養有獵豹,定是大酋長的子弟。大家小心了,可別惹事,咱們有三人身上帶傷。”韓寶駒展開輕身功夫,搶到郭靖身後,一把將他抓起。放在自己肩頭。他雖然身矮腳短,但雙腿移動快速已極,倏忽間已搶出數丈之外。郭靖坐在他肥肥的肩頭上。猶如乘坐駿馬一般,又快又穩。韓寶駒奔到追風黃身畔,縱身躍起,連同郭靖一起上了馬背,片刻間便搶在都史和獵豹的前頭,馳出一陣,果見十多名孩子圍住了拖雷。大家聽了都史號令,並不上前相攻,卻圍成了圈子不讓他離開。

拖雷跟朱聰學會了三手巧招之後,當晚練習純熟,次晨找尋郭靖不見,也不叫三哥窩闊台助拳,獨自來和都史相鬥。都史帶了七八個幫手,見他只單身一人,頗感詫異。拖雷說道,只能一個個的來打,不能一擁而上。都史哪把他放在心上,自然一口答應。哪知一動上手,拖雷三下巧招反覆使用,竟把都史等七八個孩子一一打倒。要知朱聰教他的這三下招數雖然簡易,卻是“空空拳”中的精微之著,拖雷十分聰明,這三下又無甚么繁複變化,因此一學就會,使將出來,蒙古眾小孩竟是無人能敵。蒙古人甚守然諾,既已說定了單打獨鬥,眾小孩心中雖是氣惱,卻也並不一擁而上。都史被拖雷連摔兩次,鼻上又中了一拳,大怒之下,奔回去趕了父親的豬豹出來。拖雷獨勝群孩,得意之極,站在圈子中顧盼睥睨,也不想沖將出來,哪知大禍已經臨頭。郭靖遠遠大叫:“拖雷,拖雷,快逃啊,都史帶豹子來吃你啦!”拖雷聞言大驚,要待衝出圈子,群孩四下攔住,無法脫身,不多時韓小瑩等與都史先後馳到,跟著豹夫也率著兩頭獵豹到來。江南六怪如要攔阻,伸手就可以將都史擒住,但他們不欲惹事,且要察看拖雷與郭靖如何應付危難,是以並不出手。忽聽得背後蹄聲急促,數騎馬如飛趕來,馬上一人高聲大叫:“豹子放不得,豹子放不得!”卻是木華黎、博爾忽等四傑得到豹夫報信,不及稟報鐵木真,急忙乘馬趕來。鐵木真和王罕、札木合、桑昆等正在蒙古包中陪完顏洪熙敘話,聽了豹夫稟報,大吃一驚,忙搶出帳來,躍上馬背。王罕對左右親兵道:“快趕去傳我號令,不許都史胡鬧。千萬不能傷了鐵木真汗的孩兒!”親兵接命,上馬飛馳而去。完顏洪熙昨晚沒瞧到豹子斗人的好戲,正自納悶。這時精神大振,站起來道:“大伙兒瞧瞧去。”完顏洪烈暗自打算:“要是桑昆的豹子咬死了鐵木真的兒子,他們兩家失和,若是從此爭鬥不休,打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實是我大金國之福!”完顏兄弟、王罕、桑昆、札木合等一行馳到,只見兩頭豬豹頸中皮帶已經解開,四腿踞地,喉間不住發出低聲吼叫,豹子前面並排站著兩個孩子,正是拖雷和他義弟郭靖。鐵木真和四傑把弓扯得滿滿的,箭頭對準了豹子,目不轉瞬的凝神注視。鐵木真雖見幼子處於危境,但知那兩頭獵豹是桑昆心愛之物,在幼時捉來馴養教練,到如此長大兇猛,實非朝夕之功,只要豹子不暴起傷人,就不想發箭射殺。都史見眾人趕到,仗著祖父和父親的寵愛,反而更恁威風,不住口的呼喝,命豹子撲上去咬人。王罕叫道:“使不得!”忽聽得背後蹄聲急促,一騎紅馬如飛馳到。馬上一個中年女子,身披貂皮斗篷,懷裡抱著一個幼女,躍下馬來,正是鐵木真的妻子、拖雷之母。

她在蒙古包中與桑昆的妻子等敘話,得到訊息後忙帶了華箏趕到,眼見兒子危險,又驚又急,喝道:“快放箭!”隨手把女兒放在地下。她這時全神貫注的瞧著兒子,卻忘了照顧女兒。華箏這小年方四歲,哪知豹子的兇猛,笑嘻嘻的奔到哥哥身前,眼見豹子全身花斑,甚是好看,還道和二哥察合台所豢養的獵犬一般,伸於想去摸豹子的頭。眾人驚呼喝止,已經不及。兩頭獵豹本已蓄勢待發,忽見有人過來,同時吼叫,猛地躍起。眾人齊聲驚叫。鐵木真等雖然扣箭瞄準,但華箏突然奔前,卻是人人所意想不到,只一霎眼間,豹子已然縱起。這時華箏正處於鐵木真及兩豹之間,擋住了兩豹頭部要害,發箭只能傷及豹身,一時不得便死,只有更增兇險。四傑拋箭抽刀,齊齊搶出。卻見郭靖著地滾去,已抱起了華箏,同時一頭豹子的前爪也已搭上了郭靖肩頭。四傑操刀猱身而上,忽聽得嗤嗤幾聲輕微的聲響,耳旁風聲過去,兩頭豹子突然向後滾倒,不住的吼叫翻動,再過一會。已是肚皮向天,一動也不動了。

博爾忽過去看時,只見兩豹額頭上汨汨流出鮮血,顯是有高手用暗器打入豹腦,這才立時致命,他回過頭來,只見六個漢人神色自若的在一旁觀看,心知這暗器是他們所發。鐵木真的妻子忙從郭靖手裡抱過嚇得大哭的華箏,連聲安慰,同時又把拖雷摟在懷裡。

桑昆怒道:“誰打死了豹子?”眾人默然不應。柯鎮惡聽著豹子吼聲,生怕傷了郭靖,發出四枚帶毒的鐵蒺藜,只是一揮手之事,當時人人都在注視豹子,竟沒人親眼見到是誰施放了暗器。鐵木真笑道:“桑昆兄弟,回頭我賠你四頭最好的豹子,再加八對黑鷹。”桑昆大怒,並不言語。王罕怒罵都史。都史在眾人面前受辱,忽地撒賴,在地下打滾,大哭大叫。王罕大聲喝止,他只是不理。

鐵木真感激王罕昔日的恩遇,心想不可為此小事失了兩家和氣,當即笑著俯身抱起都史。都史只是哭嚷,猛力掙扎,但給鐵木真鐵腕一拿,哪裡還掙扎得動?鐵木真向王罕笑道:“義父,孩子們鬧著玩兒,打甚么緊?我瞧這孩子很好,我想把這閨女許配給他,你說怎樣?”王罕看華箏雙目如水,皮色猶如羊脂一般,玉雪可愛,心中甚喜,呵呵笑道:“那還有甚么不好的?咱們索性親上加親,把我的大孫女給了你的兒子朮赤吧?”鐵木真喜道:“多謝義父!”回頭對桑昆道:“桑昆兄弟,咱們可是親家啦。”桑昆自以為出身高貴,對鐵木真一向又是妒忌又是輕視,和他結親很不樂意,但父王之命不能違背,只得勉強一笑。完顏洪烈斗然見到江南六怪,大吃一驚:“他們到這裡乾甚么來了?定是為了追我。不知那姓丘的惡道是否也來了?”此刻在無數兵將擁護之下,原也不懼這區區六人,但若下命擒拿,只怕反而招惹禍端,見六怪在聽鐵木真等人說話,並未瞧見自己,當即轉過了頭,縱馬走到眾衛士身後,凝思應付之策,於王罕、鐵木真兩家親上加親之事,反不掛在心上了。鐵木真知道是江南六怪救了女兒性命,待王罕等眾人走後,命博爾忽厚賞他們皮毛黃金,伸手撫摸郭靖頭頂,不住贊他勇敢,又有義氣,這般奮不顧身的救人,別說是個小小孩子,就是大人,也所難能。問他為甚么膽敢去救華箏,郭靖卻傻傻的答不上來,過了一會,才道:“豹子要吃人的。”鐵木真哈哈大笑。拖雷又把與都史打架的經過說了。鐵木真聽得都史揭他從前的羞恥之事,心下恚怒,卻不作聲,只道:“以後別理睬他。”微一沉吟,向全金髮道:“你們留在我這裡教我兒子武藝,要多少金子?”

全金髮心想:“我們正要找個安身之所教郭靖本事,若在這裡,那是再好也沒有。”當下說道:“大汗肯收留我們,正是求之不得。請大汗隨便賞賜吧,我們哪敢爭多論少?”鐵木真甚喜,囑咐博爾忽照料六人,隨即催馬回去,替完顏兄弟餞行。江南六怪在後緩緩而行,自行計議。韓寶駒道:“陳玄風屍首上胸腹皮肉都給人割了去,下手之人當然是他仇敵。”全金髮道:“黑風雙煞兇狠惡毒,到處結怨,原不希奇。只不知他的仇敵何以不割他首級,又不開胸破膛,卻偏偏割去他胸腹上的一大片皮?”柯鎮惡道:“我一直就在想這件事,其中緣由,可實在參詳不出。現下當務之急,要找到鐵屍的下落。”朱聰道:“正是,此人不除,終是後患。我怕她中毒後居然不死。”韓小瑩垂淚道:“五哥的深仇,豈能不報?”當下韓寶駒、韓小瑩、全金髮三人騎了快馬,四下探尋,但一連數日,始終影跡全無。韓寶駒道:“這婆娘雙目中了大哥的毒菱,必定毒性發作,跌死在山溝深谷之中了。”各人都道必是如此。柯鎮惡深知黑風雙煞的厲害狠惡,心中暗自憂慮,忖念如不是親手摸到她的屍首,總是一件重大心事,但怕惹起弟妹們煩惱,也不明言。

江南六怪就此定居大漠,教導郭靖與拖雷的武功。鐵木真知道這些近身搏擊的本事只能防身,不足以稱霸圖強,因此要拖雷與郭靖只略略學些拳腳,大部時刻都去學騎馬射箭、衝鋒陷陣的戰場功夫。這些本事非六怪之長,是以教導兩人的仍以神箭手哲別與博爾忽為主。

每到晚上,江南六怪把郭靖單獨叫來,拳劍暗器、輕身功夫,一項一項的傳授。郭靖天資頗為魯鈍,但有一般好處,知道將來報父親大仇全仗這些功夫,因此咬緊牙關,埋頭苦練。雖然朱聰、全金髮、韓小瑩的小巧騰挪之技他領悟甚少,但韓寶駒與南希仁所教的紮根基功夫,他一板一眼的照做,竟然練得甚是堅實。可是這些根基功夫也只能強身健體而已,畢竟不是克敵制勝的手段。韓寶駒常說:“你練得就算駱駝一般,壯是壯了,但駱駝打得贏豹子嗎?”郭靖聽了只有傻笑。六怪雖是傳授督促不懈,但見教得十招,他往往學不到一招,也不免灰心,自行談論之際,總是搖頭嘆息,均知要勝過丘處機所授的徒兒,機會百不得一,只不過有約在先,難以半途而廢罷了。但全金髮是生意人,精於計算,常說:“丘處機要找到楊家娘子,最多也只八成的指望,眼下咱們已贏了二分利息。楊家娘子生的或許是個女兒,生兒子的機會只有一半,咱們又賺了四分。若是兒子,未必養得大,咱們又賺了一分。就算養大了,說不定也跟靖兒一般笨呢。所以啊,我說咱們倒已占了八成贏面。”五怪也想這話倒也不錯,但說楊家的兒郎學武也如郭靖一般蠢笨,卻均知不過是全金髮的寬慰之言罷了。總算郭靖性子純厚,又極聽話,六怪對他人品倒很喜歡。漠北草原之上,夏草青青,冬雪皚皚,晃眼間十年過去,郭靖已是個十六歲的粗壯少年,距比武之約已不過兩年,江南六怪督促得更加緊了,命他暫停練習騎射,從早到晚,苦練拳劍。在這十年之間,鐵木真征戰不停,併吞了大漠上無數部落。他統率部屬,軍紀嚴明,人人奮勇善戰,他自己智勇雙全,或以力攻,或以智取,縱橫北國,所向無敵。加之牛馬繁殖,人口滋長,**然已有與王罕分庭抗禮之勢。朔風漸和,大雪初止,北國大漠卻尚苦寒。這日正是清明,江南六怪一早起來,帶了牛羊祭禮,和郭靖去張阿生墳上掃墓。蒙古人居處遷徙無定,這時他們所住的蒙古包與張阿生的墳墓相距已遠,快馬賓士大半天方到。七人走上荒山,掃去墓上積雪,點了香燭,在墳前跪拜。韓小瑩暗暗禱祝:“五哥,十年來我們傾心竭力的教這個孩子,只是他天資不高,沒能將我們功夫學好。但願五哥在天之靈保佑,後年嘉興比武之時,不讓這孩子折了咱們江南七怪的威風!”六怪向居江南山溫水暖之鄉,這番在朔風如刀的大漠一住十六年,憔悴冰霜,鬢絲均已星星。韓小瑩雖然風致不減,自亦已非當年少女朱顏。

朱聰望著墳旁幾堆骷髏,十年風雪,兀未朽爛,心中說不出的感慨。這些年來他與全金髮兩人踏遍了方圓數百里之內的每一處山谷洞穴,找尋鐵屍梅超風的下落。此人如中毒而斃,定有骸骨遺下,要是不死,她一個瞎眼女子勢難長期隱居而不露絲毫蹤跡,哪知她竟如幽靈般突然消失,只余荒山上一座墳墓,數堆白骨,留存下黑風雙煞當年的惡跡。七人在墓前吃了酒飯,回到住處,略一休息,六怪便帶了郭靖往山邊練武。這日他與四師父南山樵子南希仁對拆開山掌法。南希仁有心逗他儘量顯示功夫,接連拆了七八十招,忽地左掌向外一撒,翻身一招“蒼鷹搏兔”,向他後心擊去。郭靖矮身避讓,“秋風掃落葉”左腿盤鏇,橫掃師父下盤。南希仁“鐵牛耕地”,掌鋒截將下來。郭靖正要收腿變招,南希仁叫道:“記住這招!”左手倏出,拍向郭靖胸前。郭靖右掌立即上格,這一掌也算頗為快捷。南希仁左掌飛出,拍的一聲,雙掌相交,雖只使了三成力,郭靖已是身不由主的向外跌出。他雙手在地下一撐,立即躍起,滿臉愧色。

南希仁正要指點他這招的精要所在,樹叢中突然發出兩下笑聲,跟著鑽出一個少女,拍手而笑,叫道:“郭靖,又給師父打了嗎?”郭靖脹紅了臉,道:“我在練拳,你別來囉唣!”那少女笑道:“我就愛瞧你挨打!”

這少女便是鐵木真的幼女華箏。她與拖雷、郭靖年紀相若,自小一起玩耍。她因父母寵愛,脾氣不免嬌縱。郭靖卻生性戇直,當她無理取鬧時總是衝撞不屈,但吵了之後,不久便言歸於好,每次總是華箏自知理屈,向他軟言央求。華箏的念著郭靖曾捨生在豹口下相救女兒,是以也對他另眼相看,常常送他母子衣物牲口。

郭靖道:“我在跟師父拆招,你走開吧!”華箏笑道:“甚么拆招?是挨揍!”說話之間,忽有數名蒙古軍士騎馬馳來,當先一名十夫長馳近時翻身下馬,向華箏微微躬身,說道:“華箏,大汗叫你去。”其時蒙古人質樸無文,不似漢人這般有諸般不同的恭敬稱謂,華箏雖是大汗之女,眾人卻也直呼其名。華箏道:“乾甚么啊?”十夫長道:“是王罕的使者到了。”華箏立時皺起了眉頭。怒道:“我不去。”十夫長道:“你不去,大汗要生氣的。”華箏幼時由父親許配給王罕的孩子都史,這些年來卻與郭靖很是要好,雖然大家年幼,說不上有甚么情意,但每一想到將來要與郭靖分別,去嫁給那出名驕縱的都史,總是好生不樂,這時撅起了小嘴,默不作聲,挨了一會,終究不敢違拗父命,隨著十夫長而去。原來王罕與桑昆以兒子成長,要擇日成婚,命人送來了禮物,鐵木真要她會見使者。當晚郭靖睡到中夜,忽聽得帳外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他坐起身來,只聽得有人以輕聲道:“郭靖,你出來。”郭靖微感詫異,聽聲音不熟,揭開帳幕一角往外張望,月光下只見左前方大樹之旁站著一個人。

郭靖出帳近前,只見那人寬袍大袖,頭髮打成髻子,不男不女,面貌為樹影所遮,看不清楚。原來這人是個道士,郭靖卻從來沒見過道士,問道:“你是誰?找我乾甚么?”那人道:“你是郭靖,是不是?”郭靖道:“是。”那人道:“你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呢?拿來給我瞧瞧!”身子微晃,驀地欺近,發掌便往他胸口按去。郭靖見對方沒來由的出手便打,而且來勢兇狠,心下大奇,當下側身避過,喝道:“乾甚么?”那人笑道:“試試你的本事。”左手劈面又是一拳,勁道甚是凌厲。

郭靖怒從心起,斜身避過,伸手猛抓敵腕,左手拿向敵人肘部,這一手是“分筋錯骨手”中的“壯士斷腕”,只要敵人手腕一給抓住,肘部非跟著被拿不可,前一送,下一扭,喀喇一聲,右腕關節就會立時脫出。這是二師父朱聰所授的分筋錯骨功夫。朱聰言語行止甚是滑稽,心思卻頗縝密,他和柯鎮惡暗中計議了幾次,均想梅超風雙目雖中毒菱,但此人武功怪異,說不定竟能治癒,她若不死,必來尋仇,來得越遲,布置必定越是周密,手段也必越加毒辣。是以十年來梅超風始終不現蹤影,六怪卻非但不敢怠懈,反更加意提防。朱聰每見手背上被梅超風抓傷的五條傷疤,心中總生栗然之感,想她一身橫練功夫,急切難傷,要抵禦“九陰白骨爪”,莫如“分筋錯骨手”。這門功夫專在脫人關節、斷人骨骼,以極快手法,攻擊對方四肢和頭骨頸骨,卻不及胴體。朱聰自悔當年在中原之時,未曾向精於此術的名家請教,六兄弟中又無人能會。後來轉念一想,天下武術本是人創,既然無人傳授,難道我就不能自創?他外號“妙手書生”,一雙靈之極,加之雅擅點穴,熟知人身的穴道關節,有了這兩大特長,鑽研分筋錯骨之術自不如何為難,數年之後,已深通此道的精微,手法雖與武林中出自師授的功夫不同,卻也頗具威力,與全金髮拆解純熟之後,都授了郭靖。

這時郭靖斗逢強敵,一出手就是分筋錯骨的妙著,他於這門功夫拆解甚熟,熟能生巧是生不出的,熟極而流卻也差相仿佛。那人手腕與手肘突然被拿,一驚之下,左掌急發,疾向郭靖面門拍去。郭靖雙手正要抖送,扭脫敵人手腕關節,哪知敵掌驟至,自己雙手都沒空,無法抵擋,只得放開雙手,向後躍出,只覺掌風掠面而過,熱辣辣的十分難受。一轉身,明暗易位,只見敵人原來是個少年,長眉俊目,容貌秀雅,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只聽他低聲道:“功夫不錯,不枉了江南六俠十年教誨。”郭靖單掌護身,嚴加戒備,問道:“你是誰?找我幹嗎?”那少年喝道:“咱們再練練。”語聲未畢,掌隨身至。郭靖凝神不動,待到掌風襲到胸口,身子略偏,左手拿敵手臂,右手暴起,捏向敵腮,只要一搭上臉頰,向外急拉,下顎關節應手而脫,這一招朱聰給取了個滑稽名字,叫做“笑語解頤”,乃是笑脫了下巴之意。但這次那少年再不上當,右掌立縮,左掌橫劈。郭靖仍以分筋錯骨手對付。轉瞬間兩人已拆了十多招,那少年道士身形輕靈,掌法迅捷瀟灑,掌未到,身已轉,瞧不清楚他的來勢去跡。

郭靖學藝後初逢敵手便是個武藝高強之人,斗得片刻,心下怯了,那少年左腳飛來,拍的一聲,正中他右胯。幸而他下盤功夫堅實,敵人又似未用全力,當下只是身子一晃,立即雙掌飛舞,護住全身要害,盡力守御,又拆數招,那少年道士步步進逼,眼見抵敵不住,忽然背後一聲音喝道:“攻他下盤!”郭靖聽得正是三師父韓寶駒的聲音,心中大喜,挫身搶到右首,再回過頭來,只見六位師父原來早就站在自己身後,只因全神對付敵人,竟未發覺。這一來精神大振,依著三師父的指點,猛向那道士下三路攻去。那人身形飄忽,下盤果然不甚堅穩,江南六怪旁觀者清,早已看出他的弱點所在,他被郭靖一輪急攻,不住倒退。郭靖乘勝直上,眼見敵人一個踉蹌,似在地下絆了一下,當下一個連環鴛鴦腿,雙足齊飛。哪知敵人這一下正是誘敵之計,韓寶駒與韓小瑩同聲呼叫:“留神!”郭靖畢竟欠了經驗,也不知該當如何留神才是,右足剛踢出,已被敵人抓住。那少年道士乘著他踢來之勢,揮手向外送出。郭靖身不由主,一個筋斗翻跌下來,蓬的一聲,背部著地,撞得好不疼痛。他一個“鯉魚打挺”,立即翻身躍起,待要上前再斗,只見六位師父已把那少年道士團團圍住。那道士既不抵禦,也不作勢突圍,雙手相拱,朗聲說道:“弟子尹志平,奉師尊長春子丘道長差遣,謹向各位師父請安問好。”說著恭恭敬敬的磕下頭去。

江南六怪聽說這人是丘處機差來,都感詫異,但恐有詐,卻不伸手相扶。尹志平站起身來,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雙手呈給朱聰。柯惡鎮聽得巡邏的蒙古兵逐漸走近,道:“咱們進裡面說話。”尹志平跟著六怪走進蒙古包內。全金髮點亮了羊脂蠟燭。這蒙古包是五怪共居之所,韓小瑩則與單身的蒙古婦女另行居住。尹志平見包內陳設簡陋,想見六怪平日生活清苦,躬身說道:“各位前輩辛勞了這些年,家師感激無已,特命弟子先來向各位拜謝。”柯鎮惡哼了一聲,心想:“你來此若是好意,為何將靖兒跌一個筋斗?豈不是在比武之前,先殺了我們一個下馬威?”這時朱聰已揭開信封,抽出信箋,朗聲讀了出來:“全真教下弟子丘處機沐手稽首,謹拜上江南六俠柯公、朱公、韓公、南公、全公、韓女俠尊前:江南一別,忽忽十有六載。七俠千金一諾,間關萬里,雲天高義,海內同欽,識與不識,皆相顧擊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俠之風,復見之於今日也。”柯鎮惡聽到這裡,皺著的眉頭稍稍舒展。朱聰接著讀道:“張公仙逝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長嘆,耿耿之懷,無日或忘。貧道仗諸俠之福,幸不辱命,楊君子嗣,亦已於九年之前訪得矣。”五怪聽到這裡,同時“啊”了一聲。他們早知丘處機了得,他全真教門人弟子又遍於天下,料想那楊鐵心的子嗣必能找到,是以對嘉興比武之約念茲在茲,無日不忘,然而尋訪一個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遺腹子息,究是十分渺茫之事,生下的是男是女,更是全憑天意,若是女子,武功終究有限,這時聽到信中說已將孩子找到,心頭都不禁一震。六人一直未將此事對郭靖母子說起。朱聰望了郭靖一眼,見他並無異色,又讀下去:

“二載之後,江南花盛草長之日,當與諸公置酒高會醉仙樓頭也。人生如露,大夢一十八年,天下豪傑豈不笑我輩痴絕耶?”讀到這裡,就住了口。

韓寶駒道:“底下怎么說?”朱聰道:“信完了。確是他的筆跡。”當日酒樓賭技,朱聰曾在丘處機衣袋中偷到一張詩箋,是以認得他的筆跡。柯鎮惡沉吟道:“那姓楊的孩子是男孩?他叫楊康?”尹志平道:“是。”柯鎮惡道:“那么他是你師弟了?”尹志平道:“是我師兄。弟子雖然年長一歲,但楊師哥入門比弟子早了兩年。”江南六怪適才見了他的功夫,郭靖實非對手,師弟已是如此,他師兄當然是更加了得,這一來身上都不免涼了半截,而自己的行蹤丘處機知道得一清二楚,張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知曉,更感到己方已全處下風。

柯鎮惡冷冷的道:“適才你與他過招,是試他本事來著?”尹志平聽他語氣甚惡,心中頗為惶恐,忙道:“弟子不敢!”柯鎮惡道:“你去對你師父說,江南六怪雖然不濟,醉仙樓之會決不失約,叫你師父放心吧。我們也不寫回信啦!”尹志平聽了這幾句話,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十分尷尬。他奉師命北上投書,丘處機確是叫他設法查察一下郭靖的為人與武功。長春子關心故人之子,原是一片好意,但尹志平少年好事,到了蒙古斡難河畔之後,不即求見六怪,卻在半夜裡先與郭靖交一交手。這時見六怪神情不善,心生懼意,不敢多耽,向各人行了個禮,說道:“弟子告辭了。”柯鎮惡送到蒙古包口,尹志平又行了一禮。柯鎮惡厲聲道:“你也翻個筋斗吧!”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了他胸口衣襟。尹志平大驚,雙手猛力向上一格,想要掠開柯鎮惡的手臂,豈知他不格倒也罷了,只不過跌一個筋斗,這一還手,更觸柯鎮惡之怒。他左臂一沉,將尹志平全身提起,揚聲吐氣,“嘿”的一聲,將這小道士重重摔在地下。尹志平跌得背上疼痛如裂,過了一會才慢慢掙紮起來,一跛一拐的走了。韓寶駒道:“小道士無禮,大哥教訓得好。”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良久,長長嘆了一口氣。五怪人同此心,但各黯然。南希仁忽道:“打不過,也要打!”韓小瑩道:“四哥說得是。咱們七人結義,同闖江湖以來,不知經過了多少艱險,江南七怪可從來沒有退縮過。”柯鎮惡點點頭,對郭靖道:“回去睡吧,明兒咱們再加把勁。”

自此之後,六怪授藝更加督得嚴了。可是不論學武,以至彈琴弈棋諸般技藝,若是極盼速成,戮力以赴,有時反而窒滯良多,停頓不前。六怪望徒藝成心切,督責綦嚴,而郭靖又絕非聰明穎悟之人,較之常人實更蠢鈍了三分,他心裡一嚇,更是慌了手腳。自小通士尹志平夜訪之後,三月來竟是進步極少,倒反似退步了,正合了“欲速則不達”、“貪多嚼不爛”的道理。江南六怪各有不凡藝業,每人都是下了長期苦功,方有這等成就,要郭靖在數年間盡數領悟練成,就算聰明絕頂之人尚且難能,何況他連中人之資都還夠不上呢。江南六怪本也知道若憑郭靖的資質,最多只能單練韓寶駒或南希仁一人的武功,二三十年苦練下來,或能有韓南二人的一半成就。張阿生若是不死,郭靖學他的質樸功夫最是對路。但六怪一意要勝過丘處機,明知“既學眾家,不如專精一藝”的道理,總不肯空有一身武功,卻眼睜睜的袖手旁觀,不傳給這傻徒兒。這十六年來,朱聰不斷追憶昔日醉仙樓和法華寺中動手的情景,丘處機的一招一式,在他心中盡皆清晰異常,尤勝當時所見。但要在他武功中尋找甚么破綻與可乘之機,實非已之所能,有時竟會想到:“只有銅屍鐵屍,或能勝得過這牛鼻子。”這天清晨,韓小瑩教了他越女劍法中的兩招。那招“枝擊白猿”要躍身半空連挽兩個平花,然後回劍下擊。郭靖多扎了下盤功夫,縱躍不夠輕靈,在半空只挽到一個半平花,便已落下地來,連試了七八次,始終差了半個平花。韓小瑩心頭火起,勉強克制脾氣,教他如何足尖使力,如何腰腿用勁,哪知待得他縱躍夠高了,卻忘了劍挽平花,一連幾次都是如此。韓小瑩思想自己七人為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挨了十多年,五哥張阿生更葬身異域,教來教去,卻教出如此一個蠢材來,五哥的一條性命,七人的連年辛苦,竟全都是白送了,心中一陣悲苦,眼淚奪眶而出,把長劍往地上一擲,掩面而走。郭靖追了幾步沒追上,呆呆的站在當地,心中難過之極。他感念師恩如山,只盼練武有成,以慰師心,可是自己儘管苦練,總是不成,實不知如何是好。

正自怔怔出神,突然聽到華箏的聲音在後叫道:“郭靖,快來,快來!”郭靖回過頭來,見她騎在匹青驄馬上,一臉焦慮與興奮的神色。郭靖道:“怎么?”華箏道:“快來看啊,好多大雕打架。”郭靖道:“我在練武呢。”華箏笑道:“練不好,又給師父罵了是不是?”郭靖點了點頭。華箏道:“那些大雕打得真厲害呢,快去瞧。”

郭靖少年心情,躍躍欲動,但想到七師父剛才的神情,垂頭喪氣的道:“我不去。”華箏急道:“我自己不瞧,趕著來叫你。你不去,以後別理我!“郭靖道:“你快去看吧,回頭你說給我聽也是一樣。”華箏跳下馬背,撅起小嘴,說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也不知道是黑雕打勝呢,還是白雕勝。”郭靖道:“就是懸崖上那對大白雕和人打架嗎?“華箏道:“是啊,黑雕很多,但白雕厲害得很,已啄死了三四頭黑雕……”懸崖上住有一對白雕,身形奇巨,比之常雕大出倍許,實是異種。雕羽白色本已稀有,而雕身如此龐大,蒙古族中縱是年老之人,也說從所未見,都說是一對“神鳥”,愚魯婦人竟有向之膜拜的。郭靖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牽了華箏的手,一躍上馬,兩人共乘一騎,馳到懸崖之下。果見有十七八頭黑雕圍攻那對白雕,雙方互啄,只打得毛羽紛飛。白雕身形既大,嘴爪又極厲害,一頭黑雕閃避稍慢,被一頭白雕在頭頂正中一啄,立即斃命,從半空中翻將下來,落在華箏馬前。餘下黑雕四散逃開,但隨即又飛回圍攻白雕。

又斗一陣,草原上的蒙古男女都趕來觀戰,懸崖下圍聚了六七百人,紛紛指點議論。鐵木真得報,也帶了窩闊台和拖雷馳到,看得很有興味。

郭靖與拖雷、華箏常在懸崖下遊玩,幾乎日日見到這對白雕飛來飛去,有時觀看雙鵰捕捉鳥獸為食,有時將大塊牛羊肉拖上空中,白雕飛下接去,百不失一,是以對之已生感情,又見白雕以寡敵眾,三個人不住口的為白雕吶喊助威:“白雕啄啊,左邊敵人來啦,快轉身,好好,追上去,追上去!”酣斗良久,黑雕又死了兩頭,兩頭白雕身上也傷痕累累,白羽上染滿了鮮血。一頭身形特大的黑雕忽然高叫幾聲,十多頭黑雕轉身逃去,沒入雲中,尚有四頭黑雕兀自苦鬥。眾人見白雕獲勝,都歡呼起來。過了一會,又有三頭黑雕也掉頭急向東方飛逃,一頭白雕不捨,隨後趕去,片刻間都已飛得影蹤不見。只剩下一頭黑雕,高低逃竄,被餘下那頭白雕逼得狼狽不堪。眼見那黑雕難逃性命,忽然空中怪聲急唳,十多頭黑雕從雲中猛撲下來,齊向白雕啄去。鐵木真大聲喝彩:“好兵法!”這時白雕落單,不敵十多頭黑雕的圍攻,雖然又啄死了一頭黑雕,終於身受重傷,墮在崖上,眾黑雕撲上去亂抓亂啄。郭靖與拖雷、華箏都十分著急,華箏甚至哭了出來,連叫:“爹爹,快射黑雕。”鐵木真卻只是想著黑雕出奇制勝的道理,對窩闊台與拖雷道:“黑雕打了勝仗,這是很高明的用兵之道,你們要記住了。”兩人點頭答應。眾黑雕啄死了白雕,又向懸崖的一個洞中撲去,只見洞中伸出了兩隻小白雕的頭來,眼見立時要給黑雕啄死。華箏大叫:“爹爹,你還不射?”又叫:“郭靖,郭靖,你瞧,白雕生了一對小雕兒,咱們怎地不知道?啊喲。爹爹,你快射死黑雕!”鐵木真微微一笑,彎硬弓,搭鐵箭,嗖的一聲,飛箭如電,正穿入一頭黑雕的身中,眾人齊聲喝彩。鐵木真把弓箭交給窩闊台道:“你來射。”窩闊台一箭也射死了一頭。待拖雷又射中一頭時,眾黑雕見勢頭不對,紛紛飛逃。蒙古諸將也都彎弓相射,但眾黑雕振翅高飛之後,就極難射落,強弩之末勁力已衰,未能觸及雕身便已掉下。鐵木真叫道:“射中的有賞。”神箭手哲別有意要郭靖一顯身手,拿起自己的強弓硬弩,交在郭靖手裡,低聲道:“跪下,射項頸。”

四年級:聖宇蒼龍

射鵰英雄傳作文(3)

完顏洪熙笑道:“好,再打他個痛快。”哪知蒙古兵前哨報來:“王罕親自前來迎接大金國兩位太子。”鐵木真、札木合、桑昆三人忙去迎接。沙塵中一彪軍馬涌到。數百名親兵擁衛下,王罕馳馬近前,滾下馬背,攜著鐵木真和札木合兩個義子,到完顏馬前跪下行禮。只見他身材肥胖,鬚髮如銀,身穿黑貂長袍,腰束黃金腰帶,神態甚是威嚴,完顏洪烈忙下馬還禮,完顏洪熙卻只在馬上抱一抱拳。

王罕道:“小人聽說乃蠻人要待無禮,只怕驚動了兩位,連忙帶兵趕來,幸喜仗著兩位殿下的威風,三個孩兒已把他們殺退了。”當下親自開道,恭恭敬敬的將完顏洪熙兄弟領到他所居的帳幕之中。只見他帳幕中鋪的儘是貂皮、狐皮,器用華貴,連親兵衛士的服飾也勝過了鐵木真,他父子自己更不用說了。帳幕四周,數里內號角聲嗚嗚不絕,人喧馬騰,一番熱鬧氣象,完顏兄弟自出長城以來首次得見。封爵已畢,當晚王罕大張筵席,宴請完顏兄弟。大群女奴在貴客之前獻歌獻舞,熱鬧非常。比之鐵木真部族中招待的粗獷簡陋,那是天差地遠了。完顏洪熙大為高興,看中了兩個女奴,心中只是轉念頭,如何開口向王罕索討。酒到半酣,完顏洪烈道:“老英雄威名遠震,我們在中都也久已聽聞,那是不消說了。蒙古人年輕一輩中出名的英雄好漢,我也想見見。”王罕笑道:“我這兩個義兒,就是蒙古人中最出名的英雄好漢。”王罕的親子桑昆在旁聽了,很不痛快,不住大杯大杯的喝酒。完顏洪烈瞧到他的怒色,說道:“令郎更是英雄人物,老英雄怎么不提?”王罕笑道:“老漢死了之後,自然是他統領部眾。但他怎比得上他的兩個義兄?札木合足智多謀。鐵木真更是剛勇無雙,他是赤手空拳,自己打出來的天下。蒙古人中的好漢,哪一個不甘願為他賣命?”完顏洪烈道:“難道老英雄的將士,便不及鐵木真汗的部下嗎?”鐵木真聽他言語中隱含挑撥之意,向他望了一眼,心下暗自警惕。王罕捻須不語,喝了一口酒,慢慢的道:“上次乃蠻人搶了我幾萬頭牲口去,全虧鐵木真派了他的四傑來幫我,才把牲口搶回來。他兵將雖然不多,卻個個驍勇。今日這一戰,兩位殿下親眼見到了。”桑昆臉現怒色,把金杯在木案上重重的一碰。鐵木真忙道:“我有甚么用?我能有今日,全是靠了義父的栽培提拔。”完顏洪烈道:“四傑?是哪幾位呀?我倒想見見。”王罕向鐵木真道:“你叫他們進帳來吧。”鐵木真輕輕拍了拍掌,帳外走進四位大將。第一個相貌溫雅,臉色白淨,是善於用兵的木華黎。第二個身材魁梧,目光如鷹,是鐵木真的好友博爾朮。第三個短小精悍,腳步矯捷,便是拖雷的師父博爾忽。第四個卻是滿臉滿手的刀疤,面紅似血,是當年救過鐵木真性命的赤老溫。這四人是後來蒙古開國的四大功臣,其時鐵木真稱之為四傑。完顏洪烈見了,各各獎勉了幾句,每人賜了一大杯酒。待他們喝了,完顏洪烈又道:“今日戰場之上,有一位黑袍將軍,衝鋒陷陣,勇不可當,這是誰啊?”鐵木真道:“那是小將新收的一名十夫長,人家叫他做哲別。”完顏洪烈道:“也叫他進來喝一杯吧。”鐵木真傳令出去。

哲別進帳,謝了賜酒,正要舉杯,桑昆叫道:“你這小小的十夫長,怎敢用我的金杯喝酒?”哲別又驚又怒,停杯不飲,望著鐵木真的眼色。蒙古人習俗,阻止別人飲酒是極大的侮辱。何況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教人如何忍得?鐵木真尋思:“瞧在義父臉上,我便再讓桑昆一次。”當下對哲別道:“拿來,我口渴,給我喝了!”從哲別手裡接過金杯,仰脖子一飲而乾。哲別向桑昆怒視一眼,大踏步出帳。桑昆喝道:“你回來!”哲別理也不理,昂頭走了出去。桑昆討了個沒趣,說道:“鐵木真義兄雖有四傑,但我只要放出一樣東西來,就能把四傑一口氣吃了。”說罷嘿嘿冷笑。他叫鐵木真為義兄,是因鐵木真拜他父親王罕為義父之故,他和鐵木真卻並未結為安答。

完顏洪熙聽他這么說,奇道:“那是甚么厲害東西?這倒奇了。”桑昆道:“咱們到帳外去瞧吧。”王罕喝道:“好好喝酒,你又要胡鬧甚么?”完顏洪熙卻一心想瞧熱鬧,道:“喝酒喝得悶了,瞧些別的也好。”說著站起身來,走出帳外。眾人只得跟了出去。帳外蒙古眾兵將燒了數百個大火堆,正在聚飲,見大汗等出來,只聽得轟隆一聲,西邊大群兵將同時站起,整整齊齊的肅立不動,正是鐵木真的部屬。東邊王罕的部將士卒跟著紛紛站起,或先或後,有的還在低聲笑語。完顏洪烈瞧在眼裡,心道:“王罕兵將雖多,卻是遠遠不及鐵木真了!”鐵木真在火光下見哲別兀自滿臉怒色,便叫道:“拿酒來!”隨從呈上了一大壺酒。鐵木真提了酒壺,大聲說道:“今天咱們把那蠻人殺得大敗,大家都辛苦了。”眾兵將叫道:“是王罕大汗、鐵木真汗、札木合汗帶領咱們打的。”鐵木真道:“今天我見有一個人特別勇敢,衝進敵人後軍,殺進殺出一連三次。射死了數十名敵人,那是誰呀?”眾兵叫道:“是十夫長哲別!”鐵木真道:“甚么十夫長?是百夫長!”眾人一楞,隨即會意,歡呼叫道:“哲別是勇士,可以當百夫長。”鐵木真對者勒米道:“拿我的頭盔來!”者勒米雙手呈上。鐵水真伸手拿過,舉在空中,叫道:“這是我戴了殺敵的鐵盔,現今給勇士當酒杯!”揭開酒壺蓋,把一壺酒都倒在鐵盔裡面,自己喝了一大口,遞給哲別。

哲別滿心感激,一膝半跪,接過來幾口喝乾了,低聲道:“鑲滿天下最貴重寶石的金杯,也不及大汗的鐵盔。”鐵木真微微一笑,接回鐵盔,戴在頭上。

蒙古眾兵將都知道剛才哲別為喝酒受了桑昆侮辱,都在為他不平,便是王罕的部下也均覺桑昆不對,這時見鐵木真如此相待,都高聲歡呼起來。

完顏洪烈心想:“鐵木真這人真乃人傑。這時候他就叫哲別死一萬次,那人也是心甘情願。朝中大臣一向總是說,北方蠻人儘是些沒腦子的番兒,可將人瞧得小了。”完顏洪熙心中,卻只想著桑昆所說吃掉四傑之事。他在隨從搬過來的虎皮椅上坐下,問桑昆道:“你有甚么厲害傢伙,能把四傑一口氣吃了?”桑昆微微一笑,低聲道:“我請殿下瞧一場好戲。甚么四傑威震大漠,多半還不及我的兩頭畜生。”縱聲叫道:“鐵木真義兄的四傑呢?”木華黎等四人走過來躬身行禮。桑昆轉頭對自己的親信低聲說了幾句,那人答應而去。過了一會,忽聽得一陣猛獸低吼之聲,帳後轉出兩頭全身錦毛斑斕的金錢大豹來。黑暗中只見豹子的眼睛猶如四盞碧油油的小燈,慢慢移近。完顏洪熙嚇了一跳,伸手緊握佩刀刀柄,待豹子走到火光之旁,這才看清豹頸中套有皮圈,每頭豹子由兩名大漢牽著。大漢手中各執長竿,原來是飼養獵豹的豹夫。蒙古人喜養豹子,用於圍獵,獵豹不但比獵犬奔跑更為迅速,而且兇猛非常,獵物當者立死。不過豹子食量也大,若非王公貴酋,常人自然飼養不起。桑昆這兩頭獵豹雖由豹夫牽在手裡,仍是張牙舞爪,目露凶光,忽而竄東,忽而撲西,全身肌肉中似是蘊蓄著無窮精力,只盼發泄出來。完顏洪熙心中發毛,周身不自在,眼見這兩頭豹子的威猛矯捷模樣,若要掙脫豹夫手中皮帶,實是輕易之極。

桑昆向鐵木真道:“義兄,倘若你的四傑真是英雄好漢,能空手把我這兩頭獵豹打死,那我才服了你。”四傑一聽,個個大怒,均想:“你侮辱了哲別,又來侮辱我們。我們是野豬嗎?是山狼嗎?叫我們跟你的豹子斗。”鐵木真也是極不樂意,說道:“我愛四傑如同性命,怎能讓他們跟豹子相鬥?”桑昆哈哈大笑,道:“是嗎?那么還吹甚么英雄好漢?連我兩頭豹子也不敢斗。”四傑中的赤老溫性烈如火,跨上一步,向鐵木真道:“大汗,咱們讓人恥笑不要緊,卻不能丟了你的臉。我來跟豹子斗。”完顏洪熙大喜,從手指上除下一個鮮紅的寶石戒指,投在地下,道:“只要你打贏豹子,這就是你的。”赤老溫瞧也不瞧,猱身上前。木華黎一把將他拉住,叫道:“咱們威震大漠,是殺敵人殺得多。豹子能指揮軍隊嗎?能打埋伏包圍敵人嗎?”鐵木真道:“桑昆兄弟,你贏啦。”俯身拾起紅寶石戒指,放在桑昆的手裡。桑昆將戒指套在指上,縱聲長笑,舉手把戒指四周展示。王罕部下的將士都歡呼起來。札木合皺眉不語。鐵木真卻神色自若。四傑憤憤的退了下去。完顏洪熙見人豹相鬥不成,老大掃興,向王罕討了兩名女奴,回帳而去。次日早晨,拖雷與郭靖兩人手拉手的出外遊玩,信步行去,離營漸遠,突然一隻白兔從兩人腳邊奔了過去。拖雷取出小弓小箭,嗖的一聲,正射中在白兔肚上。他年幼力微,雖然射中,卻不致命,那白兔帶箭奔跑,兩人大呼大叫,拔足追去。白兔跑了一陣,終於摔倒,兩人齊聲歡呼,正要搶上去撿拾,忽然旁邊樹林中奔出七八個孩子來。一個十一二歲左右的孩子眼明手快,一把將白兔抓起,拔下小箭往地下一擲,瞪眼向拖雷與郭靖望了一眼,抱了兔子轉身就走。拖雷叫道:“喂,兔子是我射死的,你拿去幹嗎?”那孩子回過身來,笑道:“誰說是你射死的?”拖雷道:“這枝箭不是我的嗎?”那孩子突然眉毛豎起,雙睛凸出,喝道:“兔子是我養的,我不要你賠已經好啦!”拖雷道:“你說謊,這明明是野兔。”那孩子是更加凶了,走過來在拖雷肩頭一推,道:“你罵誰?我爺爺是王罕,我爹爹是桑昆,你知道嗎?兔子就算是你射死的,我拿了又怎樣?”拖雷傲然道:“我爹爹是鐵木真。”

那孩子道:“呸,是鐵木真又怎樣?你爹爹是膽小鬼,怕我爺爺,也怕我爹爹。”這孩子名叫都史,是桑昆的獨子。桑昆生了一個後,相隔多年才再生這男孩,此外別無所出,是以十分寵愛,將他縱得驕橫之極。鐵木真和王罕、桑昆等隔別已久,兩人的兒子幼時雖曾會面,這時卻已互相不識。拖雷聽他侮辱自己父親,惱怒之極,昂然道:“誰說的?我爹爹誰也不怕!”都史道:“你媽媽給人家搶去,是我爹爹和爺爺去奪轉來還給你爹爹的,當我不知道嗎?我拿了你這隻小小兔兒,又有甚么要緊?”王罕當年幫了義子這個忙,桑昆妒忌鐵木真的威名,時常對人宣揚,連他的幼子也聽得多了。拖雷一來年幼,二來鐵木真認為這是奇恥大辱,當然不會對兒子說起。這時拖雷一聽,氣得臉色蒼白,怒道:“你說謊!我告訴爹爹去。”轉身就走。

都史哈哈大笑,叫道:“你爹爹怕我爹爹,你告訴了又怎樣?昨晚我爹爹放出兩頭花豹來,你爹爹的四傑就嚇得不敢動彈。”四傑中的博爾忽是拖雷的師父,拖雷聽了更加生氣,結結巴巴的道:“我師父連老虎也不怕,怕甚么豹子?他只是不願跟野獸打架罷了。”都史搶上兩步,忽地一記耳光,打在拖雷臉上,喝道:“你再倔強?你怕不怕我?”拖雷一楞,小臉脹得通紅,想哭又不肯哭。郭靖在一旁氣惱已久,這時再也忍耐不住,悶聲不響,突然衝上前去,挺頭往都史小腹急撞。都史出其不意,被他一頭撞中,仰天跌倒。拖雷拍手笑道:“好呀!”拖了郭靖的手轉身就逃。都史怒叫:“打死這兩個小子!”

都史的眾同伴追將上去,雙方拳打足踢,鬥了起來。都史爬起身來,怒沖沖加入戰團。都史一夥年紀既大,人數又多,片刻間就把拖雷與郭靖掀倒在地。都史不住向郭靖背上用拳猛打,喝道:“投降了就饒你!”郭靖想用力掙紮起來,但被他按住了動彈不得。那邊拖雷也給兩個孩子合力壓在地下毆擊。正自僵持不下,忽然沙丘後馬鈴聲響,一小隊人乘馬過來。當先一個矮胖子騎著一匹黃馬,望見群孩相鬥,笑道:“好呀,講打嗎?”縱馬走近,見是七八個大孩子欺侮兩個小孩,兩個小的給按在地下,都已給打得鼻青口腫,喝道:“不害臊嗎?快放手。”都史罵道:“走開!別在這裡囉唆。你們可知我是誰?我要打人,誰都管不著。”他爹爹是雄視北方的君長,他驕蠻已慣,向來人人都讓他。那騎黃馬的人罵道:“這小子這樣橫,快放手!”這時其餘的人也過來了。一個女子道:“三哥,別管閒事,走吧。”那騎黃馬的道:“你自己瞧。這般打架,成甚么樣子?”這幾人便是江南七怪。他們自南而北,一路追蹤段天德直到大漠,此後就再也沒了訊息。六年多來,他們在沙漠中、草原上到處打聽段天德和李萍的行蹤,七人都學會了一口蒙古話,但段李兩人卻始終渺無音訊。江南七怪性格堅毅,更是十分好勝,既與丘處機打了這場賭,別說只不過找尋一個女子,就是再艱難十倍、兇險萬分之事,他們也絕不罷手退縮。七怪人人是同一般的心思,若是永遠尋不著李萍,也須尋足一十八年為止,那時再到嘉興醉仙樓去向丘處機認輸。何況丘處機也未必就能找到楊鐵心的妻子包氏。倘若雙方都找不到,鬥成平手,不妨另出題目,再來比過。韓小瑩跳下馬去,拉起騎在拖雷背上的兩個孩子,說道:“兩個大的打一個小的,那不可以!”拖雷背上一輕,掙扎著跳起。都史一呆,郭靖猛一翻身,從他胯下爬了出來。兩人既得脫身,發足奔逃。都史叫道:“追呀!追呀!”領著眾孩隨後趕去。江南七怪望著一群蒙古小孩打架,想起自己幼年時的胡鬧頑皮,都不禁微笑。柯鎮惡道:“趕道吧,別等前面市集散了,可問不到人啦!”這時都史等又已將拖雷與郭靖追上,四下圍住。都史喝問:“投不投降?”拖雷滿臉怒容,搖頭不答。都史道:“再打!”眾小孩一齊擁上。倏地寒光一閃,郭靖手中已握了一柄匕首,叫道:“誰敢上來?”原來李萍鍾愛兒子,把丈夫所遺的那柄匕首給了他,要他帶在身畔。她想寶物可以辟邪,本意是要保護兒子不受邪魔所侵。此刻郭靖受人欺逼甚急,便拔了出來。都史等見他拿了兵器,一時倒也不敢上前動手。妙手書生朱聰縱馬已行,忽見匕首在陽光下一閃,光芒特異,不覺一凜。他一生偷盜官府富戶,見識寶物甚多,心想:“這光芒大非尋常,倒要瞧瞧是甚么寶貝。”當即勒馬回頭,只見一個小孩手中拿著一柄匕首。那匕首刃身隱隱發出藍光,遊走不定,頗是十分珍異的利器,卻不知如何會在一個孩子手中。再看群孩,除了郭靖之外,個個身穿名貴貂皮短衣,而郭靖頸中也套著一個精緻的黃金頸圈,顯見都是蒙古豪酋的子弟了。朱聰心想:“這孩子定是偷了父親的寶刀私下出來玩弄。王公酋長之物,取不傷廉。”當下起了據為己有之念,笑吟吟的下馬,說道:“大家別打了,好好玩兒罷。”一言方畢,已閃身挨進眾孩人圈,夾手將匕首搶了過來。他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武技,別說郭靖是個小小孩子,就算是武藝精熟的大人,只要不是武林高手,遇上了這位妙手書生,也別想拿得住自己兵刃。朱聰匕首一到手,縱身竄出,躍上馬背,哈哈大笑,提韁縱馬,疾馳而去,趕上眾人,笑道:“今日運氣不壞,無意間得了一件寶物。”笑彌陀張阿生笑道:“二哥這偷雞摸狗的脾氣總是不改。”鬧市俠隱全金髮道:“甚么寶貝,給我瞧瞧。”朱聰手一揚,擲了過去。只見一道藍光在空中划過,給太陽光一照,光芒閃爍,似乎化成了一道小小彩虹,眾人都喝了一聲彩。匕首飛臨面前,全金髮只感一陣寒意,伸手抓住劍柄,先叫聲:“好!”越看越是不住口的嘖嘖稱賞,再看劍柄,見刻著“楊康”兩字,心中一楞:“這是漢人的名字啊,怎么此劍落在蒙古?楊康?楊康?倒不曾聽說有哪一位英雄叫做楊康。可是若非英雄豪傑,又如何配用這等利器?”叫道:“大哥,你知道誰叫楊康嗎?”柯鎮惡道:“楊康?”沉吟半晌,搖頭道:“沒聽說過。”“楊康”是丘處機當年給包惜弱腹中胎兒所取的名字,楊郭兩人交換了匕首,因此刻有“楊康”字樣的匕首是在李萍手中。江南七怪卻不知此事。柯鎮惡在七人中年紀最長,閱歷最富,他既不知,其餘六人是更加不知了。全金髮為人細心,說道:“丘處機追尋的是楊鐵心的妻子,不知這楊康與那楊鐵心有無牽連。”朱聰笑道:“咱們若是找到了楊鐵心的妻子,日後帶到醉仙樓頭,總也勝了牛鼻子一籌。”七人在大漠中苦苦尋找了六年,絲毫沒有頭緒,這時忽然似乎有了一點線索,雖然渺茫之極,卻也不肯放過。韓小瑩道:“咱們回去問問那小孩。”

韓寶駒馬快,當先沖了回去,只見眾小孩又打成了一團,拖雷和郭靖又已給掀倒在地。韓寶駒喝斥不開,急了起來,抓起幾個小孩擲在一旁。都史不敢再打,指著拖雷罵道:“兩隻小狗,有種的明天再在這裡打過。”拖雷道:“好,明天再打。”他心中已有了計較,回去就向三哥窩闊台求助。三個兄長中三哥和他最好,力氣又大,明日一定能來助拳。都史帶了眾孩走了。

郭靖滿臉都是鼻血,伸手向朱聰道:“還我!”朱聰把匕首拿在手裡,一拋一拋,笑道:“還你就還你。但是你得跟我說,這把短劍是哪裡來的?”郭靖用袖子一擦鼻中仍在流下來的鮮血,道:“媽媽給我的。”朱聰道:“你爹爹叫甚么名字?”郭靖從來沒有爹爹,這句話倒將他楞住了,當下搖了搖頭。全金髮問道:“你姓楊嗎?”郭靖又搖了搖頭。七怪見這孩子傻頭傻腦的,都好生失望。朱聰問道:“楊康是誰?”郭靖仍是茫然搖頭。江南七怪極重信義,言出必踐,雖是對一個孩子,也決不能說過的話不算,朱聰便把匕首交在郭靖手裡。韓小瑩拿出手帕,給郭靖擦去鼻血,柔聲道:“回家去吧,以後別打架啦。你人小,打他們不過的。”七人掉轉馬頭,縱馬東行。郭靖怔怔的望著他們。拖雷道:“郭靖,回去罷。”這時七人已走出一段路,但柯鎮惡耳音銳敏之極,聽到“郭靖”兩字,全身大震,立即提韁,回馬轉來,問道:“孩子,你姓郭?你是漢人,不是蒙古人?”郭靖點了點頭。柯鎮惡大喜,急問:“你媽媽叫甚么名字?”郭靖道:“媽媽就是媽媽。”柯鎮惡搔搔頭,問道:“你帶我去見你媽媽,好嗎?”郭靖道:“媽媽不在這裡。”柯鎮惡聽他語氣之中似乎含有敵意,叫道:“七妹,你來問他。”韓小瑩跳下馬來,溫言道:“你爹爹呢?”郭靖道:“我爹爹給壞人害死了,等我長大了,去殺死壞人報仇。”韓小瑩問道:“你爹爹叫甚么名字?”她過於興奮,聲音也發顫了。郭靖卻搖了搖頭,柯鎮惡道:“害死你爹爹的壞人叫甚么名字?”郭靖咬牙切齒的道:“他……名叫段天德!”原來李萍身處荒漠絕域之地,知道隨時都會遭遇不測,是否得能生還中原故土,實是渺茫之極,要是自己突然之間喪命,那么兒子連仇人的姓名也永遠不知道了,是以早就將段天德的名字形貌,一遍又一遍的說給兒子聽了。她是個不識字的鄉下女子,自然只叫丈夫為“嘯哥”,聽旁人叫他“郭大哥”,丈夫叫甚么名字,她反而並不在意。郭靖也只道爹爹便是爹爹,從來不知另有名字。

這“段天德”三字,郭靖說來也不如何響亮,但突然之間傳入七怪耳中,七個人登時目瞪口呆,便是半空中三個晴天霹靂,亦無這般驚心動魄的威勢,一剎那間,宛似地動山搖,風雲變色。過了半晌,韓小瑩才歡呼大叫,張阿生以拳頭猛捶自己胸膛,全金髮緊緊摟住了南希仁的脖子,韓寶駒卻在馬背連翻筋斗,柯鎮惡捧腹狂笑,朱聰像一個陀螺般急轉圈子。拖雷與郭靖見了他們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奇怪。過了良久,江南七怪才慢慢安靜下來,人人卻是滿臉喜色。張阿生跪在地下不住向天膜拜,喃喃的道:“菩薩有靈,多謝老天爺保佑!”韓小瑩對郭靖道:“小兄弟,咱們坐下來慢慢說話。”拖雷心裡掛念著去找三哥窩闊台助拳,又見這七人言行詭異,說的蒙古話又都怪聲怪氣,音調全然不準,看來不是好人,雖然剛才他們解了自己之圍,卻不願在當地多耽,不住催郭靖回去。郭靖道:“我要回去啦。”拉了拖雷的手,轉身就走。韓寶駒急了,叫道:“喂,喂,你不能走,讓你那小先回去罷。”兩個小孩見他形貌奇醜,害怕起來,當即發足奔跑。韓寶駒搶將上去,伸出肥手,疾往郭靖後領抓去。朱聰叫道:“三弟,莫莽撞。”在他手上輕輕一架。韓寶駒愕然停手。朱聰加快腳步,趕在拖雷與郭靖頭裡,從地下撿起三枚小石子,笑嘻嘻的道:“我變戲法,你們瞧不瞧?”郭靖與拖雷登感好奇,停步望著他。朱聰攤開右掌,掌心中放了三枚小石子,喝聲:“變!”手掌成拳,再伸開來時,小石子全已不見。兩個小孩奇怪之極。朱聰向自己頭上帽子一指,喝道:“鑽進去!”揭下帽子,三顆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里。郭靖和拖雷哈哈大笑,齊拍手掌。正在這時,遠遠雁聲長唳,一群鴻雁排成兩個人字形,從北邊飛來。朱聰心念一動,道:“現在咱們來請我大哥變個戲法。”從懷中摸出一塊汗巾,交給拖雷,向柯鎮惡一指,道:“你把他眼睛蒙住。”拖雷依言把汗巾縛在柯鎮惡眼上,笑道:“捉迷藏嗎?”朱聰道:“不,他蒙住了眼睛,卻能把空中的大雁射下來。”說著將一副弓箭放在柯鎮惡手裡。拖雷道:“那怎么能夠?我不信。”說話之間,雁群已飛到頭頂。朱聰揮手將三塊石子往上拋去,他手勁甚大,石子飛得老高。雁群受驚,領頭的大雁高聲大叫,正要率領雁群轉換方向,柯鎮惡已辨清楚了位置,拉弓發矢,嗖的一聲,正中大雁腹肚,連箭帶雁,跌了下來。拖雷與郭靖齊聲歡呼,奔過去拾起大雁,交在柯鎮惡手裡,小心靈中欽佩之極。朱聰道:“剛才他們七八個打你們兩個,要是你們學會了本事,就不怕他們人多了。”拖雷道:“明天我們還要打,我去叫哥哥來。”朱聰道:“叫哥哥幫忙?哼,那是沒用的孩子。我來教你們一些本事,管教明天打贏他們。”拖雷道:“我們兩個打贏他們八個?”朱聰道:“正是!”拖雷大喜道:“好,那你就教我。”朱聰見郭靖在一旁似乎不感興趣,問道:“你不愛學嗎?”郭靖道:“媽媽說的,不可跟人家打架。學了本事打人,媽媽要不高興的。”韓寶駒輕輕罵道:“膽小的孩子!”朱聰又問:“那么剛才你們為甚么打架?”郭靖道:“是他們先打我們的。”柯鎮惡低沉了聲音道:“要是你見到了仇人段天德,那怎么辦?”郭靖小眼中閃出怒光,道:“我殺了他,給爹爹報仇。”柯鎮惡道:“你爹爹一身好武藝,尚且給他殺了。你不學本事,當然打他不過,又怎能報仇?”郭靖怔怔的發獃,無法回答。韓小瑩道:“所以哪,本事是非學不可的。”

朱聰向左邊荒山一指,說道:“你要學本事報仇,今晚半夜裡到這山上來找我們。不過,只能你一個人來,除了你這個小朋友之外,也不能讓旁人知道。你敢不?怕不怕鬼?”郭靖仍是呆呆不答。拖雷卻道:“你教我本事罷。”朱聰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腳輕輕一勾,拖雷撲地倒了。他爬起身來,怒道:“你怎么打我?”朱聰笑道:“這就是本事,你學會了嗎?”拖雷很是聰明,當即領悟,照式學了一遍,說道:“你再教。”朱聰向他面門虛晃一拳,拖雷向左閃避,朱聰右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這一拳並不用力,觸到鼻子後立即收回。拖雷大喜,叫道:“好極啦,你再教。”朱聰忽地俯身,肩頭在他腰眼裡輕輕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全金髮飛身去接住,穩穩的將他放在地下。拖雷喜道:“叔叔,再教。”朱聰笑道:“你把這三下好好學會,大人都不一定打得贏你了。夠啦夠啦。”轉頭問郭靖道:“你學會了嗎?”郭靖正自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些甚么,茫然搖了搖頭。七怪見拖雷如此聰明伶俐,相形之下,郭靖更是顯得笨拙無比,都不禁悵然若失。韓小瑩一聲長嘆,眼圈兒不禁紅了。全金髮道:“我瞧也不必多費心啦。好好將他們母子接到江南,交給丘道長。比武之事,咱們認輸算了。”朱聰道:“這孩子資質太差,不是學武的胚子。”韓寶駒道:“他沒一點兒剛烈之性,我也瞧不成。”七怪用江南土話紛紛議論。韓小瑩向兩孩子揮揮手道:“你們去罷。”拖雷拉了郭靖,歡歡喜喜的走了。江南七怪辛苦六年,在茫茫大漠中奔波數千里,一旦尋到了郭靖,本是喜從天降,不料只歡喜得片刻,便見郭靖資質顯然十分魯鈍,決難學會上乘武功,不由得心灰意懶。這番難過,只有比始終尋不到郭靖更甚。韓寶駒提起軟鞭,不住擊打地下沙子出氣,只打得塵沙飛揚,兀自不肯停手,只有南山樵子南希仁卻始終一言不發。

柯鎮惡道:“四弟,你說怎樣?”南希仁道:“很好。”朱聰道:“甚么很好?”南希仁道:“孩子很好。”韓小瑩急道:“四哥總是這樣,難得開一下金口,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南希仁微微一笑,道:“我小時候也很笨。”他向來沉默寡言,每一句話都是思慮周詳之後再說出口來,是以不言則已,言必有中。六怪向來極尊重他的意見,聽他這么說,登時猶如見到一線光明,已不如先時那么垂頭喪氣。張阿生道:“對,對!我幾時又聰明過了?”說著轉頭向韓小瑩瞧去。朱聰道:“且瞧他今晚敢不敢一個人上山來。”全金髮道:“我瞧多半不敢。我先去找到他的住處。”說著跳下馬來,遙遙跟著拖雷與郭靖,望著他們走進蒙古包里。當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將至亥時三刻,眼見斗轉星移,卻哪裡有郭靖的影子?朱聰嘆道:“江南七怪威風一世,到頭來卻敗在這臭道士手裡!”但見西方天邊黑雲重重疊疊的堆積,頭頂卻是一片暗藍色的天空,更無片雲。西北風一陣緩,一陣急,明月漸至中天,月旁一團黃暈。韓小瑩道:“只怕今晚要下大雨。一下雨,這孩子更不會來了。”張阿生道:“那么咱們明兒找上門去。”柯鎮惡道:“資質苯些,也不打緊。但這孩子要是膽小怕黑,唉!”說著搖了搖頭。

七人正自氣沮,韓寶駒忽然“咦”了一聲,向草叢裡一指道:“那是甚么?”月光之下,只見青草叢中三堆白色的東西,模樣甚是詭奇。全金髮走過去看時,只見三堆都是死人的骷髏頭骨,卻疊得整整齊齊。他笑道:“定是那些頑皮孩子搞的,把死人頭排在這裡……啊,甚么?……二哥,快來!”

各人聽他語聲突轉驚訝,除柯鎮惡外,其餘五人都忙走近。全金髮拿起一個骷髏遞給朱聰,道:“你瞧!”朱聰就他手中看去,只見骷髏的腦門上有五個窟窿,模樣就如用手指插出來的一般。他伸手往窟窿中一試,五隻手指剛好插入五個窟窿,大拇指插入的窟窿大些,小指插入的窟窿小些,猶如照著手指的模樣細心雕刻而成,顯然不是孩童的玩意。朱聰臉色微變,再俯身拿起兩個骷髏,只見兩個頭骨頂上仍是各有剛可容納五指的洞孔,不禁大起疑心:“難道是有人用手指插出來的?”但想世上不會有如此武功高強之人,五指竟能洞穿頭骨,是以只是暗自沉吟,口中不說。韓小瑩叫道:“是吃人的山魈妖怪嗎?”韓寶駒道:“是了,定是山魈。”全金髮沉吟道:“若是山魈,怎會把頭骨這般整整齊齊的排在這裡?”柯鎮惡聽到這句話,躍將過來,問道:“怎么排的?”全金髮道:“一共三堆,排成品字形,每堆九個骷髏頭。”柯鎮惡驚問:“是不是分為三層?下層五個,中層三個,上層一個?”全金髮奇道:“是啊!大哥,你怎知道?”柯鎮惡不回答他問話,急道:“快向東北方、西北方各走一百步。瞧有甚么。”六人見他神色嚴重,甚至近於惶急,大異平素泰然自若之態,不敢怠慢,三人一邊,各向東北與西北數了腳步走去,片刻之間,東北方的韓小瑩與西北方的全金髮同時大叫起來:“這裡也有骷髏堆。”柯鎮惡飛身搶到西北方,低聲喝道:“生死關頭,千萬不可大聲。”三人愕然不解,柯鎮惡早已急步奔到東北方韓小瑩等身邊,同樣喝他們禁聲。張阿生低聲問:“是妖怪呢還是仇敵?”柯鎮惡道:“我的瞎眼便是拜受他們之賜。”這時西北方的全金髮等都奔了過來,圍在柯鎮惡身旁,聽他這樣說,無不驚心。他們六人與柯鎮惡雖然義結金蘭,情同手足,但他極恨別人提及他的殘疾,是以六兄妹只道他是幼時不幸受傷,從來不敢問起,直至此時始知是仇敵所害。柯鎮惡武功高強,為人又精明沉著,竟然落得如此慘敗。那么仇敵必定厲害之極了。柯鎮惡拿起一枚骷髏頭骨,仔細撫摸,將右手五指插入頭骨上洞孔,喃喃道:“練成了,練成了,果然練成了。”又問:“這裡也是三堆骷髏頭?”韓小瑩道:“不錯。”柯鎮惡低聲道:“每堆都是九個?”韓小瑩道:“一堆九個,兩堆只有八個。”柯鎮惡道:“快去數數那邊的。”韓小瑩飛步奔到東北方,俯身一看,隨即奔回,說道:“那邊每堆都是七個。都是死人首級,肌肉未爛。”柯鎮惡低聲道:“那么他們馬上就會到來。”將骷髏頭骨交給全金髮,道:“小心放回原處,別讓他們瞧出有過移動的痕跡。”全金髮放好骷髏,回到柯鎮惡身邊。六兄弟惘然望著大哥,靜待他解說。只見他抬頭向天,臉上肌肉不住扭動,森然道:“這是銅屍鐵屍!”朱聰嚇了一跳,道:“銅屍鐵屍不早就死了嗎,怎么還在人世?”柯鎮惡道:“我也只道已經死了。卻原來躲在這裡暗練九陰白骨爪。各位兄弟,大家快上馬,向南急馳,千萬不可再回來。馳出一千里後等我十天,我第十天上不到,就不必再等了。”韓小瑩急道:“大哥你說甚么?咱們喝過血酒,立誓同生共死,怎么你叫我們走?”柯鎮惡連連揮手,道:“快走,快走,遲了可來不及啦!”韓寶駒怒道:“你瞧我們是無義之輩嗎?”張阿生道:“江南七怪打不過人家,留下七條性命,也就是了,哪有逃走之理?”

柯鎮惡急道:“這兩人武功本就十分了得,現今又練成了九陰白骨爪。咱們七人絕不是他們對手。何苦在這裡白送性命?”六人知他平素心高氣傲,從不服輸,以長春子丘處機如此武功,敢與之拚斗,也是毫不畏縮,對這兩人卻如此忌憚,想來對方定是厲害無比。全金髮道:“那么咱們一起走。”柯鎮惡冷冷的道:“他們害了我一生受苦,那也罷了。我兄長之仇卻不能不報。”南希仁道:“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他言簡意賅,但說了出來之後,再無更改。柯鎮惡沉吟片刻,素知各人義氣深重,原也決無臨難自逃之理,適才他說這番話,危急之際顧念眾兄弟的性命,已近於口不擇言,當下嘆了口氣,說道:“好,既是如此,大家千萬要小心了。那銅屍是男人,鐵屍是女人,兩個是夫妻。當年他們初練九陰白骨爪,給我兄弟撞見了,我兄長死在他們手裡,我壞了一對招子。別的詳情來不及說了,大家須防他們手爪厲害。六弟,你向南走一百步,瞧是不是有口棺材?”全金髮連奔帶跑的數著步子走去,走滿一百步,沒見到棺材,仔細察看,見地下露出石板一角,用力一掀,石板紋絲不動。轉回頭招了招手,各人一齊過來。張阿生、韓寶駒俯身用力,嘰嘰數聲,兩人合力把石板抬了起來。月光下只見石板之下是個土坑,坑中並臥著兩具屍首,穿著蒙古人的裝束。柯鎮惡躍入土坑之中,說道:“那兩個魔頭待會練功,要取屍首套用。我躲在這裡,出其不意的攻他們要害。大家四周埋伏,千萬不可先讓他們驚覺了。務須等我發難之後,大家才一齊湧上,下手不可有絲毫留情,這般偷襲暗算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敵人太狠太強,若非如此,咱七兄弟個個性命不保。”他低沉了聲音,一字一句的說著,六兄弟連聲答應。柯鎮惡又道:“那兩人機靈之極,稍有異聲異狀,在遠處就能察覺,把石板蓋上罷,只要露一條縫給我透氣就是。”六人依言,輕輕把石板蓋上,各拿兵刃,在四周草叢樹後找了隱蔽的所在分別躲好。韓小瑩見柯鎮惡如此鄭重其事,那是與他相識以來從未見過的,又是掛慮,又是好奇,躲藏時靠近朱聰,悄聲問道:“銅屍鐵屍是甚么人?”朱聰道:“這兩人合稱黑風雙煞,當年在北方作惡。這兩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強,行事又十分機靈,當真是神出鬼沒。後來不知怎的,江湖上不見了他們的蹤跡,過了幾年,大家都只道他們惡貫滿盈,已經死了,哪知道卻是躲在這窮荒極北之地。”韓小瑩問道:“這二人叫甚么名字?”朱聰道:“銅屍是男的,名叫陳玄風。他臉色焦黃,有如赤銅,臉上又從來不露喜怒之色,好似殭屍一般,因此人家叫他銅屍。”韓小瑩道:“那么那個女的鐵屍,臉色是黑黝黝的了?”朱聰道:“不錯,她姓梅,名叫梅超風。”韓小瑩道:“大哥說他們練九陰白骨爪,那是甚么功夫?”朱聰道:“我也從沒聽說過。”韓小瑩向那疊成一個小小白塔似的九個骷髏頭望去,見到頂端那顆骷髏一對黑洞洞的眼孔正好對準著自己,似乎直瞪過來一般,不覺心中一寒,轉過頭不敢再看,沉吟道:“怎么大哥從來不提這回事?難道……”她話未說完,朱聰突然左手在她口上一掩,右手向小山下指去。韓小瑩從草叢間望落,只見遠處月光照射之下,一個臃腫的黑影在沙漠上急移而來,甚是迅速,暗道:“慚愧!原來二哥和我說話時,一直在毫不懈怠的監視敵人。”頃刻之間,那黑影已近小山,這時已可分辨出來,原來是兩人緊緊靠在一起,是以顯得特別肥大。韓寶駒等先後都見到了,均想:“這黑風雙煞的武功果然怪異無比。兩人這般迅捷的奔跑,竟能緊緊靠攏,相互間當真是寸步不離!”六人屏息凝神,靜待大敵上山。朱聰握住點穴用的扇子,韓小瑩把劍插入土裡,以防劍光映射,但右手卻緊緊抓住劍柄。只聽山路上沙沙聲響,腳步聲直移上來,各人心頭怦怦跳動,只覺這一刻特別長。這時西北風更緊,西邊的黑雲有如大山小山,一座座的涌將上來。過了一陣,腳步聲停息,山頂空地上豎著兩個人影,一個站著不動,頭上戴著皮帽,似是蒙古人打扮,另一人長發在風中飄動,卻是個女子。韓小瑩心想:“那必是銅屍鐵屍了,且瞧他們怎生練功。”只見那女子繞著男子緩緩行走,骨節中發出微微響聲,她腳步逐漸加快,骨節的響聲也越來越響,越來越密,猶如幾面羯鼓同時擊奏一般。江南六怪聽著暗暗心驚:“她內功竟已練到如此地步,無怪大哥要這般鄭重。”只見她雙掌不住的忽伸忽縮,每一伸縮,手臂關節中都是喀喇聲響,長發隨著身形轉動,在腦後拖得筆直,尤其詭異可怖。

韓小瑩只覺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全身寒毛豎起。突然間那女子右掌一立,左掌拍的一聲打在那男子胸前。江南六怪無不大奇:“難道她丈夫便以血肉之軀抵擋她的掌力?”眼見那男子往後便倒,那女子已轉到他身後,一掌打在他後心。只見她身形挫動,風聲虎虎,接著連發八掌,一掌快似一掌,一掌猛似一掌,那男子始終不出一聲。待到第九掌發出,那女子忽然躍起,飛身半空,頭下腳上,左手抓起那男子的皮帽,噗的一聲,右手手指插入了那人腦門。

韓小瑩險些失聲驚呼。只見那女子落下地來,哈哈長笑,那男子俯身跌倒,更不稍動。那女子伸出一隻染滿鮮血腦漿的手掌,在月光下一面笑一面瞧,忽地回過頭來。韓小瑩見她臉色雖是黝黑,模樣卻頗為俏麗,大約是四十歲左右年紀。江南六怪這時已知那男子並非她丈夫,只是一個被她捉來餵招練功的活靶子,這女子自必是鐵屍梅超風了。梅超風笑聲一停,伸出雙手,嗤嗤數聲,撕開了死人的衣服。北國天寒,人人都穿皮襖,她撕破堅韌的皮衣,竟如撕布扯紙,毫不費力,隨即伸手扯開死人胸腹,將內臟一件件取出,在月光下細細檢視,看一件,擲一件。六怪瞧拋在地下的心肺肝脾,只見件件都已碎裂,才明白她以活人作靶練功的用意,她在那人身上擊了九掌,絲毫不聞骨骼折斷之聲,內臟卻已震爛。她檢視內臟,顯是查考自己功力進度若何了。

韓小瑩惱怒之極,輕輕拔起長劍,便欲上前偷襲。朱聰急忙拉住,搖了搖手,心下尋思:“這時只有鐵屍一人,雖然厲害,但我們七兄弟合力,諒可抵敵得過,先除了她,再來對付銅屍,那就容易得多。要是兩人齊到,我們無論如何應付不了……但安知銅屍不是躲在暗裡,乘隙偷襲?大哥深知這兩個魔頭的習性,還是依他吩咐,由他先行發難為妥。”梅超風檢視已畢,微微一笑,似乎頗為滿意,坐在地下,對著月亮調勻呼吸,做起吐納功夫來。她背脊正對著朱聰與韓小瑩,背心一起一伏,看得清清楚楚。

四年級:聖宇蒼龍

射鵰英雄傳作文(4)

寺里僧眾見焦木圓寂,盡皆悲哭。有的便替傷者包紮傷口,抬入客舍。忽聽得巨鐘下的銅缸內噹噹當響聲不絕,不知裡面是何怪物,眾僧面面相覷,手足無措,當下齊聲口誦《高王經》,豈知“救苦救難”、“阿彌陀佛”聲中,缸內響音始終不停,最後終於大了膽子,十多個和尚合力用粗索吊起大鐘,剛將銅缸掀起少許,裡面滾出來一個巨大的肉團。眾僧大驚,四散逃開。只見那肉團一躍站起,呼呼喘氣,卻是韓寶駒。他被罩在銅缸之中,不知後半段的戰局,眼見焦木圓寂,義個個重傷,急得哇哇大叫。提起金龍鞭便欲向丘處機頭頂擊落。全金髮叫道:“三哥,不可!”韓寶駒怒道:“為甚么?”全金髮腰間劇痛,只道:“千……千萬不可。”

柯鎮惡雙腿中劍,受傷不輕,神智卻仍清明,從懷中摸出解毒藥來,命僧人分別去給丘處機及韓小瑩服下,一面將經過告知韓寶駒。韓寶駒大怒,轉身奔出,要去追殺段天德。柯鎮惡喝住,說道:“那惡徒慢慢再找不遲,你快救助受了內傷的眾兄弟。”

朱聰與南希仁所受內傷甚重。全金髮腰間所受的這一腳也著實不輕。張阿生胳臂折斷,胸口受震,一時痛暈過去,但醒轉之後,卻無大礙。當下眾人在寺里養傷。法華寺監寺派人到杭州雲棲寺去向枯木禪師報信,並為焦木禪師料理後事。過了數日,丘處機與韓小瑩身上中的毒都消解了。丘處機精通醫道,開了藥方給朱聰等人調治,又分別給各人推拿按摩。幸得各人根柢均厚,內傷外傷逐漸痊可,又過數日,都能坐起身來。這日八人聚集在一間僧房之中,想起受了奸人從中播弄,這許多江湖上的大行家竟自誤打誤殺,弄得個個重傷,還賠了焦木禪師一條性命,都是黯然不語。過了一會,韓小瑩首先說道:“丘道長英明,天下皆知,我們七兄弟也不是初走江湖之人,這次人家竟然胡裡胡塗的栽在這無名之輩手裡,流傳出去,定讓江湖上好漢恥笑。這事如何善後,還得請道長示下。”

丘處機這幾日也是深責自己過於魯莽,如不是這般性急,只消平心靜氣的與焦木交涉,必可弄個水落石出,當下對柯鎮惡道:“柯大哥,你說怎么辦?”

柯鎮惡脾氣本就怪僻,瞎了雙眼之後更是乖戾,這次七兄弟被丘處機一人打倒,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再加上腿上劍創兀自疼痛難當,氣惱愈甚,當下冷笑道:“丘道長仗劍橫行天下,哪裡把別人瞧在眼裡?這事又何必再問我們兄弟?”丘處機一楞,知他氣憤未消,當下站起身來向七人團團行了一禮,說道:“貧道無狀,行事胡塗,實是抱愧得緊,這裡向各位謝過。”

朱聰等都還了禮。柯鎮惡卻裝作不知,冷冷的道:“江湖上的事,我兄弟再也沒面目理會啦。我們在這裡打魚的打魚,砍柴的砍柴,只要道長不要再來尋事,我們總可以安安穩穩的過這下半輩子。”丘處機給他一頓搶白,臉上微紅,默不作聲,僵了一陣,站起來道:“貧道這次壞了事,此後決不敢再踏進貴境。焦木大師的怨仇,著落在貧道身上,我必手刃奸徒,出這口惡氣。現下貧道就此別過。”說著又是團團一揖,轉身出外。柯鎮惡喝道:“且慢!”丘處機轉身道:“柯大哥有何吩咐?”柯鎮惡道:“你把我們兄弟個個打得重傷,單憑這么一句話,就算了事嗎?”丘處機道:“柯大哥意思怎樣?貧道只要力所能及,無有不遵。”柯鎮惡低沉了聲音道:“這口氣我們咽不下去,還求道長再予賜教。”江南七怪雖然行俠仗義,卻是個個心高氣傲,行止怪異,要不怎會得了“七怪”的名頭?他們武功既高,又是人多勢眾,在武林中與人爭鬥從未吃過虧。當年與淮陽幫失和動手,七個人在長江邊上打敗了淮陽幫的一百多條好漢,其時韓小瑩年紀尚幼,卻也殺了兩名敵人,江南七怪,端的是名震江湖。這一次敗在丘處機一人手裡,自是心情異常難堪。何況焦木是七怪的好友,不幸遭難,也可說是由丘處機行事魯莽而起。可是法華寺中明明藏著女人,而且確是郭嘯天的遺孀,這一節是己方理虧,江南七怪卻又置之不理了。丘處機道:“貧道中了暗器,要不是柯大哥賜予解藥,這時早登鬼域。咱們雙方拚鬥了一場,貧道寧願認輸。”柯鎮惡道:“既是如此,你把背上長劍留下,就讓你走。”他明知此時若再動手,己方只韓氏兄妹能夠下場,勝負之數那也不用提了,但說就此罷休,寧可七怪一齊命喪於他劍底。丘處機怒氣上沖,心想:“我給你們面子,已給得十足,又已賠罪認輸,還待怎的?”當下說道:“這是貧道護身的兵器,就如柯大哥的鐵杖一般。”柯鎮惡大聲道:“你譏笑我眼盲嗎?”丘處機道:“不敢。”柯鎮惡怒道:“現下咱們大家受傷,難決勝負。明年今日,請道長再在醉仙樓相會。”丘處機眉頭一皺,心想這七怪並非歹人,我何苦與他們爭這閒氣?那日焦木死後,韓寶駒從銅缸中脫身而出,如要殺我,易如反掌。再說這件事總究是自己莽撞了,大丈夫是非分明,錯了便當認錯,但如何擺脫他們的糾纏,卻也不易,沉吟了一會兒,心念一動,說道:“各位既要與貧道再決勝負,也無不可,只是辦法卻要由貧道規定。否則的話,貧道在醉仙樓頭斗酒,已輸了給朱二俠:法華寺較量武功,又輸了給七位,連輸兩場。第三場仍然是輸,那也不必再比了。”韓寶駒、韓小瑩、張阿生三人當即站起,朱聰等睡在床上,也昂起頭來,齊聲道:“江南七怪跟人較量,時刻與所在向來由人選擇。”丘處機見他們如此好勝,微微一笑,道:“不論是甚么賭法,都能聽貧道的主意?”朱聰與全金髮均想就算你有甚么詭道奸計,也不致就輸了給你,齊聲說道:“由你說好了。”丘處機道:“君子一言?”韓小瑩接口道:“快馬一鞭。”柯鎮惡還在沉吟。丘處機道:“我這主意要是各位覺得不妥,貧道話說在先,算是我輸。”這是擺明了以退為進,心知七怪要強,決不肯輕易讓他認輸,柯鎮惡果然接口道:“不用言語相激,快說罷。”丘處機坐了下來,道:“我這個法子,時候是拖得長些,可是賭的卻是真功夫真本事,並非單拚一時的血氣之勇。刀劍拳腳上爭先決勝,凡是學武的個個都會。咱們都是武林中的成物,決不能再像後生小子們那樣不成器。”江南七怪都想:“不用刀劍拳腳決勝負,又用甚么怪法子?難道再來比喝酒?”丘處機昂然道:“咱們來個大比賽,我一人對你們七位,不但比武功,還得斗恆心毅力,鬥智巧計謀,這一場大比拚下來,要看到得頭來,到底誰是真英雄真豪傑。”這番話只聽得江南七怪個個血脈賁張。

韓小瑩道:“快說,快說,越難的事兒越好。”朱聰笑道:“比賽修仙煉丹,畫符捉鬼,我們可不是你道爺的對手。”丘處機也笑道:“貧道也不會想跟朱二哥比賽偷雞摸狗,順手牽羊。”韓小瑩嘻嘻一笑,跟著又一迭連聲的催促:“快說,快說。”丘處機道:“推本溯源,咱們誤打誤傷,是為了拯救忠義的後代而起,那么這件事還得歸結在這上面。”於是把如何結識郭楊二人、如何追趕段天德的經過說了。江南七怪聽在耳中,不住口的痛罵金人暴虐,朝廷官吏無恥。丘處機述畢,說道:“那段天德帶出去的,便是郭嘯天的妻子李氏,除了柯大哥與韓家兄妹,另外四位都見到他們了。”柯鎮惡道:“我記得她的聲音,永世不會忘記。”丘處機道:“很好。至於楊鐵心的妻子包氏,卻不知落在何方。那包氏貧道曾經見過,各位卻不認得。貧道與各位賭的就是這回事。因此法子是這樣……”韓小瑩搶著道:“我們七人去救李氏,你去救包氏,誰先誰勝,是不是?”

丘處機微微一笑道:“說到救人嗎,雖然不易,卻也難不倒英雄好漢。貧道的主意卻還要難得多,費事得多。”柯鎮惡道:“還要怎地?”丘處機道:“那兩個女子都已懷了身孕,救了她們之後,須得好好安頓,待她們產下孩子,然後我教姓楊的孩子,你們七位教姓郭的孩子……”江南七怪聽他越說越奇,都張大了口。韓寶駒道:“怎樣?”丘處機道:“過得一十八年,孩子們都十八歲了,咱們再在嘉興府醉仙樓頭相會,大邀江湖上的英雄好漢,歡宴一場。酒酣耳熱之餘,讓兩個孩子比試武藝,瞧是貧道的徒弟高明呢,還是七俠的徒弟了得?”江南七怪面面相覷,啞口無言。丘處機又道:“要是七位親自與貧道比試,就算再勝一場,也不過是以多贏少,也沒甚么光彩。待得貧道把全身本事教給了一人,七位也將藝業傳給一人。讓他二人一對一的比拚,那時如果貧道的徒弟得勝,七俠可非得心服口服不可。”柯鎮惡豪氣充塞胸臆,鐵杖重重在地下一頓,叫道:“好,咱們賭了。”全金髮道:“要是這時候那李氏已給段天德害死,那怎么辦?”丘處機道:“這就是賭一賭運氣了。天老爺要我得勝,有甚么可說的?”韓寶駒道:“好,救孤恤寡,本是俠義道該做之事,就算比你不過,我們總也是作了一件美事。”丘處機大拇指一翹,朗聲道:“韓三爺說得不錯。七位肯承擔將郭氏的孤兒教養成人,貧道先代死去的郭兄謝謝。”說著團團作揖。朱聰道:“你這法子未免過於狡獪。憑這么幾句話,就要我兄弟為你費心一十八年?”丘處機臉上變色,仰天大笑。韓小瑩慍道:“有甚么好笑?”丘處機道:“我久聞江南七怪大名,江湖上都道七俠急人之難,真是行俠仗義的英雄豪傑,豈知今日一見,嘿嘿!”韓寶駒與張阿生齊聲道:“怎樣?”丘處機道:“這叫作浪得虛名,見面不如聞名!”江南七怪怒火上沖。韓寶駒在板凳上猛擊一掌,正待開言,丘處機道:“古來大英雄真俠士,與人結交是為賣命,只要是義所當為,就算把性命交給了他,又算得甚么?可不曾聽說當年荊軻、聶政,有甚么斤斤計較。朱家、郭解扶危濟困、急人之難,不見得又討價還價了。”這番話一頓搶白,朱聰臉上無光,心下慚愧,當即扇子一張,道:“道長說得不錯,兄弟知罪了。我們七怪擔當這件事就是。”丘處機站起身來,說道:“今日是三月廿四,十八年後的今日正午,大伙兒在醉仙樓相會,讓普天下英雄見見,誰是真正的好漢子!”袍袖一拂,滿室生風,當即揚長出門。韓寶駒道:“我這就追那段天德去,要是給他躲進了烏龜洞,從此無影無蹤,那可要大費手腳了。”七怪中只他一人沒有受傷,當下搶出山門,跨上追風黃名駒,急去追趕段天德和李氏。朱聰急叫:“三弟,三弟,你不認得他們啊!”但韓寶駒性子極急,追風黃又是馬如其名,果真賓士如風,早去得遠了。

段天德拉了李萍,向外急奔,回頭見寺里無人追趕出來,這才稍覺放心,奔到河邊,見到一艘小船,跳上船頭,舉刀喝令船夫開船。江南是水鄉之地,河道密如蛛網,小船是尋常代步之具,猶如北方的馬匹騾車一般,是以向來有“北人乘馬,南人乘船”之說。那船夫見是一個惡狠狠的武官,哪敢違拗,當即解纜搖櫓,駕船出城。

段天德心想:“我闖了這個大禍,若回臨安,別的不說,我伯父立時就要取我性命,只得且到北邊去避一避風頭。最好那賊道和江南七怪都傷重身死,我伯父又氣得一命嗚呼,那時再回去作官不遲。”當下督著船夫一路往北。韓寶駒的坐騎腳程雖快,但盡在旱道上東問西找,自然尋他不著。段天德連轉了幾次船,更換了身上軍官裝束,勒逼李萍也換了衣衫。十多日後過江來到揚州,投了客店,正想安頓個處所,以作暫居之計,說也湊巧,忽聽到有人在向客店主人打聽自己的蹤跡。段天德大吃一驚,湊眼從門縫中張望,見是一個相貌奇醜的矮胖子和一個美貌少女,兩人都是一口嘉興土音,料想是江南七怪中的人物,幸好揚州掌柜不大懂兩人言語,雙方一時說不明白,當下急忙拉了李萍,從後門溜了出去,僱船再行。他不敢稍有停留,沿運河北上,一口氣到了山東境內微山湖畔的利國驛。李萍粗手大腳,容貌本陋,這時肚腹隆起,整日價詈罵啼哭,段天德雖是下流胚子,對之卻不起非禮之心。兩人日常相對,只是相打相罵,沒一刻安寧。

過不了幾天,那矮胖子和那少女又追到了。段天德只想在屋裡悄悄躲過,不料李萍得知來了救星,高聲大叫起來。段天德忙用棉被塞住她嘴,狠狠打了她一頓,李萍拚命掙扎呼叫,雖然沒讓韓寶駒、小瑩兄妹發現,卻已驚險之至。段天德帶了她同逃,原是想以她為質,危急時好令敵人不敢過於緊逼,但眼前情勢已變,心想自己單身一人易於逃脫,留著這潑婦在身邊實是個大大的禍胎,不如一刀殺卻,乾手淨腳,待韓氏兄妹走後,當即拔出刀來。

李萍時時刻刻在找尋機會,要與這殺夫仇人同歸於盡,但每到晚間睡覺之時,就被他縛住了手足,不得其便,這時見他目露凶光,心中暗暗祝禱:“嘯哥,嘯哥,求你陰靈佑護,教我手刃這個惡賊。我這就來跟你相會了。”當即從懷中取出了丘處機所贈的那柄短劍。這短劍她貼肉而藏,倒沒給段天德搜去。段天德冷笑一聲,舉刀砍將下來。李萍死志已決,絲毫不懼,出盡平生之力,挺短劍向段天德扎去。段天德只覺寒氣直逼面門,回刀一挑,想把短劍打落,哪知短劍鋒利已極,只聽得噹啷一聲,腰刀斷了半截,跌在地下,短劍劍頭已抵在自己胸前。段天德大駭,往後便跌,嗤的一聲,胸前衣服被劃破了一條大縫,自胸至腹,割了長長的一條血痕,只要李萍力氣稍大得一點兒,已自遭了破胸開膛之禍。他驚惶之下,忙舉起椅子擋住,叫道:“快收起刀子,我不殺你!”李萍這時也已手酸足軟,全身乏力,同時腹內胎兒不住跳動,再也不能跟他廝拚,坐在地下連連喘息,手裡卻緊緊抓住短劍不放。段天德怕韓寶駒等回頭再來,如獨自逃走,又怕李萍向對頭泄露自己形跡,忙逼著她上船又行,仍是沿運河北上,經臨清、德州,到了河北境內。

每次上陸小住,不論如何偏僻,過不多時總有人找尋前來,後來除了那矮胖子與女子之外,又多了個手持鐵杖的盲人,總算這三人不認得他,都是他在明而對方在暗,得能及時躲開,卻也已險象環生。

不久又多了一件大頭痛事,李萍忽然瘋癲起來,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時時大聲胡言亂語,引人注目,有時扯發撕衣,怪狀百出。段天德初時還道她迭遭大變,神智迷糊,但過了數日,猛然省悟,原來她是怕追蹤的人失了線索,故意留下形跡,這樣一來,要想擺脫敵人的追蹤可更加難了。這時盛暑漸過,金風初動,段天德逃避追蹤,已遠至北國,所攜帶的銀子也用得快要告罄,而仇人仍然窮追不捨,不禁自怨自艾:“老子當初在杭州當官,雞肉老酒,錢財粉頭,那是何等快活,沒來由的貪圖了人家銀子,到牛家村去殺這賊潑婦的惡強盜老公,卻來受這活罪。”他幾次便欲撇下李萍,自行偷偷溜走,但轉念一想,總是不敢,對她暗算加害,又沒一次成功。這道護身符竟變成了甩不脫、殺不掉的大累贅,反要提心弔膽的防她來報殺夫之仇,當真苦惱萬分。不一日來到金國的京城中都燕京,段天德心想大金京師,地大人多,找個僻靜所在躲了起來,只消俟機殺了這潑婦,仇人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自己了。

他滿肚子打的如意算盤,不料剛到城門口,城中走出一隊金兵來,不問情由,便將二人抓住,逼令二人挑擔。李萍身材矮小,金兵給她的擔子輕些。段天德肩頭卻是一副一百來斤的重擔,只壓得他叫苦連天。

這隊金兵隨著一名官員一路向北。原來那官是派赴蒙古部族宣示金主敕令的使者。隨行護送的金兵亂拉漢人百姓當作腳夫,挑負行李糧食。段天德抗辯得幾句,金兵的皮鞭便夾頭夾腦的抽將下來。這般情形他倒也閱歷甚多,不足為奇,只不過向來是他以皮鞭抽百姓之頭,今日卻是金兵以皮鞭抽其本人之頭而已。皮鞭無甚分別,腦袋卻頗有不同了。這時李萍肚子越來越大,挑擔跋涉,實是疲累欲死,但她決意要手刃仇人,一路上竭力掩飾,不讓金兵發現破綻,好在她自幼務農,習於勞苦,身子又甚是壯健,當下豁出了性命,勉力支撐。數十日中,盡在沙漠苦寒之地行走。這時雖是十月天時,但北國奇寒,這一日竟滿天灑下雪花,黃沙莽莽,無處可避風雪。三百餘人排成一列,在廣漠無垠的原野上行進。正行之間,突然北方傳來隱隱喊聲,塵土飛揚中只見萬馬奔騰,無數兵馬急沖而來。眾人正驚惶間,大隊兵馬已涌將過來,卻是一群敗兵。眾兵將身穿皮裘,也不知是漠北的一個甚么部族,但見行伍大亂,士眾拋弓擲槍,爭先恐後的急奔,人人臉現驚惶。有的沒了馬匹,徒步狂竄,給後面乘馬的涌將上來,轉眼間倒在馬蹄之下。金國官兵見敗兵勢大,當即四散奔逃。李萍本與段天德同在一起,但眾敗兵猶如潮水般湧來,混亂中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李萍拋下擔子,拚命往人少處逃去,幸而人人只求逃命,倒也無人傷她。

她跑了一陣,只覺腹中陣陣疼痛,再也支持不住,伏倒在一個沙丘之後,就此暈了過去。過了良久良久,悠悠醒來,昏迷中似乎聽得一陣陣嬰兒啼哭的聲音。她尚自迷迷糊糊,不知是已歸地府,還是尚在人間,但兒啼聲越來越響,她身子一動,忽覺胯間暖暖的似有一物。這時已是夜半,大雪初停,一輪明月從雲間鑽了出來,她斗然覺醒,不禁失聲痛哭,原來腹中胎兒已在患難流離之際誕生出來了。

她疾忙坐起,抱起孩兒,見是一個男孩,喜極流淚,當下用牙齒咬斷臍帶,貼肉抱在懷裡。月光下只見這孩子濃眉大眼,啼聲洪亮,面目依稀是亡夫的模樣。她雪地產子,本來非死不可,但一見到孩子,竟不知如何的生出一股力氣,掙扎著爬起,躲入沙丘旁的一個淺坑中以蔽風寒,眼瞧嬰兒,想起亡夫,不禁悲喜交集。在沙坑中躲了一晚,到第二天中午,聽得四下無聲,鼓勇出去,只見遍地都是死人死馬,黃沙白雪之中,拋滿了刀槍弓箭,環首四望,竟無一個活人。

她從死兵的背囊中找到些乾糧吃了,又從死兵身上找到了火刀火石,割了一塊馬肉,生火烤了。剝下死兵的皮裘,一件裹住孩子,自己也穿了一件。好在天時酷寒,屍體不腐,她以馬肉為食,在戰場上挨了十來天,精力漸復,抱了孩子,信步往東走去。這時懷中抱著的是親生孩兒,那恨之切骨的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本來的滿腔悲痛憤恨,登時化為溫柔慈愛,大漠中風沙如刀,她只求不刮到孩兒臉上,自己卻是絲毫不以為苦。行了數日,地下草木漸多,這日向晚,忽見前面兩騎馬賓士而來。乘者見到她的模樣,便勒馬詢問。她連說帶比,將遇到敗兵、雪地產兒的事說了。那兩人是蒙古牧民,雖不懂她言語,但蒙古人生性好客,憐貧恤孤,見她母子可憐,就邀她到蒙古包去飽餐了一頓,好好睡了一覺。蒙古人以遊牧為生,趕了牲口東遷西徙,追逐水草,並無定居,用毛氈搭成帳篷以蔽風雪,就叫做蒙古包。這群牧民離開時留下了四頭小羊給她。李萍含辛茹苦的撫養嬰兒,在大漠中熬了下來。她在水草旁用樹枝搭了一所茅屋,畜養牲口,又將羊毛紡條織氈,與牧人交換糧食。忽忽數年,孩子已經六歲了。李萍依著丈夫的遺言,替他取名為郭靖。這孩子學話甚慢,有點兒呆頭呆腦,直到四歲時才會說話,好在筋骨強壯,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母子兩人相依為命,勤勤懇懇,牲口漸繁,生計也過得好些了,又都學會了蒙古話,只是母子對話,說的卻仍是臨安故鄉言語。李萍瞧著兒子憨憨的模樣,說著甚么“羊兒、馬兒”,全帶著自己的臨安鄉下土音,時時不禁心酸:“你爹爹是山東好漢,你也該當說山東話才是。只可惜我跟你爹爹時日太短,沒學會他的捲舌頭說話,無法教你。”

這一年方當十月,天日漸寒,郭靖騎了一匹小馬,帶了牧羊犬出去牧羊。中午時分,空中忽然飛來一頭黑雕,向羊群猛撲下來,一頭小羊受驚,向東疾奔而去。郭靖連聲呼喝,那個羊卻頭也不回的急逃。

他忙騎上小馬追去,直追了七八里路,才將小羊趕上,正想牽了小羊回來,突然間前面傳來一陣陣隱隱的轟隆之聲。郭靖吃了一驚,他小小的心中也不知是甚么,心想或許是打雷。只聽得轟雷之聲愈來愈響,過了一會,又聽得轟隆聲中夾著陣陣人喧馬嘶。他從未聽到過這般的聲音,心裡害怕,忙牽了小馬小羊,走上一個土山,鑽在灌木叢里,躲好後再探出頭來。只見遠處塵土蔽天,無數車馬賓士而至,領隊的長官發施號令,軍馬排列成陣,東一隊,西一隊,不計其數。眾兵將有的頭上纏了白色頭巾,有的插了五色翎毛。郭靖這時不再害怕,看得很是開心。又過一陣,忽聽左首數里外號角聲響,幾排兵馬沖將過來,當先的將官是個瘦長青年,身上披了紅色斗篷,高舉長刀,領頭衝鋒。雙方兵馬沖近,廝殺起來。攻過來的那一隊人數甚少,不久便抵敵不住,退了下去,後面又有援兵抵達,只打得殺聲震天。眼見攻來的兵馬又要支持不住,忽然數十支號角齊聲吹動,一陣急鼓,進攻的軍士大聲歡呼:“鐵木真大汗來啦,大汗來啦!”雙方軍士手不停斗,卻不住轉頭向東方張望。郭靖順著各人眼光望去,只見黃沙蔽天之中,一隊人馬急馳而來,隊中高高舉起一根長桿,桿上掛著幾叢白毛。歡呼聲由遠而近,進攻的兵馬勇氣百倍,先到的兵馬陣腳登時散亂。那長桿直向土山移來,郭靖忙縮向灌木深處,一雙光溜溜的小眼仍往外望,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縱馬上了土山。他頭戴鐵盔,下頦生了一叢褐色鬍子,雙目一轉,精光四射。郭靖自不知他便是蒙古部落的酋長鐵木真,就算知道,也不懂“大汗”是甚么。

鐵木真騎在馬上凝望山下的戰局,身旁有十餘騎隨從。過了一會,那身披紅色斗篷的少年將軍縱馬上山,叫道:“父王,敵人人數多,咱們退一下吧!”

鐵木真這時已看清楚雙方形勢,低沉了嗓子道:“你帶隊向東退卻!”他雙目望著雙方兵馬交戰,口中傳令:“木華黎,你與二帶隊向西退卻。博爾朮,你與赤老溫帶隊向北退卻。忽必來,你與速不台帶隊向南退卻。見這裡大纛高舉,號角吹動,一齊回頭衝殺。”眾將齊聲答應,下山率領部屬,片刻之間,蒙古兵四下退散。

敵兵齊聲歡呼,見到鐵木真的白毛大纛仍是豎在山上,四下里都大叫起來:“活捉鐵木真,活捉鐵木真!”密密麻麻的兵馬爭先恐後向土山湧來,都不去理會四下退開的蒙古兵卒。萬馬踐沙揚塵,土山四周湧起了一團團黃霧。鐵木真站在土山高處,凜然不動,十餘名勁卒舉起鐵盾,在他四周擋去射來的弩箭。鐵木真的義弟忽都虎與猛將者勒米率領了三千精兵守在土山周圍,箭射刀砍,死守不退。刀光矛影中殺聲震天。郭靖瞧得又是興奮,又是害怕。激戰了半個多時辰,數萬名敵兵輪番衝擊,鐵木真部下三千精兵已傷亡四百餘名,敵兵也被他們殺傷了千餘名。鐵木真放眼望去,但見原野上敵軍遺屍遍地,鞍上無人的馬匹四散賓士,但敵兵射過來的羽箭兀自力道強勁。眼見東北角敵兵攻得尤猛,守軍漸漸抵擋不住,鐵木真的第三子窩闊台很是焦急,問道:“爹爹,可以舉纛吹號了嗎?”鐵木真雙眼如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山下敵兵,低沉了嗓子道:“敵兵還沒有疲!”這時東北角上敵軍調集重兵猛攻,豎了三桿黑纛,顯然是有三名大將在那裡督戰。蒙古兵漸漸後退。者勒米奔上土山,叫道:“大汗,孩兒們抵擋不住啦!”鐵木真怒道:“擋不住?你誇甚么英雄好漢?”

者勒米臉上變色,從軍士手中搶了一柄大刀,荷荷狂叫,沖入敵陣,殺開一條血路,直衝到黑纛之前。敵軍主將見他來勢兇猛,勒馬退開。者勒米手起刀落,將三名持纛大漢一一砍死,拋下大刀,雙手抱住三桿黑纛回上土山,倒轉了插入土中。敵軍見他如此悍勇,盡皆駭然。蒙古兵歡呼狂叫,將東北角上的缺口又堵住了。

又戰良久,西南角上敵軍中忽有一名黑袍將軍越眾而出,箭無虛發,接連將蒙古兵射倒了十餘人。兩名蒙古將官持矛衝上前去,被他嗖嗖兩箭,都倒撞下馬來。鐵木真夸道:“好箭法!”話聲未畢,那黑袍將軍已沖近土山,弓弦響處,一箭正射在鐵木真頸上,接著又是一箭,直向鐵木真肚腹上射來。鐵木真左頸中箭,眼見又有箭到,急提馬韁,坐騎倏地人立,這一箭勁力好生厲害,從馬胸插入,直穿沒羽,那馬撲地倒了。蒙古軍見主帥中箭落馬,人人大驚失色。敵軍吶喊聲中,如潮水般衝殺上來。窩闊台替父親拔出頸中箭羽,撕下衣襟,要替他裹傷。鐵木真喝道:“別管我,守住了山口。”窩闊台應命轉身,抽箭射倒了兩名敵兵。

忽都虎從西邊率隊迎戰,只打得箭盡槍折,只得退了回來。者勒米紅了眼,叫道:“忽都虎,像兔子般逃跑嗎?”忽都虎笑道:“誰逃呀?我沒了箭。”鐵木真坐倒在地,從箭袋裡抽出一把羽箭擲過去。忽都虎接過箭來,弓弦連響,對面黑纛下一名將軍中箭落馬。忽都虎猛衝下山,搶過那將軍的駿馬,回上山來。鐵木真贊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忽都虎滿身是血,低聲道:“可以舉纛吹號了嗎?”鐵木真伸手按住頭頸里的創口,鮮血從手掌里直流出來,說道:“敵軍還沒疲,再支持一會。”忽都虎跪了下家,求道:“我們甘願為你戰死,但大汗你身子要緊。”鐵木真牽過一匹馬來,奮力上鞍,叫道:“大家牢牢守住了!”揮動長刀,劈死了三名衝上土山的敵兵。敵軍忽見鐵木真重行上馬,不禁氣為之奪,敗退下山,攻勢頓緩。鐵木真見敵勢少衰,叫道:“舉纛,吹號!”蒙古兵大叫聲中,一名衛上站上馬背,將白毛大纛高高舉起,號角嗚嗚吹動。四下里殺聲震天,遠處一排排蒙古兵勢若奔雷般沖將過來。敵軍人數雖眾,但都聚集在土山四周圍攻,外圍的隊伍一潰,中間你推我擠,亂成一團。那黑袍將軍見勢頭不對,大聲喝令約束,但陣勢已亂,士無鬥志,不到半個時辰,大軍已被沖得土崩瓦解,大股殲滅,小股逃散。那黑袍將軍騎了一匹黑馬,落荒而走。鐵木真叫道:“抓住這賊子的,賞黃金三斤。”數十名蒙古健兒大呼追去。那黑袍將軍箭無虛發,當者落馬,一口氣射倒了十餘人。餘人不敢迫近,被他催馬急奔,竟爾逃去。郭靖躲在樹叢中遙遙望見,小心靈中對那黑袍將軍好生欽仰。

這一仗鐵木真大獲全勝,把世仇泰亦赤兀部殲滅了一大半,料得從此不足為患,回想當年被泰亦赤兀部所擒,頸帶木枷,痛受毆辱,這場大仇今日方雪,頸中創口兀自流血不止,但心中歡暢,忍不住仰天長笑。眾將士歡聲動地,擁著大汗收兵凱鏇。郭靖待大眾走遠,清理戰場的士辛也因天黑歸去,這才從樹叢中溜將出來,回到家裡時已是半夜,正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見兒子回來,喜從天降。郭靖說起剛才所見,雖是結結巴巴的口齒不清,卻也說了個大概。李萍見他眉飛色舞,並無俱色,心想孩子雖小,人又蠢笨,終是將門之後,倒也大有父風,不禁又喜又悲。第三日早上,李萍拿了手織的兩條毛氈,到三十里外的市集去換糧食。郭靖自在門外放羊,想起前日在土山上所見的惡戰,覺得好玩之極,舉起趕羊的鞭子,騎在馬背上使將起來,口中大聲吆喝,驅趕羊群,自覺儼然是大將軍領兵打仗一般。正玩得高興,忽聽得東邊馬蹄聲響,一騎匹馬慢慢踱來,馬背一人俯首伏在鞍上。那馬蹄到臨近,停了腳步,馬上那人抬起頭來。郭靖嚇了一跳,不禁驚叫出聲。只見那人滿臉又是泥沙,又是血污,正是前日所見的那個黑袍將軍。他左手拿著一柄刀頭已斷的半截馬刀,刀上凝結了紫紅的血漬,力殺追敵的弓箭卻已不知去向,想是前日逃脫後又曾遭遇過敵人。右賴上老大一個傷口,正不住流血,馬腿上也受了傷。只見他身子搖晃,眼中布滿紅絲,嘶嘎了聲音叫道:“水,水……給我水?”

郭靖忙進屋去,在水缸里舀了一碗清水,捧到門口。那人夾手奪過,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說道:“再拿一碗來!”郭靖又去倒了一碗。那人喝到一半,臉上血水滴在碗裡,半碗清水全成紅色。那人哈哈一笑,忽然臉上筋肉扭動,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暈了過去。

郭靖大聲驚呼,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轉,叫道:“你給馬喝水,有吃的沒有?”郭靖拿了幾塊熟羊肉給他吃了,又提水給馬飲了。

那人一頓大嚼,登時精神勃勃,一骨碌跳起身來,叫道:“好兄弟,多謝你!”從手腕上褪下一隻粗大的黃金鐲子,遞給郭靖,道:“給你!”郭靖搖頭道:“媽媽說的,應當接待客人,不可要客人東西。”那人哈哈大笑,叫道:“好孩子,好孩子!”將金鐲套回手腕,撕下半幅衣襟,包紮好自己臉上與馬腿的傷口。突然東邊隱隱傳來馬群賓士之聲,那人滿臉怒容,喝道:“哼,竟是放不過我!”兩人出門向東遙望,見遠處塵土飛揚,人馬不計其數,正向這裡奔來。

那人道:“好孩子,你家裡有小弓箭嗎?”郭靖道:“有!”轉身入內。那人聽了,臉露喜色,卻見郭靖拿了自己玩耍的小弓小箭出來。那人哈哈一笑,隨即眉頭一皺,道:“我要跟人打仗,要大的!”郭靖搖了搖頭。

這時追兵愈來愈近,遠遠已望得見旗幟晃動。那人心想坐騎受傷,大漠上奔逃不遠,在此處躲藏雖然危險,卻已無第二條路可走,便道:“我一個人打他們不過,要躲起來。”眼見茅屋內外實是無地可躲,情勢緊迫,便向屋旁一個大幹草堆指了指,說道:“我躲在這裡。你把我的馬趕得越遠越好。你也遠遠躲了開去,別讓他們見到。”說著鑽進了乾草堆中。蒙古人一過炎夏,便割草堆積,冬日飼養牲口,燒火取暖,全憑乾草,是以草堆往往比住人的蒙古包還大。那將軍躲入了草堆,若非仔細搜尋,倒也不易發覺。

郭靖在黑馬臀上刷刷兩鞭,那黑馬縱蹄狂奔,跑得遠遠的才停下來吃草。郭靖騎了小馬,向西馳去。追兵望見有人,兩名軍士騎馬趕來。郭靖的小馬奔跑不快,不久便給追上了。兩名軍士喝問:“孩子,見到一個騎黑馬的漢子嗎?”郭靖不會說謊,張大了嘴不答。兩名軍士又問幾句,見他傻裡傻氣,始終不答,便道:“帶他見大王子去!”拉著小馬的韁繩,將他帶到茅屋之前。

郭靖心中打定了主意:“我只是不說。”只見無數蒙古戰士簇擁著一個身披紅色斗篷的瘦長青年。郭靖記得他的臉孔,這人昨天曾領兵大戰,士卒個個聽他號令,知道他是黑袍將軍的敵人。那大王子大聲喝道:“小孩怎么說?”兩名軍士道:“這小孩嚇壞了,話也不會說。”大王子凝目四望,突然見到那匹黑馬在遠處吃草,低沉了聲音道:“是他的馬嗎?去拉來瞧瞧。”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組,從五個不同的方向悄悄朝黑馬圍去。待那黑馬驚覺,昂頭想逃,已沒了去路。大王子見了牽過來的黑馬,哼了一聲道:“這不是哲別的馬嗎?”眾軍士齊聲道:“正是!”大王子提起馬鞭,刷的一聲,在郭靖的小腦袋上抽了一下,喝道:“他躲在哪裡?快說。你可別想騙我!”

哲別躲在乾草堆里,手中緊緊握住長刀,眼見郭靖吃了一鞭,額上登時起了一道殷紅的血痕,心中突突亂跳。他知這人是鐵木真的長子朮赤,殘酷狠辣,名聞大漠,心想孩子定會受不住恐嚇而說了出來,那只有跳出來決死一拚。郭靖痛得要哭,卻拚命忍住眼淚,昂頭道:“你為甚么打我?我又沒做壞事!”他只知做了壞事才該挨打。朮赤怒道:“你還倔強!”刷的又是一鞭,郭靖大哭起來。這時眾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過,兩名軍士挺著長矛往乾草堆中亂刺,幸好那草堆甚大,沒刺到哲別藏身的所在。朮赤道:“坐騎在這裡,他一定不會逃遠。小孩,你說不說?”刷刷刷,接連又是三鞭。郭靖伸手想去抓他鞭子,卻哪裡抓得著?突然間遠處號角聲響,眾軍士道:“大汗來啦!”朮赤住手不打,拍馬迎了上去。眾軍士擁著鐵木真馳來。朮赤迎上去叫了一聲:“爹爹!”前日鐵木真被哲別這一箭射得傷勢極重,在激戰時強行忍住,收兵之後,竟痛暈了數次。大將者勒米和鐵木真的三子窩闊台輪流用口吸吮他創口瘀血,或咽或吐。眾將士與他的四個兒子在床邊守候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晨,方脫險境。蒙古兵偵騎四出,眾人立誓要抓住哲別,將他四馬裂體,亂刀分屍,為大汗報那一箭之仇。第二日傍晚,一小隊蒙古兵終於遇上哲別,卻被他殺傷數人逃脫,但哲別也受了傷。鐵木真得訊,先派長子追趕,再親率次子察合台、三子窩闊台、幼子拖雷一齊趕來。朮赤向黑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賊子的黑馬啦!”鐵木真道:“我不要馬,要人。”朮赤道:“是,咱們一定能找到。”奔回到郭靖面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虛劈兩刀,喝道:“你說不說?”郭靖被他打得滿臉是血,反而更加倔強,不住叫道:“我不說,我不說!”鐵木真聽這孩子說話天真,不說“不知道”而說“我不說”,那必是知曉哲別的所在,低聲對三子窩闊台道:“你去騙這小孩說出來。”

窩闊台笑嘻嘻的走到郭靖面前,從自己頭盔上拔下兩根金碧輝煌的孔雀翎毛,拿在手裡,笑道:“你說出來,我把這個給你。”郭靖仍道:“我不說。”

四年級:聖宇蒼龍

射鵰英雄傳作文(5)

鐵木真的二子察合台道:“放狗!”他的隨從軍士當即從後隊牽了六頭巨獒過來。蒙古人性喜打獵,酋長貴人無不畜養獵犬獵鷹。察合台尤其愛狗,這次追蹤哲別,正用得著獵狗,是以帶了六頭獒犬,這時放將出來,先命六犬環繞著黑馬周圍一陣亂嗅,然後找尋哲別藏身的所在。六頭巨獒汪汪吠叫,在茅屋中不住的奔進奔出。郭靖與哲別本不相識,但前日見他在戰陣英勇異常,不禁欽佩,而給朮赤抽了這幾鞭之後,心裡怒極,激發了天性中的一股倔強之氣,呼哨一聲,呼出自己的牧羊犬來。這時察合台的六犬已快嗅到乾草堆前,那牧羊犬聽了郭靖的號令,守在草堆前,不許六犬過去。察合台大聲呼叱,六頭巨犬同時撲了上去,一時犬吠之聲大作,七頭狗狂吠亂咬的打了起來。那牧羊犬身形既小,又是以一敵六,轉瞬間就被咬得遍體鱗傷,可是十分勇敢,竟自不退,負隅死斗。郭靖一面哭,一面呼喝著鼓勵愛犬力戰。鐵木真和窩闊台等見狀,早知哲別必是躲在草堆之中,都笑吟吟的瞧著七犬相鬥。朮赤大怒,舉起馬鞭又是刷刷數鞭,打得郭靖痛徹心肺。他滿地打滾,滾到朮赤身邊,忽地躍起,抱住他的右腿,死命不放。朮赤用力一抖,哪知這孩子抱得緊極,竟自抖不下來。察合台、窩闊台、拖雷三人見了兄長的狼狽樣子,都哈哈大笑起來,鐵木真也不禁莞爾,朮赤脹紅了臉,拔出腰間長刀,往郭靖頭頂劈了下去。眼見這孩子就要身首異處,突然草堆中一柄斷頭馬刀疾伸出來,噹啷一聲,雙刀相交,朮赤只覺手裡一震,險些把捏不定。眾軍士齊聲呼叫,哲別已從草堆里躍了出來。他左手將郭靖一扯,拉到身後,冷笑道:“欺侮孩子,不害臊嗎?”眾軍士刀矛齊舉,圍在哲別身周。哲別見無可抵擋,拋下手中馬刀。朮赤上去當胸一拳,哲別並不還手,喝道:“快殺我!”隨即低沉了聲音道:“可惜我不能死在英雄好漢手裡!”鐵木真道:“你說甚么?”哲別道:“要是我在戰場之上,被勝過我的好漢殺了,那是死得心甘情願。現今卻是大鷹落在地下,被螞蟻咬死!”說著圓睜雙眼,猛喝一聲。察合台的六犬已把牧羊犬壓在地下亂咬,斗然間聽到這一聲威猛異常的大喝,嚇得一齊跳起身來,尾巴夾在後腿之間,畏畏縮縮的逃開。鐵木真身旁閃出一人,叫道:“大汗,別讓這小子誇口,我來斗他。”鐵木真見是大將博爾朮,心中甚喜,道:“好,你跟他比比。咱們別的沒有,有的是英雄好漢。”博爾朮上前數步,喝道:“我一個人殺你,教你死得心甘情願。”哲別見他身材魁梧,聲音洪亮,喝道:“你是誰?”博爾朮道:“我是博爾朮。你沒聽見過嗎?”哲別心中一凜:“早聽說博爾朮是蒙古人中的英雄,原來是他。”橫目斜睨,哼了一聲。鐵木真道:“你自誇弓箭了得,人家叫你做哲別。你就和我這好朋友比比箭吧。”蒙古語中,“哲別”兩字既指“槍矛”,又是“神箭手”之意。哲別本來另有名字,只因他箭法如神,人人叫他哲別,真名反而無人知曉了。哲別聽鐵木真叫博爾朮為“好朋友”,叫道:“你是大汗的好朋友,我先殺了你。”蒙古眾軍士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人人都知博爾朮武藝精熟,所向無敵,威名揚於大漠,眾人雖見過哲別的箭法高強,但說要殺博爾朮,那真叫做不自量力了。當初鐵木真年輕之時,被仇敵泰亦赤兀部人捉去,頭頸里套了木枷。泰亦赤兀部眾在斡難河濱宴會,一面喝酒,一面用馬鞭抽打,要恣意侮辱他之後,再加殺害。後來與宴人眾喝得大醉,鐵木真用枷頭打暈了看守兵卒,逃入樹林之中。泰亦赤兀人大舉挨戶搜查。有一個青年名叫赤老溫,不怕危險,仗義留他,將他木枷打碎,放在火里燒毀,把他藏在一輛裝羊毛的大車之中。追兵在赤老溫家裡到處搜查,搜到大車前,拉去了幾把羊毛,快要露出鐵木真的腳了。赤老溫的父親情急智生,笑道:“這樣大熱天,羊毛里怎么能藏人?熱也熱死了他。”其時正當盛暑,人人汗下如雨,追兵心想有理,這才放過不搜。鐵木真生平經歷危難無數,以這一次最是千鈞一髮的大險。鐵木真逃得性命後狼狽之極,與母親弟弟靠捕殺野鼠過活。有一天,他養的八匹白馬又被別的部落盜了去,鐵木真單身去追,遇到一個青年在擠馬奶。鐵木真問起盜賊的訊息。那青年就是博爾朮,說道:“男兒的苦難都是一樣,我和你結成朋友。”兩人騎馬一起追趕,追了三天,趕上盜馬的部落。兩人箭無虛發,殺敗數百名敵人,把八匹馬奪回。鐵木真要分馬給他,問他要幾匹。博爾朮道:“我為好朋友出力,一匹馬也不要。”自此兩人一同創業,鐵木真一直叫他做好朋友,實是患難之交。博爾朮、赤老溫兩人,連同木華黎、博爾忽,並為蒙古的開國四大功臣。鐵木真素知博爾朮箭法如神,取下自己腰裡弓箭遞給了他,隨即跳下馬來,說道:“你騎我的馬,用我的弓箭,就算是我射殺了他。”博爾朮道:“遵命!”左手持弓,右手拿箭,躍上鐵木真的白口寶馬。鐵木真對窩闊台道:“你把坐騎借給哲別。”窩闊台道:“便宜了他。”躍下馬來,一名親兵將馬牽給哲別。哲別躍上馬背,向鐵木真道:“我已被你包圍住,你要殺我,便如是宰羊一般容易。你既放我與他比箭,我不能不知好歹,再與他平比。我只要一張弓,不用箭。”博爾朮怒道:“你不用箭?”哲別道:“不錯,我一張空弓也能殺得了你!”

蒙古眾軍士又大聲鼓譟起來:“這傢伙好會吹大氣。”鐵木真吩咐取一張好弓給他。

博爾朮在陣上見過哲別的本事,知他箭法了得,本來不敢怠慢,但他此刻有弓無箭,箭法再高,卻又如何施展?料知他必是要接了自己射去的羽箭使用,兩腿一夾,胯下的白口寶馬撥剌剌的跑了開去。這匹馬奔跑迅速,久經戰陣,在戰場上乘者雙腿稍加示意,即能進退自如,鐵木真向來十分喜愛。哲別見對手馬快,當下勒馬反走,博爾朮彎弓搭箭,嗖的一聲,發箭往哲別頭頸射去。哲別側過身子,眼明手快,抓住了箭尾。博爾朮暗叫一聲:“好!”又是一箭。哲別聽得箭聲,知道來勢甚急,不能手接,俯低身子,伏在鞍上,那箭從頭頂擦了過去。他當即縱馬前奔,仰身坐直,哪知博爾朮有一手連珠箭神技,嗤嗤兩箭,接著從兩側射來。哲別料不到對方如此厲害,猛地溜下馬鞍,右足鉤住鐙子,身子幾乎著地,那坐騎跑得正急,把他拖得猶如一隻傍地飛舞的紙鷂一般。他腰間一扭,身子剛轉過一半,已將適才接來的箭扣上弓弦,拉弦射出,羽箭向博爾朮肚腹上射去,隨即又翻背上馬。博爾朮喝聲:“好!”覷準來箭,也是一箭射出,雙箭箭頭相撞,但余勢不衰,斜飛出去,都插入沙地之中。鐵木真與眾人齊聲喝彩。博爾朮虛拉一弓,待哲別往右邊閃避,突然發箭向右射去。哲別左手拿弓輕撥,那箭落在地下,博爾朮連射三箭,都被他躲了開去。哲別縱馬急馳,突然俯身,在地下拾起了三枝羽箭,搭上弓回身射出。

博爾朮要顯本事,躍身站上馬背,左腳立鞍,右腳踢開來箭,跟著居高臨下,一箭猛射過去。哲別催馬旁閃,還射一箭,喀喇一聲,把來箭的箭桿劈為兩截。

博爾朮心想:“我有箭而他無箭,到現下仍打個平手,如何能報大汗之仇?”心中焦躁起來,連珠箭發,嗖嗖嗖的不斷射去,眾人瞧得眼都花了。哲別來不及接箭,只得東閃西避,無奈箭來如飛,又多又快,突然噗的一聲,左肩竟自中了一箭。眾人齊聲歡呼。博爾朮大喜,正要再射數箭,結束他的性命,伸手往箭袋裡一抽,卻摸了個空,原來剛才一輪連珠急射,竟把鐵木真交給他的羽箭都用完了。他上陣向來攜箭極多,腰間兩袋,馬上六袋,共攜八袋羽箭,這次所使是大汗自用的弓矢,激鬥之中,竟依著平時習性使用,忘了箭數有限,待得驚覺箭已用完,疾忙回馬,俯身去拾地下箭枝。

哲別瞧得親切,嗖的一箭,響聲未歇,羽箭已中博爾朮後心。旁觀眾人驚叫起來,但說也奇怪,這一箭雖然力勁奇大,把博爾朮後心撞得一陣疼痛,但竟透不進去,滑在地下。博爾朮順手將箭拾起,一看之下,那箭頭竟是被哲彆拗去了的,原來是手下留情。他翻上馬背,叫道:“我是為大汗報仇,不領你這個情!”哲別道:“哲別向來不饒敵人!剛才這一箭是一命換一命!”鐵木真見博爾朮背上中箭,心裡一陣劇烈酸痛,待見他竟然不死,不禁大喜若狂,這時便要他將部族中成千成萬的牛羊馬匹都爭出去換博爾朮的性命,他也毫不猶豫的換了,聽哲別如此說,忙道:“好,大家別比了。他一命換你一命。”哲別道:“不是換我的命。”鐵木真道:“甚么?”哲別指著站在屋門口的郭靖,說道:“換他的性命!求大汗別難為這孩子。至於我,”他眉毛一揚,道:“我射傷大汗,罪有應得。博爾朮,你來吧!”伸手拔下肩頭羽箭,血淋淋的搭在弓上。這時博爾朮的部下早已呈上六袋羽箭,博爾朮道:“好,咱們再比過!”嗖嗖嗖嗖,一陣連珠急射。前箭後箭幾乎相續,在空中便如接成了一條箭鏈。

哲別見來勢甚急,一個鐙里藏身,鑽到了馬腹之下,斜眼覷準,一箭往博爾朮肚上射去,那白口名駒見羽箭疾到,不待主人拉韁,往左急閃。哪知哲別這一箭來勢奇快,非比平常,噗的一聲,插入名駒腦袋,那馬登時滾倒在地。博爾朮臥在地下,怕他追擊,反身一箭,將哲別手中硬弓的弓桿劈為兩截。哲別失了武器,更無還擊之能,心中暗暗叫苦,只得縱馬曲曲折折的奔跑閃避。蒙古眾軍士齊聲吶喊,為博爾朮助威。博爾朮心想:“此人真是一條好漢子!”不禁起了英雄惜英雄之心,不欲傷他性命,搭箭上弓,瞄準他後心,運足了勁,一箭飛去。

當真是將軍神箭,更無虛發,那箭正中哲別後頸。哲別身子一晃,摔下馬來,那箭掉在他身畔,卻原來箭頭也是拗去了的。博爾朮又抽一枝箭搭在弓上,對準了哲別,轉頭對鐵木真道:“大汗,求你開恩,饒了他罷!”

鐵木真看到這時,早已愛惜哲別神勇,叫道:“你還不投降嗎?”哲別望著鐵木真威風凜凜的神態,不禁折服傾倒,奔將過來,跪倒在地。鐵木真哈哈大笑,道:“好好,以後你跟著我罷!”蒙古人表達心情,多喜唱歌。哲別拜伏在地,大聲唱了起來:“大汗饒我一命,以後赴湯蹈火,我也願意。橫斷黑水,粉碎岩石,扶保大汗。征討外敵,挖取人心!叫我到哪裡,我就到哪裡。為大汗衝鋒陷陣,賓士萬里,日夜不停!”鐵木真大喜,取出兩塊金子,賞給博爾朮一塊,給哲別一塊。哲別謝了,道:“大汗,我轉送給這孩子,可以嗎?”鐵木真笑道:“是我的金子,我愛給誰就給誰。是你的金子,你愛給誰就給誰!”哲別拿金子送給郭靖,郭靖仍是搖頭不要,說道:“媽媽說的,須得幫助客人,不可要客人的東西。”鐵木真先前見郭靖力抗朮赤不屈,早就喜愛這孩子的風骨,聽了這幾句話,更是高興,對哲別道:“回頭你帶這孩子到我這裡。”率領隊伍,向來路去了。幾名隨從軍士把那匹白口名駒的屍體放在兩匹馬上,跟在後面。

哲別死裡逃生,更得投明主,十分高興,躺在草地上休息,等李萍從市集回來,說明經過。李萍見兒子頭上臉上鞭痕累累,好不心疼,但聽哲別說起兒子的剛強俠義,便道:“好孩子,為人該當如此。”心想兒子若是一生在草原牧羊,如何能報父仇,不如到軍中多加歷練,圖個機遇。當下母子兩人隨同哲別到了鐵木真軍中。

鐵木真命哲別在三子窩闊台部下當一名十夫長。哲別見過三王子後,再去拜謝博爾朮。兩人互相敬佩,結成了好友。哲別感念郭靖的恩德,對他母子兩人照顧極為周到,準擬郭靖年紀稍大,就把自己的箭法武功傾囊相授。

這日郭靖正在和幾個蒙古孩子擲石遊戲,忽見遠處兩騎蒙古兵急馳奔來,顯是有急訊向大汗稟報。兩兵進入鐵木真帳中不久,號角嗚嗚響起,各處營房中的兵丁飛奔湧出。鐵木真訓練部眾,約束嚴峻,軍法如鐵。十名蒙古兵編為一小隊,由一名十夫長率領,十個十夫隊由一名百夫長率領,十個百夫隊由一名千夫長率領,十個千夫隊由一名萬夫長率領。鐵木真號令一出,數萬人如心使臂,如臂使指,直似一人。郭靖和眾孩在旁觀看,聽號角第一遍吹罷,各營士卒都已拿了兵器上馬。第二遍號角吹動時,四野里蹄聲雜沓,人頭攢動。第三遍號角停息,轅門前大草原上已是黑壓壓的一片,整整齊齊的排列了五個萬人隊,除了馬匹呼吸喘氣之外,更無半點耳語和兵器撞碰之聲。

鐵木真在三個兒子陪同下走出轅門,大聲說道:“咱們打敗了許多敵人,大金國也已知道了。現今大金國皇帝派了他三太子、六太子到咱們這裡,來封你們大汗的官職!”蒙古兵舉起馬刀,齊聲歡呼。當時金人統有北方,兵勢雄強,威聲遠震,蒙古人還只是草原大漠中的一個小部落,是以鐵木真頗以得到大金國的封號為榮。

鐵木真號令傳下,大王子朮赤率領了一萬人隊上去迎接,其餘四萬人隊在草原上擺了開來。

其時金國章宗完顏*在位,得悉漠北王罕、鐵木真等部強盛,生怕成為北方之患,於是派了三子榮王完顏洪熙、六子趙王完顏洪烈前去冊封官職,一來加以羈縻,二來察看各部虛實,或以威服,或以智取,相機行事。那趙王完顏洪烈便是曾出使臨安、在牛家村為丘處機所傷、在嘉興遇到過江南七怪之人。郭靖和眾小孩遠遠的站在一旁看熱鬧,過了好一陣,只見遠處塵頭飛揚,朮赤已接了完顏洪熙、完顏洪烈兩人過來。完顏兄弟帶領了一萬名精兵,個個錦袍鐵甲,左隊執長矛,右隊持狼牙棒,跨下高頭大馬,鐵甲上鏗鏘之聲里許外即已聽到。待到臨近,更見錦衣燦爛,盔甲鮮明,刀槍耀日,軍容極盛。完顏洪熙兄弟並轡而來,鐵木真和眾子諸將站在道旁迎接。完顏洪熙見郭靖等許多蒙古小孩站在遠處,睜大了小眼,目不轉瞬的瞧著,便哈哈大笑,探手入懷,抓了一把金錢,用力往小孩群中擲去,笑道:“賞給你們!”他把金錢撒得遠遠地,滿擬眾小孩定會群起歡呼搶奪,那時既顯得自己氣派豪闊,且可引為笑樂。但蒙古人最注重的是主客相敬之禮,他這舉動固然十分輕浮,也是不敬之至。蒙古諸將士卒,無不相顧愕然。這群小孩都是蒙古兵將的兒女,年紀雖小,卻是個個自尊,對擲來的金幣沒人加以理睬。完顏洪熙討了個老大沒趣,又用勁擲出一把金幣,叫道:“大家搶啊,他媽的小鬼!”蒙古眾人聽了,更是憤然變色。

當時的蒙古人尚無文字,風俗粗獷,卻是最重信義禮節,尤其尊敬客人。蒙古人自來不說污言穢語,即是對於深仇大寇,或在遊戲笑謔之際,也從不咒詛謾罵。客人來到蒙古包里,不論識與不識,必定罄其所有的招待,而做客人的也決不可對主人有絲毫侮慢,如不遵主客之禮,皆以為莫大罪惡。完顏洪熙說的雖是女真話,蒙古兵將不明其意,但從他神態舉止之中,誰都知道是侮辱群孩的言語。

郭靖平時常聽母親講金人殘暴的故事,在中國如何奸淫擄掠,虐殺百姓,如何與漢奸勾結,害死中國的名將岳飛等等,小小的心靈中早深種下對金人的仇恨,這時見這金國王子如此無禮,在地下撿起幾枚金幣,奔近去猛力往完顏洪熙臉上擲去,叫道:“誰要你的錢!”完顏洪熙偏頭相避,但終有一枚金幣打在他顴骨之上,雖然郭靖力弱,這一下並不疼痛,但總是在數萬人之前出了個醜。蒙古人自鐵木真以下,個個心中稱快。完顏洪熙大怒,喝道:“你這小鬼討死!”他在中國時稍不如意,便即舉手殺人,誰敢對他如此侮辱,這時怒火上沖,從身旁侍衛手裡拿過一枝長矛,猛力往郭靖胸口擲去。

完顏洪烈知道不妥,忙叫:“三哥住手!”但那長矛已經飛出,眼見郭靖要死於矛下,突然左邊蒙古軍的萬人隊中飛出一箭,猶如流星趕月,當的一聲,射中在長矛矛頭之上。這一箭勁力好大,雖然箭輕矛重,但竟把長矛激開,箭矛雙雙落地。郭靖急忙逃開。蒙古兵齊聲喝彩,聲震草原。射箭之人,正是哲別。完顏洪烈低聲道:“三哥,莫再理他!”完顏洪熙見了蒙古兵的聲勢,心裡也有些害怕,狠狠瞪了郭靖一眼,又低罵一聲:“小雜種!”這時鐵木真和諸子迎了上來,把兩位金國王子接入帳幕,獻上馬乳酒、牛羊馬肉等食物。雙方各有通譯,傳譯女真和蒙古言語。完顏洪熙宣讀金主敕令,冊封鐵木真為大金國北強招討使,子孫世襲,永為大金國北方屏藩。鐵木真跪下謝恩,收了金主的敕書和金帶。

當晚蒙古人大張筵席,款待上國。飲酒半酣,完顏洪熙道:“明日我兄弟要去冊封王罕,請招討使跟我們同去。”鐵木真聽了甚喜,連聲答應。

王罕是草原上諸部之長,兵多財豐,待人寬厚,頗得各部酋長貴人愛戴。王罕當年曾與鐵木真的父親結拜為兄弟。後來鐵木真的父親被仇人毒死,鐵木真淪落無依,便拜王罕為義父,歸附於他。鐵木真新婚不久,妻子就被蔑爾乞惕人擄去,全仗王罕與鐵木真的義弟札水合共同出兵,打敗蔑爾乞惕人,才把他妻子搶了回來。

因此鐵木真聽說義父王罕也有冊封,很是高興,問道:“大金國還冊封誰嗎?”完顏洪熙道:“沒有了。”完顏洪烈加上一句道:“北方就只大汗與王罕兩位是真英雄真豪傑,餘人皆不足道。”鐵木真道:“我們這裡還有一位人物,兩位王爺或許還沒聽說過。”完顏洪烈道:“是嗎?是誰?”鐵木真道:“那就是小將的義弟札木合。他為人仁義,善能用兵,小將求三王爺、六王爺也封他一個官職。”

鐵木真和札木合是總角之交,兩人結義為兄弟時,鐵木真還只十一歲。蒙古結義為兄弟,稱為“結安答”,“安答”即是義兄、義弟。蒙古人習俗,結安答時要互送禮物。那時札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狍子髀石,鐵木真送給札木合一個銅灌髀石。髀石是蒙古人射打兔子之物,兒童常用以拋擲玩耍。兩人結義後,就在結了凍的斡難河上拋擲髀石遊戲。第二年春天,兩人用小木弓射箭,札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響箭頭,那是他用兩隻小牛角鑽了孔製成的,鐵木真回贈一個柏木頂的箭頭,又結拜了一次。兩人長大之後,都住在王罕部中,始終相親相愛,天天比賽早起,誰起得早,就用義父王罕的青玉杯飲優酪乳。後來鐵木真的妻子被擄,王罕與札木合出兵幫他奪回,鐵木真與札木合互贈金帶馬匹,第三次結義。兩人日間同在一隻杯子裡飲酒,晚上同在一條被裡睡覺。後來因追逐水草,各領牧隊分離,鐵木真威名日盛,札木合麾下部族也不斷增多,兩人情好始終不渝,尤勝於骨肉兄弟。這時鐵木真想起自己已得榮封而義弟未有,是以代他索討。完顏洪熙酒已喝得半醺,順口答道:“蒙古人這么多,個個都封官,我們大金國哪有這許多官兒?”完顏洪烈向他連使眼色,完顏洪熙只是不理。

鐵木真聽了,怫然不悅,說道:“那么把小將的官職讓了給他,也沒打緊。”完顏洪熙一拍大腿,厲聲道:“你是小覷大金的官職嗎?”鐵木真瞪起雙眼,便欲拍案而起,終於強忍怒氣,不再言語,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完顏洪烈忙說,岔了開去。第二日一早,鐵木真帶同四個兒子,領了五千人馬,護送完顏洪熙、洪烈去冊封王罕。

這時太陽剛從草原遠處天地交界線升起,鐵木真上了馬,五個千人隊早已整整齊齊的排列在草原之上。金國兵將卻兀自在帳幕中酣睡未醒。鐵木真初時見金兵人強馬壯,兵甲犀利,頗有敬畏之心,這時見他們貪圖逸樂,鼻中哼了一聲,轉頭問木華黎道:“你瞧金兵怎樣?”木華黎道:“咱們蒙古兵一千人可以破他們五千人。”鐵木真笑道:“我正也這么想。只是聽說大金國有兵一百餘萬,咱們可只有五萬人。”木華黎道:“一百萬兵不能一起上陣。咱們分開來打,今天干掉他十萬,明天又掃去他十萬。”鐵木真拍拍他肩膀,笑道:“說到用兵,你的話總是最合我心意。一百多斤的一個人,可以吃掉十頭一千斤的肥牛,只不過不是一天吃。”兩人同時哈哈大笑。鐵木真按轡徐行,忽見第四子拖雷的坐騎鞍上無人,怒道:“拖雷呢?”拖雷這時還只九歲,雖然年紀尚幼,但鐵木真不論訓子練兵,都是嚴峻之極,犯規者決不寬貸,他大聲喝問,眾兵將個個悚栗不安。大將博爾忽是拖雷的師傅,見大汗怪責,心下惶恐,說道:“這孩子從來不敢晏起,我去瞧瞧。”剛要轉馬去尋,只見兩個孩子手挽手的奔來。一個頭上裹著一塊錦緞,正是鐵木真的幼子拖雷,另一個卻是郭靖。拖雷奔到鐵木真跟前,叫了聲:“爹!”鐵木真厲聲道:“你到哪裡去啦!”拖雷道:“我剛才和郭兄弟在河邊結安答,他送了我這個。”說著手裡一揚,那是一塊紅色的汗巾,上面繡了花紋,原來是李萍給兒子做的。鐵木真想起自己幼時與札木合結義之事,心中感到一陣溫暖,臉上登現慈和之色,又見馬前兩個孩子天真爛漫,當下溫言道:“你送了他甚么?”郭靖指著自己頭頸道:“這個!”鐵木真見是幼子平素在頸中所帶的黃金項圈,微微一笑,道:“你們兩個以後可要相親相愛,互相扶助。”拖雷和郭靖點頭答應。

鐵木真道:“都上馬吧,郭靖這小子也跟咱們去。”拖雷和郭靖高興之極,各自上馬。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完顏洪熙兄弟才梳洗完畢,走出帳幕。完顏洪烈見蒙古兵早已列隊相候,忙下令集隊。完顏洪熙卻擺弄上國王子的威風,自管喝了幾杯酒,吃了點心才慢慢上馬,又耗了半個時辰,才把一萬名兵馬集好。大隊向北而行,走了六日,王罕派了兒子桑昆和義子札木合先來迎接。鐵木真得報札木合到了,忙搶上前去。兩人下馬擁抱。鐵木真的諸子都過來拜見叔父。

完顏洪烈瞧那札木合時,見他身材高瘦,上唇稀稀的幾莖黃須,雙目炯炯有神,顯得十分的精明強悍。那桑昆卻肥肥白白,多半平時養尊處優,竟不像是在大漠中長大之人,又見他神態傲慢,對鐵木真愛理不理的,渾不似札木合那么親熱。又行了一日,離王罕的住處已經不遠,鐵木真部下的兩名前哨忽然急奔回來,報導:“前面有乃蠻部攔路,約有三萬人。”完顏洪熙聽了傳譯的言語,大吃一驚,忙問:“他們要乾甚么?”哨兵道:“好像是要和咱們打仗。”完顏洪熙道:“他……他們人數……當真有三萬?豈不是多過咱們的……這……這……”鐵木真不等他話說完,向木華黎道:“你去問問。”木華黎帶了十名親兵,向前馳去,大隊停了下來。過了一會,木華黎回來稟報:“乃蠻人聽說大金國太子來封大汗官職,他們也要討封。若是不封,他們說就要把兩位太子留下來抵押,待大金國封了他們官職之後才放還。那些乃蠻人又說,他們的官職一定要大過鐵木真大汗的。”

完顏洪熙聽了,臉上變色,說道:“官職豈有強討的?這……這可不是要造反了嗎?那怎么辦?”完顏洪烈即命統兵的將軍布開隊伍,以備不測。

札木合對鐵木真道:“哥哥,乃蠻人時時來搶咱們牲口,跟咱們為難,今日還放過他們嗎?不知大金國兩位太子又如何吩咐?”鐵木真眼瞧四下地形,已是成竹在胸,說道:“今日叫大金國兩位太子瞧一瞧咱兄弟的手段?”提氣一聲長嘯,高舉馬鞭,在空中虛擊兩鞭。拍拍兩下響過,五千名蒙古兵突然“嗬,嗬,嗬”的齊聲大叫起來。完顏兄弟出其不意,不覺嚇了一跳。只見前面塵頭大起,敵軍漸漸逼近,蒙古兵的前哨已退回本陣。完顏洪熙道:“六弟,快叫咱們的兒郎衝上去,這些蒙古人沒用。”完顏洪烈低聲道:“讓他們打頭陣。”完顏洪熙登時醒悟,點了點頭。蒙古兵齊聲大叫,卻不移動。完顏洪熙皺起了眉頭,說道:“這些蒙古兵叫得牛鳴馬嘶一般,不知乾甚么。就算喊得驚天動地,能把敵兵嚇退嗎?”博爾忽領兵在左,對拖雷道:“你跟著我,可別落後了,瞧咱們怎生殺敵。”拖雷和郭靖隨著眾兵,也是放開了小喉嚨大叫。頃刻之間,塵沙中敵兵已衝到跟前數百步遠,蒙古兵仍然只是吶喊。這時完顏洪烈也感詫異,見到乃蠻人來勢凌厲,生怕衝動陣腳,喝令:“放箭!”金兵幾排箭射了出去,但相距尚遠,箭枝未到敵兵跟前,便已紛紛跌落。完顏洪熙見敵兵面目漸漸清楚,個個相貌猙獰,咬牙切齒的催馬衝來,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轉頭向完顏洪烈道:“不如依從他們,胡亂封他一個官職便了。大些便大些,又不用花本錢!”

鐵木真忽然揮動長鞭,又在空中拍拍數響,蒙古兵喊聲頓息,分成兩翼。鐵木真和札木合各領一翼,風馳電掣的往兩側高地上搶去。兩人伏鞍奔跑,大聲發施號令。蒙古兵一隊一隊的散開,片刻之間,已將四周高地盡數占住,居高臨下,羽箭扣在弓上,箭頭瞄準了敵人,卻不發射。乃蠻兵的統帥見形勢不利,帶領人馬往高地上搶來。蒙古兵豎起了軟牆。那是數層羊毛厚氈所制,用以擋箭。弓箭手在氈後發箭射敵,附近高地上的蒙古兵又發箭支援,攻敵側翼。乃蠻兵東西馳突,登時潰亂。

鐵木真在左首高地上觀看戰局,見敵兵已亂,叫道:“者勒米,沖他後隊。”者勒米手執大刀,領了一個千人隊從高地上直衝下來,徑抄敵兵後路。哲別挺著長矛,一馬當先。他剛歸順鐵木真,決心要斬將立功,報答大汗不殺之恩,俯身馬背,直衝入敵陣之中。兩員勇將這么一陣衝擊,乃蠻後軍登時大亂,前軍也是軍心搖動。統兵的將軍正自猶豫不決,札木合和桑昆也領兵沖了下來。乃蠻部左右受攻,戰不多時,便即潰敗,主將撥轉馬頭便走,部眾跟著紛紛往來路敗退下去。者勒米勒兵不追,放大隊過去,等敵兵退到還剩兩千餘人時,驀地呼哨衝出,截住路口。乃蠻殘兵陷入了重圍,無路可走,勇悍的奮力抵抗,盡被砍殺,餘下的拋弓下馬,棄槍投降。這一役殺死敵兵一千餘人,俘獲二千餘人。蒙古兵只傷亡了一百餘名。鐵木真下令剝下乃蠻兵的衣甲,將二千餘名降兵連人帶馬分成四份,給完顏兄弟一份,義父王罕一份,義弟札木合一份,自己要了一份。凡是戰死的蒙古士兵,每家撫恤五匹馬、五名俘虜作為奴隸。完顏洪熙這時才驚魂大定,興高采烈的不住議論剛才的戰鬥。笑道:“他們要討官職,六弟,咱們封他一個‘敗北逃命招討使’便了。”說著捧腹狂笑。

完顏洪烈見鐵木真和札木合以少勝多,這一仗打得光彩之極,不覺暗暗心驚,心想:“現下北方各部自相砍殺,我北陲方得平安無事。要是給鐵木真和札木合統一了漠南漠北諸部,大金國從此不得安穩了。”又見自己部下這一萬名金兵始終未曾接仗,但當乃蠻人前鋒衝到之時,陣勢便現散亂,眾兵將臉上均有懼色,可說兵鋒未交,勝負已見,蒙古人如此強悍,實是莫大的隱憂。正自尋思,忽然前面塵沙飛揚,又有一彪軍馬馳來。

四年級:聖宇蒼龍

射鵰英雄傳作文(6)

顏烈跨出房門,只見過道中一個中年士人拖著鞋皮,踢*踢*的直響,一路打著哈欠迎面過來,那士人似笑非笑,擠眉弄眼,一副憊懶神氣,全身油膩,衣冠不整,滿面污垢,看來少說也有十多天沒洗澡了,拿著一柄破爛的油紙黑扇,邊搖邊行。顏烈見這人衣著明明是個斯文士子,卻如此骯髒,不禁皺了眉頭,加快腳步,只怕沾到了那人身上的污穢。突聽那人乾笑數聲,聲音甚是刺耳,經過他身旁時,順手伸出摺扇,在他肩頭一拍。顏烈身有武功,這一下竟沒避開,不禁大怒,喝道:“乾甚么?”那人又是一陣乾笑,踢*踢*的向前去了,只聽他走到過道盡頭,對店小二道:“喂,夥計啊,你別瞧大爺身上破破爛爛,大爺可有的是銀子。有些小子可邪門著哪,他就是仗著身上光鮮唬人。招搖撞騙,勾引婦女,吃白食,住白店,全是這種小子,你得多留著點兒神。穩穩噹噹的,讓他先交了房飯錢再說。”也不等那店小二答腔,又是踢*踢*的走了。顏烈更是心頭火起,心想好小子,這話不是衝著我來嗎?那店小二聽那人一說,斜眼向他看了眼,不禁起疑,走到他跟前,哈了哈腰,陪笑道:“您老別見怪,不是小的無禮……”顏烈知他意思,哼了一聲道:“把這銀子給存在柜上!”伸手往懷裡一摸,不禁呆了。他囊里本來放著四五十兩銀子,一探手,竟已空空如也。店小二見他臉色尷尬,只道窮酸的話不錯,神色登時不如適才恭謹,挺腰凸肚的道:“怎么?沒帶錢嗎?”顏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他只道匆匆出房,忘拿銀兩,哪知回入房中打開包裹一看,包裹幾十兩金銀竟然盡皆不翼而飛。這批金銀如何失去,自己竟是茫然不覺,那倒奇了,尋思:“適才包氏娘子出去解手,我也去了茅房一陣,前後不到一炷香時分,怎地便有人進房來做了手腳?嘉興府的飛賊倒是厲害。”店小二在房門口探頭探腦的張望,見他銀子拿不出來,發作道:“這女娘是你原配妻子嗎?要是拐帶人口,可要連累我們呢!”包惜弱又羞又急,滿臉通紅。顏烈一個箭步縱到門口,反手一掌,只打得店小二滿臉是血,還打落了幾枚牙齒。店小二捧住臉大嚷大叫:“好哇!住店不給錢,還打人哪!”顏烈在他屁股上加了一腳,店小二一個筋斗翻了出去。包惜弱驚道:“咱們快走吧,不住這店了。”顏烈笑道:“別怕,沒了銀子問他們拿。”端了一張椅子坐在房門口頭。過不多時,店小二領了十多名潑皮,掄棍使棒,衝進院子來。顏烈哈哈大笑,喝道:“你們想打架?”忽地躍出,順手搶過一根桿棒,指東打西,轉眼間打倒了四五個。那些潑皮平素只靠逞凶使狠,欺壓良善,這時見勢頭不對,都拋下棍棒,一窩蜂的擠出院門,躺在地下的連爬帶滾,惟恐落後。包惜弱早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顫聲道:“事情鬧大了,只怕驚動了官府。”顏烈笑道:“我正要官府來。”包惜弱不知他的用意,只得不言語了。

過不半個時辰,外面人聲喧譁,十多名衙役手持鐵尺單刀,闖進院子,把鐵鏈抖得噹啷噹啷亂響,亂嘈嘈的叫道:“拐賣人口,還要行兇,這還了得?兇犯在哪裡?”顏烈端坐椅上不動。眾衙役見他衣飾華貴,神態儼然,倒也不敢貿然上前。帶頭的捕快喝道:“喂,你叫甚么名字?到嘉興府來乾甚么?”顏烈道:“你去叫蓋運聰來!”

蓋運聰是嘉興府的知府,眾衙役聽他直斥上司的名字,都是又驚又怒。那捕快道:“你失心瘋了嗎?亂呼亂叫蓋大爺的名字。”顏烈從懷裡取出一封信來,往桌上一擲,抬頭瞧著屋頂,說道:“你拿去給蓋運聰瞧瞧,看他來是不來?”那捕快取過信件,見了封皮上的字,吃了一驚,但不知真偽,低聲對眾衙役道:“看著他,別讓他跑了。”隨即飛奔而出。包惜弱坐在房中,心裡怦怦亂跳,不知吉凶。過不多時,又湧進數十名衙役來,兩名官員全身公服,搶上來向顏烈跪倒行禮,稟道:“卑職嘉興府蓋運聰、秀水縣姜文,叩見大人。卑職不知大人駕到,未能遠迎,請大人恕罪。”顏烈擺了擺手,微微欠身,說道:“在貴縣失竊了一些銀子,請兩位勞神查一查。”蓋運聰忙道:“是,是。”手一擺,兩名衙役託過兩隻盤子,一盤黃澄澄的全是金子,一盤白晃晃的則是銀子。蓋運聰道:“卑職治下竟有奸人膽敢盜竊大人使費,全是卑職之罪,這點戔戔之數,先請大人賞收。”顏烈笑著點點頭,蓋運聰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說道:“卑職已打掃了行台,恭請大人與夫人的憲駕。”顏烈道:“還是這裡好,我喜歡清清靜靜的,你們別來打擾囉唆。”說著臉色一沉。蓋運聰與姜文忙道:“是,是!大人還需用甚么,請儘管吩咐,好讓卑職辦來孝敬。”顏烈抬頭不答,連連擺手。蓋姜二人忙率領衙役退了出去。那店小二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由掌柜的領著過來磕頭賠罪,只求饒了一條性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顏烈從盤中取過一錠銀子,擲在地上,笑道:“賞你吧,快給我滾。”那店小二還不敢相信,掌柜的見顏烈臉無惡意,怕他不耐煩,忙撿起銀子,磕了幾個頭,拉著店小二出去。包惜弱兀自心神不定,問道:“這封信是甚么法寶?怎地做官的見了,竟怕成這個樣子。”顏烈笑道:“本來我又管不著他們,這些做官的自己沒用。趙擴手下盡用這些膿包,江山不失,是無天理了。”包惜弱道:“趙擴,那是誰?”顏烈道:“那就是當今的寧宗皇帝。”包惜弱吃了一驚,忙道:“小聲!聖上的名字,怎可隨便亂叫?”顏烈見她關心自己,很是高興,笑道:“我叫卻是不妨。到了北方,咱們不叫他趙擴叫甚么?”包惜弱道:“北方?”顏烈點了點頭,正要說話,突然門外蹄聲急促,數十騎馬停在客店門口。包惜弱雪白的臉頰上本已透出些血色,聽到蹄聲,立時想起那晚官兵捕拿之事,登時臉色又轉蒼白。顏烈卻是眉頭一皺,好似頗不樂意。只聽得靴聲橐橐,院子裡走進數十名錦衣軍士來,見到顏烈,個個臉色有喜,齊叫:“王爺!”爬下行禮。顏烈微笑道:“你們終於找來啦。”包惜弱聽他們叫他“王爺”,更是驚奇萬分,只見那些大漢站起身來,個個虎背熊腰,甚是剽健。顏烈擺了擺手道:“都出去吧!”眾軍士齊聲答應,魚貫而出。顏烈轉頭對包惜弱道:“你瞧我這些下屬,與宋兵比起來怎樣?”包惜弱奇道:“難道他們不是宋兵?”顏烈笑道:“現今我對你實說了吧,這些都是大金國的精兵!”說罷縱聲長笑,神情得意之極。包惜弱顫聲道:“那么……你……你也是……”顏烈笑道:“不瞞娘子說,在下的姓氏上還得加多一個‘完’字,名字中加多一個‘洪’字。在下完顏洪烈,大金國六,封為趙王的。便是區區。”包惜弱自小聽父親說起金國蹂躪我大宋河山之慘、大宋皇帝如何被他們擄去不得歸還、北方百姓如何被金兵殘殺虐待,自嫁了楊鐵心後,丈夫對於金國更是切齒痛恨,哪知道這幾天中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竟是個金國王子,驚駭之餘,竟是說不出話來。完顏洪烈見她臉上變色,笑聲頓斂,說道:“我久慕南朝繁華,是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臨安來,作為祝賀元旦的使者。再者,宋主尚有幾十萬兩銀子的歲貢沒依時獻上,父皇要我前來追討。”包惜弱道:“歲貢?”完顏洪烈道:“是啊,宋朝求我國不要進攻,每年進貢銀兩絹匹,可是他們常說甚么稅收不足,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繳足。這次我對韓胄全不客氣,跟他說,如不在一個月之內繳足,我親自領兵來取,不必再費他心了。”包惜弱道:“韓丞相又怎樣說?”完顏洪烈道:“他有甚么說的?我人未離臨安府,銀子絹匹早已送過江去啦,哈哈!”包惜弱蹙眉不語。完顏洪烈道:“催索銀絹甚么的,本來也不須我來,派一個使臣就已足夠。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山川形勝,人物風俗,不意與娘子相識,真是三生有幸。”包惜弱心頭思潮起伏,茫然失措,仍是默然不語。完顏洪烈道:“我給娘子買衣衫去。”包惜弱低頭道:“不用啦。”完顏洪烈笑道:“韓丞相私下另行送給我的金銀,如買了衣衫,娘子一千年也穿著不完。娘子別怕,客店四周有我親兵好好守著,決無歹人敢來傷你。”說著揚長出店。包惜弱追思自與他相見以來的種種經過,他是大金國王子,對自己一個平民寡婦如此低聲下氣,不知有何用意?想到丈夫往日恩情,他慘遭非命,撇下自己一個弱女子處此尷尬境地,實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六神無主,又伏枕痛哭起來。完顏洪烈懷了金銀,逕往鬧市走去,見城中居民人物溫雅,雖然販夫走卒,亦多俊秀不俗之人,心中暗暗稱羨。突然間前面蹄聲急促,一騎馬急奔而來。市街本不寬敞,加之行人擁擠,街旁又擺滿了賣物的攤頭擔子,如何可以馳馬?完顏洪烈忙往街邊一閃,轉眼之間,見一匹黃馬從人叢中直竄出來。那馬神駿異常,身高膘肥,竟是一匹罕見的良馬。完顏洪烈暗暗喝了一聲彩,瞧那馬上乘客,不覺啞然。那馬如此神采,騎馬之人卻是個又矮又胖的猥瑣漢子,乘在馬上猶如個大肉團一般。此人手短足短,沒有脖子,一個頭大得出奇,卻又縮在雙肩之中。說也奇怪,那馬在人堆里發足急奔,卻不碰到一人、亦不踢翻一物,只見它出蹄輕盈,縱躍自如,跳過瓷器攤,跨過青菜擔,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閃讓而過,鬧市疾奔,竟與曠野馳騁無異。完顏洪烈不自禁的喝了一聲彩:“好!”那矮胖子聽得喝彩,回頭望了一眼。完顏洪烈見他滿臉都是紅色的酒糟粒子,一個酒糟鼻又大又圓,就如一隻紅柿子粘在臉上,心想:“這匹馬好極,我出高價買下來吧。”就在這時,街頭兩個小孩遊戲追逐,橫過馬前。那馬出其不意,吃了一驚,眼見左足將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一提韁繩,躍離馬鞍,那馬身上一輕,倏然躍起,在兩個小孩頭頂飛越而過,那矮胖子隨又輕飄飄的落在馬背。完顏洪烈一呆,心想這矮子騎術如此精絕,我大金國善乘之人雖多,卻未有及得上他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練騎兵,我手下的騎士定可縱橫天下。這比之購得一匹駿馬又好過萬倍了。他這次南來,何處可以駐兵,何處可以渡江,看得仔仔細細,一一暗記在心,甚至各地州縣長官的姓名才能,也詳為打聽。此時見到這矮胖子騎術神妙無比,心想南人朝政,如此奇士棄而不用,遺諸草野,何不楚材晉用?當下決意以重金聘他到燕京去作馬術教頭。他心意已決,發足疾追,只怕那馬腳力太快,追趕不上,正要出聲高呼,但見那乘馬奔到大街轉彎角處,忽然站住。完顏洪烈又是一奇,心想馬匹疾馳,必須逐漸放慢腳步方能停止,此馬竟能在急行之際斗然收步,實是前所未睹,就算是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發力狂奔之時如此神定氣閒的驀地站定。只見那矮胖子飛身下馬,鑽入一家店內。完顏洪烈快步走將過去,見店中直立著一塊大木牌,寫著“太白遺風”四字,卻是一家酒樓,再抬頭看時,樓頭一塊極大的金字招牌,寫著“醉仙樓”三個大字,字跡勁秀,旁邊寫著“東坡居士書”五個小字,原來是蘇東坡所題。完顏洪烈見這酒樓氣派豪華,心想:“他來到酒樓,便先請他大吃大喝一番,乘機結納,正是再好不過。”忽見那矮胖子從樓梯上奔了下來,手裡托著一個酒罈,走到馬前。完顏洪烈當即閃在一旁。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顯得臃腫難看,身高不過三尺,膀闊幾乎也有三尺,那馬偏偏腿長身高,他頭頂不過剛齊到馬鐙。只見他把酒罈放在馬前,伸掌在酒罈肩上輕擊數掌,隨手一揭,已把酒罈上面一小半的壇身揭了下來,那酒罈便如是一個深底的瓦盆。黃馬前足揚起,長聲歡嘶,俯頭飲酒。完顏洪烈聞得酒香,竟是浙江紹興的名釀紅,從這酒香辨來,至少是十來年的陳酒。

那矮胖子轉身入內,手一揚,當的一聲,將一大錠銀子擲在柜上,說道:“給開三桌上等酒菜,兩桌葷的,一桌素的。”掌柜的笑道:“是啦,韓三爺。今兒有松江來的四鰓鱸魚,下酒再好沒有。這銀子您韓三爺先收著,慢慢再算。”矮胖子白眼一翻,怪聲喝道:“怎么?喝酒不用錢?你當韓老三是光棍混混,吃白食的嗎?”掌柜笑嘻嘻的也不以為忤,大聲叫道:“夥計們,加把勁給韓三爺整治酒菜哪!”眾夥計里里外外一疊連聲的答應。完顏洪烈心想:“這矮胖子穿著平常,出手卻這般豪闊,眾人對他又如此奉承,看來是嘉興府的一霸。要聘他北上去做馬術教頭,只怕要費點周折了。且看他請些甚么客人,再相機行事。”當下拾級登樓,揀了窗邊一個座兒坐下,要了一斤酒,隨意點了幾個菜。這醉仙樓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輕煙薄霧,幾艘小舟蕩漾其間,半湖水面都浮著碧油油的菱葉,他放眼觀賞,登覺心曠神怡。這嘉興是古越名城,所產李子甜香如美酒,因此春秋時這地方稱為醉李。當年越王勾踐曾在此處大破吳王闔閭,正是吳越之間交通的孔道。當地南湖中又有一項名產,是綠色的沒角菱,菱肉鮮甜嫩滑,清香爽脆,為天下之冠,是以湖中菱葉特多。其時正當春日,碧水翠葉,宛若一泓碧玻璃上鋪滿一片片翡翠。完顏洪烈正在賞玩風景,忽見湖心中一葉漁舟如飛般劃來。這漁舟船身狹長,船頭高高翹起,船舷上停了兩排捉魚的水鳥。完顏洪烈初時也不在意,但轉眼之間,只見那漁舟已趕過了遠在前頭的小船,竟是快得出奇。片刻間漁舟漸近,見舟中坐著一人,舟尾划槳的穿了一身蓑衣,卻是個女子。她伸槳入水,輕輕巧巧的一扳,漁舟就箭也似的射出一段路,船身兒如離水飛躍,看來這一扳之力少說也有一百來斤,女子而有如此勁力已是奇怪,而一枝木槳又怎受得起如此大力?只見她又是數扳,漁舟已近酒樓,日光照在槳上,亮晃晃的原來是一柄點銅鑄的銅槳。那漁女把漁舟系在酒樓下石級旁的木樁上,輕躍登岸。坐在船艙里的漢子挑了一擔粗柴,也跟著上來。兩人徑上酒樓。漁女向那矮胖子叫了聲:“三哥!”在他身旁坐了下來。矮胖子道:“四弟、七妹,你們來得早!”完顏洪烈側眼打量那兩人時,見那女子大約十八九歲年紀,身形苗條,大眼睛,長睫毛,皮膚如雪,正是江南水鄉的人物。她左手倒提銅槳,右手拿了蓑笠,露出一頭烏雲般的秀髮。完顏洪烈心想:“這雖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卻另有一般天然風姿。”那挑柴的漢子三十歲上下年紀,一身青布衣褲,腰裡束了條粗草繩,足穿草鞋,粗手大腳,神情木訥。他放下擔子,把扁擔往桌旁一靠,嘰嘰數聲,一張八仙桌竟給扁擔推動了數寸。完顏洪烈一怔,瞧那條扁擔也無異狀,通身黑油油地,中間微彎,兩頭各有一個突起的鞘子。這扁擔如此沉重,料想必是精鋼熟鐵所鑄。那人腰裡插了一柄砍柴用的短斧,斧刃上有幾個缺口。兩人剛坐定,樓上腳步聲響,上來兩人。那漁女叫道:“五哥、六哥,你們一起來啦。”前面一人身材魁梧,少說也有二百五六十斤,圍著一條長圍裙,全身油膩,敞開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卷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許長的黑毛,腰間皮帶上插著柄尺來長的尖刀,瞧模樣是個殺豬宰羊的屠夫。後面那人五短身材,頭戴小氈帽,白淨面皮,手裡提了一桿秤,一個竹簍,似是個小商販。完顏洪烈暗暗稱奇:“瞧頭上三人都是身有武功之人,怎么這兩個市井小人卻又跟他們兄弟相稱?”忽聽街上傳來一陣登登登之聲,似是鐵物敲擊石板,跟著敲擊聲響上樓梯,上來一個衣衫襤褸的瞎子,右手握著一根粗大的鐵杖。只見他四十來歲年紀,尖嘴削腮,臉色灰撲撲地,頗有兇惡之態。坐在桌邊的五人都站了起來,齊叫:“大哥。”漁女在一張椅子上輕輕一拍,道:“大哥,你座位在這裡。”那瞎子道:“好。二弟還沒來嗎?”那屠夫模樣的人道:“二哥已到了嘉興,這會兒也該來啦。”漁女笑道:“這不是來了嗎?”只聽得樓梯上一陣踢*踢*拖鞋皮聲響。完顏洪烈一怔,只見樓梯口先探上一柄破爛污穢的油紙扇,先扇了幾扇,接著一個窮酸搖頭晃腦的踱了上來,正是適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完顏洪烈心想:“我的銀兩必是此人偷了去……”心頭正自火冒,那人咧嘴向他一笑,伸伸舌嘴,裝個鬼臉,轉頭和眾人招呼起來,原來便是他們的二哥。完顏洪烈尋思:“看來這些人個個身懷絕技,倘若能收為己用,實是極大的臂助。那窮酸偷我金銀,小事一樁,不必計較,且瞧一下動靜再說。”只見那窮酸喝了一口酒,搖頭擺腦的吟道:“不義之財……放他過,……玉皇大帝……發脾氣!”口中高吟,伸手從懷裡掏出一錠錠金銀,整整齊齊的排在桌上,一共掏出八錠銀子,兩錠金子。

完顏洪烈瞧那些金銀的色澤形狀,正是自己所失卻的,心下不怒反奇:“他入房去偷我金銀倒也不難,但他只用扇子在我肩頭一拍,就將我懷中銀錠都偷去了,當時我竟一無所覺。這妙手空空之技,確是罕見罕聞。”

眼看這七人的情狀,似乎他們作東,邀請兩桌客人前來飲酒,因賓客未到,七人只喝清酒,菜餚並不開上席來。但另外兩桌上各只擺設一副杯筷,那么客人只有兩個了。完顏洪烈尋思:“這七個怪人請客,不知請的又是何等怪客?”過了一盞茶時分,只聽樓下有人念佛:“阿彌陀佛!”那瞎子道:“焦木大師到啦!”站起身來,其餘六人也都肅立相迎。又聽得一聲:“阿彌陀佛!”一個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上了樓梯。這和尚四十餘歲年紀,身穿黃麻僧衣,手裡拿著一段木柴,木柴的一頭已燒成焦黑,不知有何用處。和尚與七人打個問訊,那窮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和尚欠身道:“那人尋上門來,小僧自知不是他的對手,多蒙江南七俠仗義相助,小僧感激之至。”

那瞎子道:“焦木大師不必客氣。我七兄弟多承大師平日眷顧,大師有事,我兄弟豈能袖手?何況那人自恃武功了得,無緣無故的來與大師作對,哪還把江南武林中人放在眼裡?就是大師不來通知,我們兄弟知道了也決不能甘休……”話未說完,只聽得樓梯格格作響,似是一頭龐然巨獸走上樓來,聽聲音若非巨象,便是數百斤的一頭大水牛。樓下掌柜與眾酒保一疊連聲的驚叫起來:“喂,這笨傢伙不能拿上去!”“樓板要給你壓穿啦。”“快,快,攔住他,叫他下來!”但格格之聲更加響了,只聽喀喇一聲,斷了一塊梯板。接著又聽得喀喀兩聲巨響,樓梯又斷了兩級。

完顏洪烈眼前一花,只見了一個道人手中託了一口極大的銅缸,邁步走上樓來,定睛看時,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原來這道人正是長春子丘處機。

完顏洪烈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要乘機陰結宋朝大官,以備日後入侵時作為內應。陪他從燕京南來的宋朝使臣王道乾趨炎附勢,貪圖重賄,已暗中投靠金國,到臨安後替他拉攏奔走。哪知王道乾突然被一個道人殺死,連心肝首級都不知去向。完顏洪烈大驚之餘,生怕自己陰謀已被這道人查覺,當即帶同親隨,由臨安府的捕快兵役領路,親自追拿。追到牛家村時與丘處機遭遇,不料這道人武功高極,完顏洪烈尚未出手,就被他一技甩手箭打中肩頭,所帶來的兵役隨從被他殺得乾乾淨淨。完顏洪烈如不是在混戰中先行逃開,又得包惜弱相救,堂堂金國王子就此不明不白的葬身在這小村之中了。完顏洪烈定了定神,見他目光只在自己臉上掠過,便全神貫注的瞧著焦木和那七人,顯然並未認出自己,料想那日自己剛探身出來,便給他羽箭擲中摔倒,並未看清楚自己面目,當即寬心,再看他手中托的那口大銅缸時,一驚之下,不由得欠身離椅。這銅缸是廟宇中常見之物,用來焚燒紙錠表章,直徑四尺有餘,只怕足足有四百來斤,缸中溢出酒香,顯是裝了美酒,那么份量自必更加沉重,但他托在手裡卻不見如何吃力。他每跨一步,樓板就喀喀亂響。樓下這時早已亂成一片,掌柜、酒保、廚子、打雜的、眾酒客紛紛逃出街去,只怕樓板給他壓破,砸下來打死了人。

焦木和尚冷然道:“道兄惠然駕臨,卻何以取來了小廟的化紙銅缸?衲子給你引見江南七俠!”丘處機舉起左手為禮,說道:“適才貧道到寶剎奉訪,寺里師父言道,大師邀貧道來醉仙樓相會。貧道心下琢磨,大師定是請下好來了,果然如此。久聞江南七俠威名,今日有幸相見,足慰平生之願。”焦木和尚向七俠道:“這位是全真派長春子丘道長,各位都是久仰的了。”轉過頭來,向丘處機道:“這位是七俠之首,飛天蝙蝠柯鎮惡柯大俠。”說著伸掌向那瞎子身旁一指,跟著依次引見。完顏洪烈在旁留神傾聽,暗自記憶。第二個便是偷他銀兩的那骯髒窮酸,名叫妙手書生朱聰。最先到酒樓來的騎馬矮胖子是馬王神韓寶駒,排行第三。挑柴擔的鄉農排行第四,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第五是那身材粗壯、屠夫模樣的大漢,名叫笑彌陀張阿生。那小商販模樣的後生姓全名金髮,綽號鬧市俠隱。那漁女叫作越女劍韓小瑩,顯是江南七俠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焦木引見之時,丘處機逐一點首為禮,右手卻一直托著銅缸,竟似不感疲累。酒樓下眾人見一時無事,有幾個大膽的便悄悄溜上來瞧熱鬧。柯鎮惡道:“我七兄弟人稱‘江南七怪’,都是怪物而已,‘七俠’甚么的,卻不敢當。我兄弟久仰全真七子的威名,素聞長春子行俠仗義,更是欽慕。這位焦木大師為人最是古道熱腸,不知如何無意中得罪了道長?道長要是瞧得起我七兄弟,便讓我們做做和事老。兩位雖然和尚道士,所拜的菩薩不同,但總都是出家人,又都是武林一派,大家盡釋前愆,一起來喝一杯如何?”丘處機道:“貧道和焦木大師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只要他交出兩個人來,改日貧道自會到法華禪寺負荊請罪。”柯鎮惡道:“交出甚么人來?”丘處機道:“貧道有兩個朋友,受了官府和金兵的陷害,不幸死於非命。他們遺下的寡婦孤苦無依。柯大俠,你們說貧道該不該理?”顏烈一聽,端在手中的酒杯一晃,潑了些酒水。只聽柯鎮惡道:“別說是道長朋友的遺孀,就是素不相識之人,咱們既然知道了,也當量力照顧,那是義不容辭之事。”丘處機大聲道:“是呀!我就是要焦木大師交出這兩個身世可憐的女子來!他是出家人,卻何以將兩個寡婦收在寺里,定是不肯交出?七位是俠義之人,請評評這道理看!”

此言一出,不但焦木與江南七怪大吃一驚,完顏洪烈在旁也是暗暗稱奇,心想:“難道他說的不是楊郭二人的妻子,另有旁人?”焦木本就臉色焦黃,這時更加氣得黃中泛黑,一時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的道:“你……你……胡言亂道……胡言……”丘處機大怒,喝道:“你也是武林中知物,竟敢如此為非作歹!”右手一送,一口數百斤重的銅缸連酒帶缸,向著焦木飛去。焦木縱身躍開避過。

站在樓頭瞧熱鬧的人嚇得魂飛天外,你推我擁,一連串的骨碌碌滾下樓去。笑彌陀張阿生估量這銅缸雖重,自己盡可接得住,當下搶上一步,運氣雙臂,叫一聲:“好!”待銅缸飛到,雙臂一沉,托住缸底,肩背肌肉墳起,竟自把銅缸接住了,雙臂向上一挺,將銅缸高舉過頂。但他腳下使力太巨,喀喇一聲,左足在樓板上踏穿了一個洞,樓下眾人又大叫起來。張阿生上前兩步,雙臂微曲,一招“推窗送月”,將銅缸向丘處機擲去。丘處機伸出右手接過,笑道:“江南七怪名不虛傳!”隨即臉色一沉,向焦木喝道:“那兩個女子怎樣了?你把她兩個婦道人家強行收藏在寺,到底是何居心?你這賊和尚只要碰了她們一根頭髮,我把你拆骨揚灰,把你法華寺燒成白地!”朱聰扇子一扇,搖頭晃腦的道:“焦木大師是有道高僧,怎會做這般無恥之事?道長定是聽信小人的謠言了。虛妄之極矣,決不可信也。”丘處機怒道:“貧道親眼見到,怎么會假?”江南七怪都是一怔。焦木道:“你就算要到江南來揚萬立威,又何必敗壞我的名頭……你……你……到嘉興府四下里去打聽,我焦木和尚豈能做這等歹事?”丘處機冷笑道:“好呀,你邀了幫手,便想倚多取勝。這件事我是管上了,決計放你不過。你清淨佛地,窩藏良家婦女,已是大大不該,何況這兩個女子的丈夫乃忠良之後,慘遭非命。”

柯鎮惡道:“道長說焦木大師收藏了那兩個女子,而大師卻說沒有。咱們大伙兒到法華寺去瞧個明白,到底誰是誰非,不就清楚了?兄弟眼睛雖然瞎了,可是別人眼睛不瞎啊。”六兄妹齊聲附和。丘處機冷笑道:“搜寺?貧道早就裡里外外搜了個遍,可是明明見到那兩個女人進去,人卻又不見了。無法可想,只有要和尚交出人來。”朱聰道:“原來那兩個女子不是人。”丘處機一楞,道:“甚么?”朱聰一本正經的道:“她們是仙女,不是會隱身法,就是借土遁遁走啦!”餘下六怪聽了,都不禁微笑。丘處機怒道:“好啊,你們消遣貧道來著。江南七怪今日幫和尚幫定了,是不是?”

柯鎮惡凜然道:“我們本事低微,在全真派高手看來,自是不足一笑。可是我七兄弟在江南也還有一點小小名頭,知道我們的人,都還肯說一句:江南七怪瘋瘋癲癲,卻不是貪生怕死之徒。我們不敢欺壓旁人,可也不能讓旁人來欺壓了。”丘處機道:“江南七俠名聲不壞,這個我是知道的。各位事不乾己,不用趕這趟渾水。我跟和尚的事,讓貧道自行跟他了斷,現下恕不奉陪了。和尚,跟我走吧。”說著伸左手來拿焦木手腕。焦木手腕一沉,當下把他這一拿化解了開去。馬王神韓寶駒見兩人動上了手,大聲喝道:“道士,你到底講不講理?”丘處機道:“韓三爺,怎樣?”韓寶駒道:“我們信得過焦木大師,他說沒有就是沒有。武林中鐵錚錚的好漢子,難道誰還能撒謊騙人?”丘處機道:“他不會撒謊,莫非丘某就會沒來由的撒謊冤他?丘某親眼目睹,若是看錯了人,我挖出這對招子給你。我找這和尚是找定了。七位插手也是插定了,是不是?”江南七怪齊聲道:“不錯。”丘處機道:“好,我敬七位每人一口酒。各位喝了酒再伸手吧。”說著右手一沉,放低銅缸,張口在缸里喝了一大口酒,叫道:“請吧!”手一抖,那口銅缸又向張阿生飛來。張阿生心想:“要是再像剛才那樣把銅缸舉在頭頂,怎能喝酒?”當即退後兩步,雙手擋在胸口,待銅缸飛到,雙手向外一分,銅缸正撞在胸口。他生得肥胖,胸口累累的都是肥肉,猶如一個軟墊般托住了銅缸,隨即運氣,胸肌向外彈出,已把銅缸飛來之勢擋住,雙手合圍,緊緊抱住了銅缸,低頭在缸里喝了一大口酒,贊道:“好酒!”雙手突然縮回,抵在胸前,銅缸尚未下落,已是一招“雙掌移山”,把銅缸猛推出去。這一招勁道既足,變招又快,的是外家的高明功夫。完顏洪烈在一旁看得暗暗心驚。

丘處機接回銅缸,也喝了一大口,叫道:“貧道敬柯大哥一缸酒!”順手將銅缸向柯鎮惡擲去。

完顏洪烈心想:“這人眼睛瞎了,又如何接得?”卻不知柯鎮惡位居江南七怪之首,武功也為七人之冠,他聽辨細微暗器尚且不差釐毫,這口巨大的銅缸擲來時呼呼生風,自然辨得清楚,只見他意定神閒的坐著,恍如未覺,直至銅缸飛臨頭頂,這才右手一舉,鐵杖已頂在缸底。那銅缸在鐵杖上的溜溜轉得飛快,猶如耍盤子的人用竹棒頂住了瓷盤玩弄一般。突然間鐵棒略歪,銅缸微微傾側,眼見要跌下來打在他的頭頂,這一下還不打得腦漿迸裂?哪知銅缸傾側,卻不跌下,缸中酒水如一條線般射將下來。柯鎮惡張口接住,上面的酒不住傾下,他咕嘟咕嘟的大口吞飲,飲了三四口,鐵杖稍挪,又已頂在缸底正中,隨即向上一送,銅缸飛了起來。他揮杖橫擊,當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那缸便飛向丘處機而去,四下里嗡嗡之聲好一陣不絕。

丘處機笑道:“柯大俠平時一定愛玩頂盤子。”隨手接住了銅缸。柯鎮惡冷冷的道:“小弟幼時家貧,靠這玩意兒做叫化子討飯。”丘處機道:“貧賤不能移,此之謂大丈夫。我敬南四哥一缸!”低頭在缸中喝一口酒,將銅缸向南山樵子南希仁擲去。南希仁一言不發,待銅缸飛到,舉起扁擔在空中擋住,當的一聲,銅缸在空中受阻,落了下來。南希仁伸手在缸里抄了一口酒,就手吃了,扁擔打橫,右膝跪倒,扇擔擱在左膝之上,右手在扁擔一端扳落,扁擔另一端托住銅缸之底,扳起銅缸,又飛在空中。他正待將缸擊還給丘處機,鬧市俠隱全金髮笑道:“兄弟做小生意,愛占小便宜,就不費力的討口酒吃吧。”搶到南希仁身邊,待銅缸再次落下時,也抄一口酒吃了,忽地躍起,雙足抵住缸邊,空中用力,雙腳一挺,身子如箭般向後射出,那銅缸也給他雙腳蹬了出去。他和銅缸從相反方向飛出,銅缸徑向丘處機飛去。他身子激射到板壁之上,輕輕滑下。妙手書生朱聰搖著摺扇,不住口的道:“妙哉,妙哉!”丘處機接住銅缸,又喝了一大口酒,說道:“妙哉,妙哉!貧道敬二哥一缸。”朱聰狂叫起來:“啊喲,使不得,小生手無縛雞之力,肚無杯酒之量,不壓死也要醉死……”呼叫未畢,銅缸已向他當頭飛到。朱聰大叫:“壓死人啦,救命,救……”伸扇子在缸中一撈,送入口中,倒轉扇柄,抵住缸邊往外送出,騰的一聲,樓板已被他蹬破一個大洞,身子從洞裡掉了下去,“救命,救命”之聲,不住從洞裡傳將上來。眾人都知他是裝腔作勢,誰也不覺驚訝。完顏洪烈見他扇柄一抵,銅缸便已飛回,小小一柄摺扇,所發勁力竟不弱於南希仁那根沉重的鋼鐵扁擔,心下暗自駭異。越女劍韓小瑩叫道:“我來喝一口!”右足一點,身子如飛燕掠波,倏地在銅缸上空躍過,頭一低,已在缸中吸到了一口酒,輕飄飄的落在對面窗格之上。她擅於劍法輕功,膂力卻非所長,心想輪到這口笨重已極的銅缸向自己擲來,接擋固是無力,要擲還給這個道士更是萬萬不能,是以乘機施展輕功吸酒。這時那銅缸仍一股勁的往街外飛出,街上人來人往,落將下來,勢必釀成極大災禍。丘處機暗暗心驚,正擬躍到街上去接住。只聽呼的一聲,身旁一個黃衣人斜刺越過,口中一聲呼哨,樓下那匹黃馬奔到了街口。

樓上眾人都搶到視窗觀看,只見空中一個肉團和銅缸一撞,銅缸下墮之勢變為向前斜落,肉團和銅缸雙雙落在黃馬背上。那黃馬馳出數丈,轉過身來,直奔上樓。馬王神韓寶駒身在馬腹之下,左足勾住鐙子,雙手及右足卻托住銅缸,使它端端正正的放在馬鞍之上,不致傾側。那黃馬跑得又快又穩,上樓如馳平地。韓寶駒翻身上馬,探頭在缸中喝了一大口酒,左臂一振,把銅缸推在樓板之上,哈哈大笑,一提韁,那黃馬倏地從視窗竄了出去,猶如天馬行空,穩穩噹噹的落在街心。韓寶駒躍下馬背,和朱聰挽手上樓。丘處機道:“江南七俠果然名不虛傳!個個武功高強,貧道甚是佩服。衝著七位的面子,貧道再不跟這和尚為難,只要他交出那兩個可憐的女子,就此既往不咎。”柯鎮惡道:“丘道長,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這位焦木大師數十年清修,乃是有道的高僧,我們素來敬佩。法華寺也是嘉興府有名的佛門善地,怎么會私藏良家婦女?”丘處機道:“天下之大,盡有欺世盜名之輩。”韓寶駒怒道:“如此說來,道長是不信我們的話了?”丘處機道:“我寧可信自己的眼睛。”韓寶駒道:“道長要待怎樣?”他身子雖矮,但話聲響亮,說來自有一股威猛之氣。丘處機道:“此事與七位本來無乾,既然橫加插手,必然自恃技藝過人。貧道不才,只好和七位見個高下,若是不敵,聽憑各位如何了斷便了。”柯鎮惡道:“道長既然一意如此,就請劃下道兒來罷。”丘處機微一沉吟,說道:“我和各位向無仇怨,久仰江南七怪也是英俠之士,動刀動拳,不免傷了和氣。這樣罷。”大聲叫道:“酒保,拿十四個大碗來!”

酒保本來躲在樓下,這時見樓上再無動靜,聽得叫喚,忙不疊的將大碗送上樓來。

丘處機命他把大碗都到缸中舀滿了酒,在樓上排成兩列,向江南七怪說道:“貧道和各位鬥鬥酒量。各位共喝七碗,貧道一人喝七碗,喝到分出勝負為止。這法兒好不好?”韓寶駒與張阿生等都是酒量極宏之人,首先說好。柯鎮惡卻道:“我們以七敵一,勝之不武,道長還是另劃道兒吧。”丘處機道:“你怎知一定能勝得了我?”

越女劍韓小瑩雖是女子,生性卻是十分豪爽,當下亢聲說道:“好,先比了酒量再說。這般小覷我們七兄弟的,小妹倒是第一次遇上。”說著端起一碗酒來,咕嘟咕嘟的便喝了下去。她這碗酒喝得急了,頃刻之間,雪白的臉頰上,泛上了桃紅。丘處機道:“韓姑娘真是女中丈夫。大家請罷!”七怪中其餘六人各自舉碗喝了。丘處機碗到酒干,頃刻間連盡七碗,每一碗酒都只咕的一聲,便自口入肚,在咽喉間竟然不稍停留。酒保興高采烈,大聲叫好,忙又裝滿了十四碗。八人又都喝了。喝到第三個十四碗時,韓小瑩畢竟量窄,喝得半碗,右手微微發顫。張阿生接過她手中半碗酒來,道:“七妹,我代你喝了。”韓小瑩道:“道長,這可不可以?”丘處機道:“行,誰喝都是一樣。”再喝一輪,全金髮也敗了下去。七怪見丘處機連喝二十八碗酒,竟是面不改色,神態自若,盡皆駭然。完顏洪烈在一旁瞧著,更是撟舌不下,心想:“最好這老道醉得昏天黑地,那江南七怪乘機便將他殺了。”全金髮心想己方還剩下五人,然而五人個個酒量兼人,每人再喝三四碗酒還可支持,難道對方的肚子裡還裝得下二十多碗酒?就算他酒量當真無底,肚量卻總有限,料想勝算在握,正自高興,無意中在樓板上一瞥,只見丘處機雙足之旁濕了好大一灘,不覺一驚,在朱聰耳邊道:“二哥,你瞧這道士的腳。”朱聰一看,低聲道:“不好,他是用內功把酒從腳上逼了出來。”全金髮低聲道:“不錯,想不到他內功這等厲害,那怎么辦?”朱聰尋思:“他既有這門功夫,便再喝一百碗也不打緊。預得另想計較。”退後一步,突然從先前踹破的樓板洞中摔了下去,只聽他大叫:“醉了,醉了!”又從洞中躍上。又喝了一巡酒,丘處機足旁全是水漬,猶如有一道清泉從樓板上汩汩流出。這時南希仁、韓寶駒等也都瞧見了,見他內功如此精深,都是暗自欽服。

韓寶駒把酒碗往桌上一放,便欲認輸。朱聰向他使個眼色,對丘處機道:“道長內功出神入化。我們佩服之極。不過我們五個拚你一個,總似乎不大公平。”丘處機一怔,道:“朱二哥瞧著該怎么辦?”朱聰笑道:“還是讓兄弟一對一的跟道長較量下去吧。”此言一出,眾人都覺奇怪,眼見五人與他斗酒都已處於必敗之地,怎么他反而要獨自抵擋?但六怪都知這位兄弟雖然言語滑稽,卻是滿肚子的詭計,行事往往高深莫測,他既這么說,必是另有詐道,當下都不作聲。

丘處機呵呵笑道:“江南七俠真是要強得緊。這樣吧,朱二哥陪著我喝乾了缸中之酒,只要不分勝敗,貧道就算輸了,好不好?”這時銅缸中還剩下小半缸酒,無慮數十大碗,只怕要廟裡兩個彌勒佛的大肚子,才分裝得下。但朱聰毫不在意,笑道:“兄弟酒量雖然不行,但當年南遊,卻也曾勝過幾樣厲害傢伙,乾啊!”他右手揮舞破扇,左手大袖飄揚,一面說,一面喝酒。丘處機跟著他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問道:“甚么厲害傢伙?”朱聰道:“兄弟有一次到天竺國,天竺王子拉了一頭水牛出來,和我斗飲烈酒,結果居然不分勝敗。”丘處機知他是說罵人,“呸”了一聲,但見他指手劃腳,胡言亂語,把酒一碗一碗的灌下肚去,手足之上又無酒水滲出,顯然不是以內功逼發,但見他腹部隆起了一大塊,難道他肚子真能伸縮自如,頗感奇怪,又聽他道:“兄弟前年到暹羅國,哈,這一次更加不得了。暹羅國王牽了一頭大白象和我斗酒,這蠢傢伙喝了七缸,你道我喝了幾缸?”丘處機明知他是說笑,但見他神態生動,說得酣暢淋漓,不由得隨口問了一句:“幾缸?”朱聰神色突轉嚴重,壓低了聲音,正色道:“九缸!”忽然間又放大了聲音道:“快喝,快喝!”但見他手舞足蹈,似醉非醉,如瘋非瘋,便在片刻之間,與丘處機兩人把銅缸中的酒喝到了底。韓寶駒等從來不知他竟有偌大酒量,無不驚喜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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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處機大拇指一翹,說道:“朱兄真是一位奇人,貧道拜服!”朱聰笑道:“道長喝酒用的是內功,兄弟用的卻是外功,乃體外之功。你請看吧!”說著哈哈大笑,忽地倒翻一個筋斗,手裡已提著一隻木桶,隨手一晃,酒香撲鼻,桶里裝的竟是半桶美酒。這許多人個個武功高強,除柯鎮惡外,無不眼光銳利,但竟沒瞧清楚這水桶是從哪裡來的,再看朱聰的肚子時,卻已扁平如常,顯然這木桶本來是藏在他大袍子的底下,江南七俠縱聲大笑,丘處機不禁變色。

要知朱聰最善於雞鳴狗盜、穿窬行竊之技,是以綽號叫做“妙手書生”。他這袍內藏桶之術,一直流傳至今。魔術家表演之時,空身走出台來,一個筋斗,手中多了一缸金魚,再一個筋斗,台上又多了一碗清水,可以變到滿台數十碗水,每一碗水中都有一尾金魚遊動,令觀眾個個看得目瞪口呆,嘆為觀止,即是師法這門妙術。朱聰第二次摔落樓下,便是將一隻木桶藏入了袍底,喝酒時胡言亂語,揮手揚扇,旨在引開丘處機的目光。魔術家變戲法之時,在千百對眼睛的睽睽注視之下,尚且不讓人瞧出破綻,那時丘處機絲毫沒防到他會使這般手法,竟未看出他使用妙技,將一大碗一大碗的酒都倒入了蒙在袍內的木桶之中。

丘處機道:“哼,你這個怎么算是喝酒?”朱聰笑道:“你難道算是喝酒了?我的酒喝在桶內,你的酒喝在地下,那又有甚么分別?”他一面說,一面踱來踱去,忽然一不小心踏在丘處機足旁的酒漬之中,一滑之下,向丘處機身上跌去。丘處機隨手扶了他一把。朱聰向後一躍,踱了一個圈子,叫道:“好詩,好詩!自古中秋……月最明,涼風屆候……夜彌清。一天……氣象沉銀漢,四海魚龍……躍水精……”拖長了聲音,朗聲念誦起來。丘處機一怔:“這是我去年中秋寫的一首未成律詩,放在身邊,擬待續成下面四句,從未給別人看過,他怎么知道?”伸手往懷裡一摸,寫著這半首詩的那張紙箋果真已不知去向。朱聰笑吟吟的攤開詩箋,放在桌上,笑道:“想不到道長武功蓋世,文才也如此雋妙,佩服佩服。”原來他剛才故意一滑一跌,已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把丘處機衣袋內的這張紙條偷了出來。丘處機尋思:“適才他伸手到我懷裡,我竟是絲毫不覺,倘若他不是盜我詩箋,而是用匕首戳上一刀,此刻我哪裡還有命在?顯然是他手下留情了。”言念及此,心意登平,說道:“朱二俠既陪著貧道一起乾光了這一缸酒,貧道自當言而有信,甘拜下風。今日醉仙樓之會,是丘處機栽在江南七俠手下了。”江南七怪齊聲笑道:“不敢,不敢。這些玩意兒是當不得真的。”朱聰又道:“道長內功深湛,我們萬萬不及。”丘處機道:“貧道雖然認輸,但兩個朋友所遺下的寡婦卻不能不救。”舉手行禮,托起銅缸,說道:“貧道這就去法華寺要人。”柯鎮惡怒道:“你既已認輸,怎地又跟焦木大師糾纏不清?”丘處機道:“扶危解困,跟輸贏可不相干。柯大俠,若是你朋友不幸遭難,遺孀受人欺辱,你救是不救?”說到這裡,突然變色,叫道:“好傢夥,還約了人啦,就是千軍萬馬,你道爺便豁出了性命不要,也不能就此罷手。”張阿生道:“就是咱們七兄弟,還用得著約甚么人?”柯鎮惡卻也早聽到有數十人奔向酒樓而來,還聽到他們兵刃弓箭互相碰撞之聲,當即站起,喝道:“大家退開,抄傢伙!”張阿生等搶起兵器,只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數十人搶上樓來。

眾人回頭看時,見數十人都是穿著金兵裝束的勁卒。丘處機本來敬重江南七怪的為人,只道他們被焦木和尚一時欺矇,是以說話行事始終留了餘地,這時忽見大批金兵上來,心頭怒極,大叫:“焦木和尚,江南七怪,你們居然去搬金寇,還有臉而自居甚么俠義道?”韓寶駒怒道:“誰搬金兵來著?”那些金兵正是完顏洪烈的侍從。他們見王爺出外良久不歸,大家不放心,一路尋來,聽說醉仙樓上有人兇殺惡鬥,生怕王爺遇險,是以急急趕到。

丘處機哼了一聲,道:“好啊,好啊!貧道恕不奉陪了!這件事咱們可沒了沒完。”手托銅缸,大踏步走向梯口。柯鎮惡站起身來,叫道:“丘道長,您可別誤會!”丘處機邊走邊道:“我誤會?你們是英雄好漢,乾么要約金兵來助拳?”柯鎮惡道:“我們可沒有約。”丘處機道:“我又不是瞎子!”柯鎮惡眼睛盲了,生平最忌別人譏諷他這缺陷,鐵杖一擺,搶上前去,喝道:“瞎子便怎樣?”丘處機更不打話,左手一抬,拍的一掌,打在一名金兵的頂門上。那兵哼也沒哼一聲,登時腦漿迸裂而死。丘處機道:“這便是榜樣!”袍袖一拂,逕自下樓。眾金兵見打死了同伴,一陣大亂,早有數人挺矛向丘處機後心擲下。他頭也不回,就似背後生著眼睛,伸手一一撥落。眾金兵正要衝下,完顏洪烈疾忙喝住,轉身對柯鎮惡道:“這惡道無法無天,各位請過來共飲一杯,商議對付之策如何?”柯鎮惡聽得他呼喝金兵之聲,知他是金兵頭腦,喝道:“他媽的,滾開!”完顏洪烈一愕。韓寶駒道:“咱大哥叫你滾開!”右肩一聳,正撞在他左胯之上。完顏洪烈一個踉蹌,退開數步。江南七怪和焦木和尚一擁下樓。

朱聰走在最後,經過完顏洪烈身旁時,伸扇又在他肩頭一拍,笑道:“你拐帶的女子賣掉了嗎?賣給我怎樣?哈哈,哈哈!”說著急步下樓。朱聰先前雖不知完顏洪烈的來歷,但在客店之中看到他對待包惜弱的模樣,已知他二人不是夫婦,又聽他自誇豪富,便盜了他金銀,小作懲戒。此則既知他是金兵頭腦,不取他的金銀,哪裡還有天理?

完顏洪烈伸手往懷裡一摸,帶出來的幾錠金銀果然又都不翼而飛。他想這些人個個武功驚人,請那矮胖子去做馬術教頭之事那也免開尊口了,若再給他們發見包氏娘子竟在自己這裡,更是天大禍事,幸得此刻丘處機與七怪誤會未釋,再不快走,連命也得送在這裡。當下趕回客店,帶同包惜弱連夜向北,回金國的都城燕京而去。

原來那日丘處機殺了漢奸王道乾,在牛家村結識郭嘯天,楊鐵心兩人,又將前來追捕的金兵和衙役殺得一個不剩,心下暢快,到得杭州後,連日在湖上賞玩風景。西湖之北的葛嶺,乃晉時葛洪煉丹之處,為道家勝地。丘處機上午到處漫遊,下午便在葛嶺道觀中修練內功,研讀道藏。這日走過清河坊前,忽見數十名官兵在街上狼狽經過,甩盔曳甲,折弓斷槍,顯見是吃了敗仗逃回來的。他心下奇怪,暗想:“此時並沒和金國開仗,又沒聽說左近有盜賊作亂,不知官兵是在哪裡吃了這虧?”詢問街上百姓,眾人也都茫然不知。他好奇心起,遠遠跟隨,見眾官兵進了威果第六指揮所的營房。

到了夜間,他悄悄摸進指揮所內,抓了一名官兵出來,拖到旁邊小巷中喝問。那官兵正睡得胡裡胡塗,突然利刃加頸,哪敢有絲毫隱瞞,當即把牛家村捉拿郭、楊二人的事照實說了。丘處機不迭聲的叫苦,只聽那兵士說,郭嘯天已當場格斃,楊鐵心身受重傷,不知下落,多半也是不活的了;又說郭楊二人的妻子倒是活捉了來,可是走到半路,不知如何,竟有一彪人馬沖將出來,胡裡胡塗的打了一場,官兵卻吃了老大的虧。丘處機只聽得悲憤無已,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實是身不由己,當下也不拿他出氣,只問:“你們上官是誰?”那小官道:“指揮大人他……他……姓段……官名……官名叫作天德”丘處機放了小兵,摸到指揮所內去找那段天德,卻是遍尋不獲。次日一早,指揮所前的竿子上高高掛出一顆首級。號令示眾。丘處機一看,赫然便是新交朋友郭嘯天的頭顱,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氣惱,心道:“丘處機啊丘處機,這兩位朋友是忠義之後,好意請你飲酒,你卻累得他們家破人亡。你若不替他們報仇雪恨,還稱得上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想到憤恨之處,反手一掌,只把指揮所前的旗桿石打得石屑紛飛。好容易守到半夜,他爬上長竿,把郭嘯天的首級取了下來,奔到西湖邊上,挖了一坑,把首級埋了,拜了幾拜,不禁灑下淚來,默默祝禱:“貧道當日答允傳授兩位後裔的武藝,貧道生平言出必踐,如不將你們的後人調教為英雄人物,他日黃泉之下,再無面目和兩位相見。”心下盤算,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殺了他為郭楊兩人報仇,然後去救出兩人的妻子,安頓於妥善之所,天可憐見生下兩個遺腹子來,好給兩位好漢留下後代。他接連兩晚暗闖威果第六指揮所,卻都未能找到指揮使段天德。想是此人貪圖安逸、不守軍紀,不宿在營房之中與士卒同甘同苦。第三日辰牌時分,他逕到指揮所轅門之外,大聲喝道:“段天德在哪裡,快給我滾出來!”

段天德為了郭嘯天的首級被竊,正在營房中審訊郭嘯天的妻子李萍,要她招認丈夫有什麼大膽不法的朋友,忽聽得營外鬧成一片,探頭從視窗向外張望,只見一個長大道士威風凜凜的手提兩名軍士,橫掃直劈,只打得眾兵丁叫苦連天。軍佐一疊連聲的喝叫:“放箭!”倉卒之際,眾官兵有的找到了弓,尋不著箭,有的拿到箭,卻又不知弓在何處。段天德大怒,提起腰刀,直搶出去,喝道:“造反了么?”揮刀往丘處機腰裡橫掃過去。丘處機見是一名軍官,將手中軍士一拋,不閃不架,左手一探,已搶前抓住了他手腕,喝道:“段天德那狗賊在哪裡?”

段天德手上劇痛,全身酸麻,忙道:“道爺要找段大人么?他……他在西湖船里飲酒,也不知今天回不回來。”丘處機信以為真,鬆開了手。段天德向兩名軍士道:“你們快帶領這位道爺,到湖邊找段指揮去。”兩名軍士尚未領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爺生氣。”兩名軍士這才會意,轉身走出。丘處機跟了出去。段天德哪裡還敢停留,忙帶了幾名軍士,押了李萍,急奔雄節第八指揮所來。那指揮使和他是酒肉至交,一聽之下,正要點兵去擒殺惡道,突然營外喧聲大起,報稱一個道士打了進來,想必帶路的軍士受逼不過,將段天德的常到之處說了出來。段天德是驚弓之鳥,也不多說,帶了隨從與李萍便走,這次是去投城外全捷第二指揮所。那指揮所地處偏僻,丘處機一時找他不到。段天德驚魂稍定,想起那道人在千百軍士中橫衝直撞的威勢,真是不寒而慄。這時手腕上又開始劇痛,越腫越高,找了個軍營中的跌打醫生來一瞧,腕骨竟是給捏斷了兩根。上了夾板敷藥之後,當晚不敢回家,便住在全捷第二指揮所內。睡到半夜,營外喧擾起來,說是守崗的軍士忽然不見了。段天德驚跳起來,心知那軍士定是被道士擄了去逼問,自己不論躲往何處軍營,他總能找上門來,打是打不過,躲又躲不開,那可如何是好?這道士已跟自己朝過了相,只衝著自己一人而來,軍營中官兵雖多,卻未必能保護周全。正自惶急,突然想起伯父在雲棲寺出家,他武功了得,不如投奔他去;又想那道士找自己為難,定與郭嘯天一案有關,如把李萍帶在身邊,危急時以她為要挾,那惡道便不敢貿然動手,當下逼迫李萍換上軍士裝束,拉著她從營房後門溜了出去,黑夜中七高八低的往雲棲寺來。

他伯父出家已久,法名枯木,是雲棲寺的住持,以前本是個軍官,武功出自浙閩交界處仙霞派的嫡傳,屬於少林派的旁支。他素來不齒段天德為人,不與交往,這時見他夤夜狼狽逃來,自是十分詫異,當下冷冷的問道:“你來乾甚么?”段天德知道伯父一向痛恨金兵,要是說了實情,自己如何會同金兵去捕殺郭楊二人,只怕伯父立時便殺了自己,因此在路上早已想妥了一套說辭,眼見伯父神色不善,忙跪下磕頭,連稱:“侄兒給人欺侮了,求伯父作主。”枯木道:“你在營里當官,不去欺侮別人,人家已謝天謝地啦,又有誰敢欺侮你啦?”段天德滿面慚容,說道:“侄兒不爭氣,給一個惡道趕得東奔西逃,無路可走。求伯父瞧在我過世的爹爹面上,救侄兒一命。”枯木聽他說得可憐,問道:“那道人追你乾什麼?”段天德知道越是將自己說得不堪,越是易於取信,當下連稱:“侄兒該死,該死。前日侄兒和幾個朋友,到清冷橋西的瓦子去玩耍……”枯木鼻中哼了一聲,臉色登時大為不愉。原來宋朝的妓院稱為“瓦舍”,或稱“瓦子”,取其“來時瓦合,去時瓦解”之義,意思是說易聚易散。

段天德又道:“侄兒有個素日相好的粉頭,這天正在唱曲子陪侄兒飲酒,忽然有個道人進來,說聽她曲子唱得好,定要叫她過去相陪……”枯木怫然不悅,道:“胡說!出家人又怎會到這種下流地方去?”段天德道:“是啊,侄兒當下就出言嘲諷,命他出去。那道人兇惡得緊,反罵侄兒指日就要身首異處,卻在這裡胡鬧。”枯木道:“甚么身首異處?”段天德道:“他說金兵不日渡江南下,要將咱們大宋官兵殺得乾乾淨淨。”枯木勃然怒道:“他如此說來?”段天德道:“是。也是侄兒脾氣不好,跟他爭吵,說道金兵若是渡江,我們拚命死戰,也未必便輸了。”這句話好生迎合枯木的心意,只聽得他連連點頭,覺得這個侄兒自從出得娘胎,惟有這句話最像人話。段天德見他點頭,心下暗喜,說道:“兩人說到後來,便打將起來,侄兒卻不是這惡道的敵手。他一路追趕,侄兒無處逃避,只得來向伯父求救。”枯木道:“我是出家人,不來理會你們這般爭風吃醋的醜事。”段天德哀求道:“只求伯父救我一命,以後決不敢了。”枯木想起兄弟昔日之情,又惱那道人出言無狀,便道:“好,你就在寺里客舍住幾日避他一避。可不許胡鬧。”段天德連連答應。枯木嘆道:“一個做軍官的,卻如此無用。當真金兵渡江來攻,那如何得了?唉,想當年,我……”李萍受了段天德的挾制威嚇,在一旁耳聽得他肆意撒謊,卻不敢出一句聲。這天下午申牌時分,知客僧奔進來向枯木稟報:“外面有個道人,大叫大嚷的好不兇惡,口口聲聲要段……段長官出去。”枯木把段天德叫來。段天德驚道:“是他,正是他。”枯木道:“這道人如此兇狠,他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段天德道:“不知是哪裡來的野道士,也不見武功有甚么了不得,只不過膂力大些,侄兒無用,因此抵敵不住。”枯木道:“好,我去會會。”當下來到大殿。丘處機正要闖進內殿,監寺拚命攔阻,卻攔不住。枯木走上前去,在丘處機臂上輕輕一推,潛用內力,想把他推出殿去,哪知這一推猶如碰在棉花堆里,心知不妙,正想收力,已經來不及了,身不由主的直跌出去,蓬的一聲,背心撞在供桌之上,喀喇喇幾聲響,供桌被撞塌了半邊,桌上香爐、燭台紛紛落地。枯木大驚,心想:“這道人的武功高明之極,豈只膂力大些而已?”當下雙手合十,打個問訊,道:“道長光臨敝寺,有何見教?”丘處機道:“我是來找一個姓段的惡賊。”枯木自知決不是他的敵手,說道:“出家人慈悲為懷,道長何必跟俗人一般見識?”丘處機不理,大踏步走向殿內。這時段天德早已押著李萍在密室里躲了起來。雲棲寺香火極盛,其時正是春天進香的季節,四方來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丘處機不便強搜,冷笑數聲,退了出去。段天德從隱藏之處出來。枯木怒道:“甚么野道士了?如不是他手下容情,我一條老命早已不在了。”段天德道:“這惡道只怕是金人派來的細作,否則怎么定要跟咱們大宋軍官為難?”知客僧回來稟報,說那道人已經走了。枯木道:“他說些甚么?”知客僧道:“他說本寺若不交出那個……那個段長官,他決不罷休。”枯木向段天德怒視一眼,說道:“你說話不盡不實,我也難以深究。只是這道人武功實在太強,你若落入他手,性命終究難保。”沉吟半晌,道:“你在這裡不能耽了。我師弟焦木禪師功力遠勝於我,只有他或能敵得住這道人,你到他那裡去避一避吧。”段天德哪裡敢說半個不字,討了書信,連夜僱船往嘉興來,投奔法華寺住持焦木大師。

焦木怎知他攜帶的隨從竟是個女子,既有師兄書信,便收留了。豈知丘處機查知蹤跡,跟著追來,在後園中竟見到了李萍,待得衝進後園查察時,段天德已將李萍拉入了地窖。丘處機還道包惜弱也給藏在寺內,定要焦木交出人來。他是親眼所見,不管焦木如何解說,他總是不信。兩人越說越僵,丘處機一顯武功,焦木自知不是敵手,他與江南七怪素來交好,便約丘處機在醉仙樓上見面。丘處機那口大銅缸,便是從法華寺里拿來的。待得在醉仙樓頭撞到金兵,丘處機誤會更深。焦木於此中實情,所知自是十分有限,與江南七怪出得酒樓,同到法華寺後,說了師兄枯木禪師薦人前來之事,又道:“素聞全真七子武功了得,均已得了當年重陽真人的真傳,其中長春子尤為傑出,果然名不虛傳。這人雖然魯莽了些,但看來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與老衲無怨無仇,中間定有重大誤會。”全金髮道:“還是把令師兄薦來的那兩人請來,仔細問問。”焦木道:“不錯,我也沒好好盤問過他們。”正要差人去請段天德,柯鎮惡道:“那丘處機性子好不暴躁,一上來便聲勢洶洶,渾沒把咱們江南武林人物瞧在眼裡。他全真派在北方稱雄,到南方來也想這般橫行霸道,那可不成。這誤會要是解說不了,不得不憑武功決勝,咱們一對一的跟他動手,誰也抵擋不住。他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朱聰道:“咱們跟他來個一擁齊上!”韓寶駒道:“八人打他一個?未免不是好漢。”全金髮道:“咱們又不是要傷他性命,只不過叫他平心靜氣的聽焦木大師說個清楚。”韓小瑩道:“江湖上傳言出去,說焦木大師和江南七怪以多欺少,豈不是壞了咱們名頭?”八人議論未決,忽聽得大殿上震天價一聲巨響,似是兩口巨鍾互相撞擊,眾人耳中嗡嗡嗡的好一陣不絕。柯鎮惡一躍而起,叫道:“來啦!”八人奔至大殿,又聽得一聲巨響,還夾著金鐵破碎之聲。只見丘處機托著銅缸,正在敲撞大殿上懸著的那口鐵鐘,數擊之下,銅缸已出現了裂口。那道人鬍鬚戟張,圓睜雙眼,怒不可抑。江南七怪不知丘處機本來也非如此一味蠻不講理之人,只因他連日追尋段天德不得,怒火與日俱增,更將平素憎恨金兵之情,盡皆加在一起。七怪卻道他恃藝欺人,決意和他大拚一場。全真七子威名越盛,七怪越是不肯忍讓,倘若丘處機只是個無名之輩,反而易於分說了。韓寶駒叫道:“七妹,咱兄妹先上。”他是韓小瑩的堂兄,性子最急,刷的一聲,腰間一條金龍鞭已握在手中,一招“風捲雲殘”,疾往丘處機托著銅缸的右手手腕上捲去。韓小瑩也抽出長劍,逕往丘處機後心刺到。丘處機前後受敵,右手迴轉,當的一聲,金龍鞭打在銅缸之上,同時身子略側,已讓過了後心來劍。古時吳越成仇,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相圖吳國。可是吳王手下有個大將伍子胥,秉承孫武遺教,訓練的士卒精銳異常。勾踐眼見兵卒武藝不及敵國,悶悶不樂。有一日越國忽然來了個美貌少女,劍術精妙無比。勾踐大喜,請她教導越兵劍法,終於以此滅了吳國。嘉興是當年吳越交界之處,兩國用兵,向來以此為戰場,這套越女劍法就在此處流傳下來。只是越國處女當日教給兵卒的劍法旨在上陣決勝,是以斬將刺馬頗為有用,但以之與江湖上武術名家相鬥,就嫌不夠輕靈翔動。到得唐朝末葉,嘉興出了一位劍術名家,依據古劍法要旨而再加創新,於鋒銳之中另蘊複雜變化。韓小瑩從師父處學得了這路劍法,雖然造詣未精,但劍招卻已頗為不凡,她的外號“越女劍”便由劍法之名而得。

數招一過,丘處機看出她劍法奧妙,當下以快打快。她劍法快,丘處機出手更快,右手以銅缸擋住韓寶駒的金龍鞭,左掌著著搶快,硬打硬拿,要強行奪取韓小瑩手中長劍。片刻之間,韓小瑩倏遇險招,被逼得退到了佛像之旁。南山樵子南希仁和笑彌陀張阿生一個手持純鋼扁擔,一個挺起屠牛的尖刀,上前夾攻。南希仁一語不發,一根扁擔使得虎虎生風。張阿生卻是吼叫連連,滿口江南的市井俚語,丘處機既不懂他說些甚么,便跟他來個充耳不聞。酣戰中丘處機突飛左掌,往張阿生面門劈到。張阿生後仰相避,哪知他這一招乃是虛招,右足突然飛出,張阿生手腕一疼,尖刀脫手飛出,他拳術上造詣遠勝兵刃,尖刀脫手,竟是毫不在意,左腿略挫,右掌虛晃,呼的一聲,左拳猛擊而出,勁雄勢急。丘處機贊道:“好!”側身避開,連叫:“可惜!可惜!”張阿生問道:“可惜甚么?”丘處機道:“可惜你一身好功夫,卻是自甘墮落,既與惡僧為伍,又去作金兵的走狗。”張阿生大怒,喝道:“蠻不講理的賊道士,你才作金兵走狗!”呼呼呼連擊三拳。丘處機身子一縮,銅缸斜轉,噹噹兩聲,張阿生接連兩拳竟都打在缸上。朱聰見己方四人聯手,兀自處於下風,向全金髮一招手,二人從兩側攻了上去。全金髮用的是一桿大鐵秤,秤桿使的是桿棒路子,秤鉤飛出去可以鉤人,猶如飛抓,秤錘則是一個鏈子錘,是以一件兵器卻有三般用途。朱聰擅於點穴之術,破油紙扇的扇骨乃是鋼鑄,將扇子當作了點穴撅,在各人兵器飛舞中找尋對方的穴道。

丘處機的銅缸迴旋轉側,宛如一個巨大的盾牌,擋在身前,各人的兵器哪裡攻得進去?他左手擒拿劈打,卻又乘隙反襲。那沉重的銅缸拿在手中,身法雖然再也無法靈動,但以寡敵眾,由此而盡擋敵人來招,畢竟還是利勝於弊。焦木見眾人越打越猛,心想時刻一久,雙方必有損傷,急得大叫:“各位住手,請聽我一言。”但眾人斗發了性,卻哪裡收得住手?丘處機喝道:“下流東西,誰來聽你胡說?瞧我的!”突然間左手拳掌並用,變化無方,連下殺手,酣斗中驀地飛出一掌,猛向張阿生肩頭劈去,這一掌“天外飛山”去勢奇特,迅捷異常,眼見張阿生無法避開。焦木叫道:“道長休下殺手!”但丘處機與六人拚斗,對方個個都是能手,實已頗感吃力,斗得久了,只怕支持不住,而且對方尚有兩人虎視在旁,隨時都會殺入,那時自己只怕要葬身在這江南古剎之中了,這時好容易抓到敵方破綻,豈肯容情,這一掌竟是使上了十成力。張阿生練就了一身鐵布衫橫練功夫,在屠房裡時常脫光了衣衫,與蠻牛相撞角力為戲,全身又粗又硬,直如包了一層牛皮相似。他知對方這掌劈下來非同小可,但既已閃架不及,當下運氣於肩,猛喝一聲:“好!”硬接了他這一掌,只聽得喀喇一聲,上臂竟被他蘊蓄全真派上乘內功的這一掌生生擊斷。朱聰一見大驚,鐵骨扇穿出,疾往丘處機“璇璣穴”點去,這招是寓防於攻,生怕五弟受傷之後,敵人繼續追擊。丘處機打傷一人,精神一振,在兵器叢中單掌猶如鐵爪般連續進招。全金髮“啊喲”一聲,秤錘已被他抓住。丘處機回力急奪,全金髮力氣不及,被他拉近了兩尺。丘處機側過銅缸,擋在南希仁與朱聰面前,左掌呼的一聲,往全金髮天靈蓋直擊下去。韓寶駒與韓小瑩大驚,雙雙躍起,兩般兵刃疾向丘處機頭頂擊落。丘處機只得閃身避開。全金髮乘機竄出,這一下死裡逃生,只嚇得全身冷汗,但腰眼裡還是給踹中了一腳,劇痛徹骨,滾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焦木本來不想出手,只盼設法和丘處機說明誤會,可是眼見邀來相助的朋友紛紛受傷,自己是正主兒,不能不上,當下袍袖一拂,舉起一段烏焦的短木,往丘處機腋下點去。丘處機心想:“原來這和尚也是個點穴能手,出手不凡。”當下凝神對付。柯鎮惡聽得五弟六弟受傷不輕,挺起鐵杖,便要上前助戰。全金髮叫道:“大哥,發鐵菱吧!打‘晉’位,再打‘小過’!”叫聲未歇,嗖嗖兩聲,兩件暗器一先一後往丘處機眉心與右胯飛到。丘處機吃了一驚,心想目盲之人也會施發暗器,而且打得部位如此之準,真是罕見罕聞,雖有旁人以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指點,終究也是極難之事。當下銅缸斜轉,噹噹兩聲,兩隻鐵菱都落入了缸內。這鐵菱是柯鎮惡的獨門暗器,四面有角,就如菱角一般,但尖角鋒銳,可不似他故鄉南湖中的沒角菱了,這是他雙眼未盲之時所練成的絕技,暗器既沉,手法又準。丘處機接住兩隻鐵菱,銅缸竟是一晃,心道:“這瞎子好大手勁!”這時韓氏兄妹、朱聰、南希仁等都已避在一旁。全金髮不住叫喚:“打‘中孚’、打‘離’位!……好,現下道士踏到了‘明夷’……”他這般呼叫方位,和柯鎮惡是十餘年來練熟了的,便是以自己一對眼睛代作義兄的眼睛,六兄妹中也只他一人有此能耐。柯鎮惡聞聲發菱,猶如親見,霎時間接連打出了十幾枚鐵菱,把丘處機逼得不住倒退招架,再無還手的餘暇,可是也始終傷他不到。柯鎮噁心念一動:“他聽到了六弟的叫喊,先有了防備,自然打他不中了。”這時全金髮聲音越來越輕,叫聲中不住夾著呻吟,想是傷痛甚烈,而張阿生竟是一聲不作,不知生死如何。只聽全金髮道:“打……打……他……‘同人’。”柯鎮惡這次卻不依言,雙手一揚,四枚鐵菱一齊飛出,兩枚分打“同人”之右的“節”位、“損”位,另外兩枚分打“同人”之左的“豐”位、“離”位。

丘處機向左跨一大步,避開了“同人”的部位,沒料到柯鎮惡竟會突然用計,只聽兩個人同聲驚呼。丘處機右肩中了一菱,另外對準“損”位發出的一菱,卻打在韓小瑩背心。柯鎮惡又驚又喜,喝道:“七妹,快來!”韓小瑩知道大哥的暗器餵有劇毒,厲害無比,忙搶到他身邊。柯鎮惡從袋裡摸出一顆黃色藥丸,塞在她口裡,道:“去睡在後園子泥地上,不可動彈,等我來給你治傷。”韓小瑩拔腳就奔。柯鎮惡叫道:“別跑,別跑!慢慢走去。”韓小瑩登時領悟,暗罵自己愚蠢,中毒後發力奔跑,血行加快,把毒素帶到心裡立時無救,當下放慢腳步,踱到後園。

丘處機中了一菱,並不如何疼痛,當下也不在意,又和朱聰、焦木等斗在一起,酣斗中忽聽得柯鎮惡連叫“別跑!”心念一動,只覺傷口隱隱發麻,不覺大驚,知道暗器上有毒,心裡一寒,不敢戀戰,當即運勁出拳,往南希仁面門猛擊過去。南希仁見來勢猛惡,立定馬步,橫過純鋼扁擔,一招“鐵鎖橫江”,攔在前面。丘處機並不收拳,揚聲吐氣,嘿的一聲,一拳打在扁擔正中。南希仁全身大震,雙手虎口迸裂,鮮血直流,噹啷一響,扁擔跌在地下。丘處機情急拚命,這一拳用上了全身之力。南希仁立受內傷,腳步虛浮,突然眼前金星亂冒,喉口發甜,哇的一聲,口中鮮血直噴。丘處機雖然又傷一人,但肩頭越來越麻,托著銅缸甚感吃力,大喝一聲,左腿橫掃。韓寶駒躍起避開。丘處機叫道:“往哪裡逃?”右手推出,銅缸從半空中罩將下來。韓寶駒身在空中,無處用力,只翻了半個筋斗,巨缸已罩到頂門,他怕傷了身子,當即雙手抱頭縮成一團,砰的一聲大響,銅缸已端端正正的把他罩住。丘處機拋出銅缸,當即抽劍在手,點足躍起,伸劍割斷了巨鐘頂上的粗索,左掌推處,那千餘斤重的巨鍾震天價一聲,壓在銅缸之上。韓寶駒再有神力,也爬不出來了。丘處機這兩下使力大了,只感手足酸軟,額頭上黃豆般的汗珠一顆顆滲出來。柯鎮惡叫道:“快拋劍投降,再挨得片刻,你性命不保。”丘處機心想那惡僧與金兵及官兵勾結,寺中窩藏婦女,行為奸惡之極,江南七怪既與他一夥,江湖上所傳俠名也必不確,丘某寧教性命不在,豈能向奸人屈膝?當下長劍揮動,向外殺出。江南七怪中只剩下柯鎮惡、朱聰兩人不傷,餘人存亡不知,這時怎能容他脫身出寺?柯鎮惡一擺鐵杖,攔在大門。丘處機奪路外闖,長劍勢挾勁風,徑刺柯鎮惡面門。飛天蝙蝠柯鎮惡聽聲辨形,舉杖擋格。當的一聲,丘處機險些拿劍不住,不覺大驚,心道:“這瞎子內力如此深厚,難道功力在我之上?”接著一劍,又與對方鐵杖相交,這才發覺原來右肩受傷減力,並非對方厲害,倒是自己勁力不濟,當即劍交左手,使開一套學成後從未在臨敵時用過的“同歸劍法”來,劍光閃閃,招招指向柯鎮惡、朱聰、焦木三人要害,竟自不加防守,一味凌厲進攻。這路“同歸劍法”取的是“同歸於盡”之意,要是敵人厲害,自己性命危殆,無可奈何之際,只得使這路劍法拚命,每一招都是猛攻敵人要害,招招狠,劍劍辣,純是把性命豁出去了的打法,雖是上乘劍術,倒與流氓潑皮耍無賴的手段同出一理。原來全真派有個大對頭,長住西域,為人狠毒,武功深不可測,遠在全真七子之上。當年只有他們師父才制他得住,現今師尊逝世,此人一旦重來中原,只怕全真派有覆滅之虞。全真派有一個“天罡北斗陣法”,足可與之匹敵,但必須七人同使,若是倉卒與此人邂逅相逢,未必七人聚齊。這套“同歸劍法”也是意在對付這大對頭,然而可單獨使用,只盼犧牲得一二人與之同歸於盡,因而保全了一眾同門。丘處機此刻身中劇毒,又被三個高手纏住,命在頃刻,只得使出這路不顧一切的武功來。

拆得十餘招,柯鎮惡腿上中劍。焦木大叫:“柯大哥、朱二弟,讓這道人去吧。”就這么一疏神,丘處機長劍已從他右肋中刺入。焦木驚呼倒地。

這時丘處機也已搖搖欲墜,站立不穩。朱聰紅了雙眼,口中咒罵,繞著他前後游斗。再戰數合,柯鎮惡總是眼不能視物,被丘處機聲東擊西,虛虛實實,霍霍霍的連刺七八劍,劍勢來路辨別不清,右腿又中一劍,俯身直跌。朱聰大罵:“狗道士,賊道士,你身上的毒已行到了心裡啦!你再刺三劍試試。”丘處機鬚眉俱張,怒睜雙目,左手提劍,踉踉蹌蹌的追來。朱聰輕功了得,在大殿中繞著佛像如飛奔逃。丘處機自知再也支持不住了,嘆了一口氣,止步不追,只覺眼前一片模糊,定了定神,想找尋出寺的途徑,突然拍的一聲,後心給一物一撞,原來是朱聰從腳上脫下來的一隻布鞋,鞋子雖軟,卻是帶著內勁。丘處機身子一晃,腦中只覺煙霧騰騰,神智漸失,正收攝心神間,咚的一下,後腦上又吃了一記,這次是朱聰在佛前面抓起的一個木魚。幸得丘處機內功深厚,換了常人,這一下就得送命,但也已打得他眼前一陣發黑。他提聲叫道:“罷了,罷了,長春子今日死在無恥之徒的手裡!”突覺雙腿酸軟,摔倒在地。朱聰怕他摔倒後又再躍起,拿起扇子,俯身來點他胸口穴道,突見他左手一動,知道不妙,忙伸右臂在胸前一擋,只覺小腹上有一股大力推來,登時向後直飛出去,人未落地,口中已是鮮血狂噴。丘處機最後這一擊乃平生功力之所聚,雖然身子已動彈不得,但這一掌將體內殘存的內勁盡數迸發出來,實是非同小可,朱聰哪裡抵受得住?

法華寺中眾僧都不會武藝,也不知方丈竟然身懷絕藝,突見大殿中打得天翻地覆,早就個個嚇得躲了起來。過了好一陣,聽得殿上沒了聲響,幾個大膽的小沙彌探頭張望,只見地下躺滿了人,殿上到處是血,大驚之下,大呼小叫,跌跌撞撞的忙去找段天德。段天德一直躲在地窖之中,聽眾僧說相鬥雙方人人死傷倒地,當真是不勝之喜,還怕丘處機不在其內,命小沙彌再去看明白那道士有沒有死,等小沙彌回來報稱那道士閉目俯伏,這才放心,拉了李萍奔到大殿。

他在丘處機身上踢了一腳。丘處機微微喘息,尚未斷氣。段天德拔出腰刀,喝道:“你這賊道追得我好苦,老子今日送你上西天去吧!”焦木重傷之餘,見段天德要行兇傷人,提氣叫道:“不……不可傷他!”段天德道:“乾甚么?”焦木道:“他是好人……只是性子急……急,生了誤會……”段天德道:“甚么好人?砍了再說。”焦木怒道:“你聽不聽我說話?放……放下刀子。”段天德哈哈大笑,叫道:“要我放下刀子?哈哈!立地成佛嗎?”舉起腰刀,向丘處機頂門便砍。

焦木怒極,奮起平生之力,將手中一段烏焦木頭對準段天德擲去。段天德身子急側,可是武功實在太差,沒能避開,這段焦木打在他嘴角之上,登時撞下了三顆牙齒。段天德疼極,惡性大發,也不顧焦木於自己有恩,舉刀便往他頭上砍落。站在他身旁的小沙彌狠命拉住他右臂,另一個去拉他衣領。段天德怒極,回刀將兩個個沙彌砍翻在地。丘處機、焦木、江南七俠武功雖強,這時卻個個受傷甚重,只有眼睜睜的瞧著他行兇。

李萍大叫:“惡賊,快住手!”她給段天德拉了東奔西逃,本想俟機殺他為夫報仇,這時見到滿地鮮血,而這惡賊又欲殺人,再也忍耐不住,當即撲上去狠命廝打。各人見她身穿軍士裝束,只道是段天德的部屬,何以反而拚命攔阻他傷人?均感詫異。

柯鎮惡眼睛瞎了,耳朵特別靈敏,一聽她叫嚷之聲,便知是女子,嘆道:“焦木和尚,我們都給你害死啦。你寺里果真藏著女人!”焦木一怔,立時醒悟,心想自己一時不察,給這畜生累死,無意中出賣了良友,又氣又急,雙手在地上一撐,和身縱起,雙手箕張,猛向段天德撲去。段天德見他來勢猛惡,大駭避開。焦木重傷後身法呆滯,竟爾一頭撞在大殿柱上,腦漿迸裂,立時斃命。段天德嚇得魂不附體,哪裡還敢停留,拉了李萍,急奔而出。李萍大叫:“救命啊,我不去,救命啊!”終於聲音越來越遠。

四年級:聖宇蒼龍

射鵰英雄傳作文(8)

小村中居民本少,天寒大雪,更是無人外出,就算有人瞧見,也早逃回家去閉戶不出,誰敢過來察看詢問?楊鐵心取出鋤頭鐵鍬,三人把十餘具屍首埋入一個大坑之中。包惜弱拿了掃帚掃除雪上血跡,掃了一會,突覺血腥之氣直衝胸臆,眼前一陣金星亂冒,呀的一聲,坐倒在雪地之中。楊鐵心吃了一驚,忙搶過扶起,連聲問道:“怎么?”包惜弱閉目不答。楊鐵心見她臉如白紙,手足冰冷,心裡十分驚惶。丘處機過來拿住包惜弱右手手腕,一搭脈搏,大聲笑道:“恭喜,恭喜!”楊鐵心愕然道:“甚么?”這時包惜弱“嚶”了一聲,醒了過來,見三個男人站在周身,不禁害羞,忙回進屋內。丘處機微笑道:“尊夫人有喜啦!”楊鐵心喜道:“當真?”丘處機笑道:“貧道平生所學,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一是醫道,煉丹不成,於藥石倒因此所知不少。第二是做幾首歪詩,第三才是這幾手三腳貓的武藝。”郭嘯天道:“道長這般驚人的武功若是三腳貓,我兄弟倆只好說是獨腳老鼠了!”三人一面說笑,一面掩埋屍首。掩埋完畢後入屋重整杯盤。丘處機今日一舉殺了不少金人,大暢心懷,意興甚豪。楊鐵心想到妻子有了身孕,笑吟吟的合不攏口來,心想:“這位道長會做詩,那是文武雙全了。”說道:“郭大嫂也懷了孩子,就煩道長給取兩個名字好嗎?”丘處機微一沉吟,說道:“郭大哥的孩子就叫郭靖,楊二哥的孩子叫作楊康,不論男女,都可用這兩個名字。”郭嘯天道:“好,道長的意思是叫他們不忘靖康之恥,要記得二帝被虜之辱。”

丘處機道:“正是!”伸手入懷,摸出兩柄短劍來,放在桌上。這對劍長短形狀完全相同,都是綠皮鞘、金吞口、烏木的劍柄。他拿起楊鐵心的那柄匕首,在一把短劍的劍柄上刻了“郭靖”兩字,在另一把短劍上刻了“楊康”兩字。郭楊二人見他運劍如飛,比常人寫字還要迅速,剛剛明白他的意思,丘處機已刻完了字,笑道:“客中沒帶甚么東西,這對短劍,就留給兩個還沒出世的孩子吧。”郭楊兩人謝了接過,抽劍出鞘,只覺冷氣森森,劍刃鋒利之極。丘處機道:“這對短劍是我無意之中得來的,雖然鋒銳,但劍刃短了,貧道不合使,將來孩子們倒可用來殺敵防身。十年之後,貧道如尚苟活人世,必當再來,傳授孩子們幾手功夫,如何?”郭楊二人大喜,連聲稱謝。丘處機道:“金人竊據北方,對百姓暴虐之極,其勢必不可久。兩位好自為之吧。”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開門走出。郭楊二人待要相留,卻見他邁步如飛,在雪地里早已去得遠了。

郭嘯天嘆道:“高人俠士總是這樣來去飄忽,咱們今日雖有幸會見,想多討教一點,卻是無緣。”楊鐵心笑道:“大哥,道長今日殺得好痛快,也給咱們出了一口悶氣。”拿著短劍,拔出鞘來摩挲劍刃,忽道:“大哥,我有個傻主意,你瞧成不成?”郭嘯天道:“怎么?”楊鐵心道:“要是咱們的孩子都是男兒,那么讓他們結為兄弟,倘若都是女兒,就結為姊妹……”郭嘯天搶著道:“若是一男一女,那就結為夫妻。”兩人雙手一握,哈哈大笑。包惜弱從內堂出來,笑問:“甚么事樂成這個樣子?”楊鐵心把剛才的話說了。包惜弱臉上一紅,心中也甚樂意。楊鐵心道:“咱們先把這對短劍掉換了再說,就算是文定之禮。如是兄弟姊妹,咱們再換回來。要是小夫妻么……”郭嘯天笑道:“那么對不起得很,兩柄劍都到了做哥哥的家裡啦!”包惜弱笑道:“說不定都到做兄弟的家裡呢。”當下郭楊二人換過了短劍。其時指腹為婚,事屬尋常,兩個孩子未出娘胎,雙方父母往往已代他們定下了終身大事。郭嘯天當下拿了短劍,喜孜孜的回家去告知妻子。李萍聽了也是喜歡。楊鐵心把玩短劍,自斟自飲,不覺大醉。包惜弱將丈夫扶上了床,收拾杯盤,見天色已晚,到後院去收雞入籠,待要去關後門,只見雪地里點點血跡,橫過後門。她吃了一驚,心想:“原來這裡還有血跡沒打掃乾淨,要是給官府公差見到,豈不是天大一樁禍事?”忙拿了掃帚,出門掃雪。那血跡直通到屋後林中,雪地上留著有人爬動的痕跡,包惜弱愈加起疑,跟著血跡走進松林,轉到一座古墳之後,只見地下有黑黝黝的一團物事。

包惜弱走進一看,赫然是具屍首,身穿黑衣,就是剛才來捉拿丘處機的人眾之一,想是他受傷之後,一時未死,爬到了這裡。她正待回去叫醒丈夫出來掩埋,忽然轉念:“別鬼使神差的,偏偏有人這時過來撞見。”鼓起勇氣,過去拉那屍首,想拉入草叢之中藏起,再去叫丈夫。不料她伸手一拉,那屍首忽然扭動,跟著一聲呻吟。

包惜弱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只道是殭屍作怪,轉身要逃,可是雙腳就如釘在地上一般,再也動彈不得。隔了半晌,那屍首並不再動,她拿掃帚去輕輕碰觸一下,那屍首又呻吟了一下,聲音甚是微弱,她才知此人未死。定睛看時,見他背後肩頭中了一枝狼牙利箭,深入肉里,箭枝上染滿了血污。天空雪花兀自不斷飄下,那人全身已罩上了薄薄一層白雪,只須過得半夜,便凍也凍死了。

她自幼便心地仁慈,只要見到受了傷的麻雀、田雞、甚至蟲豸螞蟻之類,必定帶回家來妥為餵養,直到傷愈,再放回田野,若是醫治不好,就會整天不樂,這脾氣大了仍舊不改,以致屋子裡養滿了諸般蟲蟻、小禽小獸。她父親是個屢試不第的村學究,按著她性子給她取個名字,叫作惜弱。紅梅村包家老公雞老母雞特多,原來包惜弱飼養雞雛之後,決不肯宰殺一隻,父母要吃,只有到市上另買,是以家裡每隻小雞都是得享天年,壽終正寢。她嫁到楊家以後,楊鐵心對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十分憐愛,事事順著她的性子,楊家的後院裡自然也是小鳥小獸的天下了。後來楊家的小雞小鴨也慢慢變成了大雞大鴨,只是她嫁來未久,家中尚未出現老雞老鴨,但大勢所趨,日後自必如此。

這時她見這人奄奄一息的伏在雪地之中,慈心登生,明知此人並非好人,但眼睜睜的見他痛死凍死,心下無論如何不忍。她微一沉吟,急奔回屋,要叫醒丈夫商量,無奈楊鐵心大醉沉睡,推他只是不動。

包惜弱心想,還是救了那人再說,當下撿出丈夫的止血散金創藥,拿了小刀碎布,在灶上提了半壺熱酒,又奔到墳後。那人仍是伏著不動。包惜弱扶他起來,把半壺熱酒給他慢慢灌入嘴裡。她自幼醫治小鳥小獸慣了的,對醫傷倒也有點兒門道,見這一箭射得極深,一拔出來只怕當時就要噴血斃命,但如不把箭拔出,終不可治,於是咬緊牙關,用鋒利小刀割開箭旁肌肉,拿住箭桿,奮力向外一提。那人慘叫一聲,暈死了過去,創口鮮血直噴,只射得包惜弱胸前衣襟上全是血點,那枝箭終於拔了出來。

包惜弱心中突突亂跳,忙拿止血散按在創口,用布條緊緊扎住。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來,可是疲弱無力,連哼都哼不出聲。包惜弱嚇得手酸足軟,實在扶不動這個大男人,靈機一動,回家拿了塊門板,把那人拉到板上,然後在雪地上拖動門板,就像一輛雪車般將他拖回家中,將他安置在柴房之中。她忙了半日,這時心神方定,換下污衣,洗淨手臉,從瓦罐中倒出一碗適才沒喝完的雞湯,一手拿了燭台,再到柴房去瞧那漢子。見那人呼吸細微,並未斷氣。包惜弱心中甚慰,把雞湯餵他。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包惜弱吃了一驚,舉起燭台一瞧,燭光下只見這人眉清目秀,鼻樑高聳,竟是個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子。她臉上一熱,左手微顫,晃動了燭台,幾滴燭油滴在那人臉上。那人睜開眼來,驀見一張芙蓉秀臉,雙頰暈紅,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憐惜,又是羞澀,當前光景,宛在夢中,不禁看得呆了。包惜弱低聲道:“好些了嗎?把這碗湯喝了吧。”那人伸手要接,但手上無力,險些把湯全倒在身上。包惜弱搶住湯碗,這時救人要緊,只得餵著他一口一口的喝了。那人喝了雞湯後,眼中漸漸現出光彩,凝望著她,顯是不勝感激。包惜弱倒給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幾捆稻草給他蓋上,持燭回房。這一晚再也睡不安穩,連做了幾個噩夢,忽見丈夫一槍把柴房中那人刺死,又見那人提刀殺了丈夫,卻來追逐自己,四面都是深淵,無處可以逃避,幾次都從夢中驚醒,嚇得身上都是冷汗。待得天明起身,丈夫早已下床,只見他拿著鐵槍,正用磨刀石磨礪槍頭,包惜弱想起夜來夢境,嚇了一跳,忙走去柴房,推開門來,一驚更甚,原來裡面只剩亂草一堆,那人已不知去向。她奔到後院,只見後門虛掩,雪地里赫然是一行有人連滾帶爬向西而去的痕跡。她望著那痕跡,不覺怔怔的出了神。過了良久,一陣寒風撲面吹來,忽覺腰酸骨軟,十分睏倦。回到前堂,楊鐵心已燒好了白粥,放在桌上,笑道:“你瞧,我燒的粥還不錯吧?”包惜弱知道丈夫因自己懷了身孕,是以特別體惜,一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來。她想若把昨晚之事告知丈夫,他嫉惡如仇,定會趕去將那人刺死,豈不是救人沒救徹?當下絕口不提。忽忽臘盡春回,轉眼間過了數月,包惜弱腰圍漸粗,愈來愈感慵困,於那晚救人之事也漸漸淡忘了。這日楊氏夫婦吃過晚飯,包惜弱在燈下給丈夫縫套新衫褲。楊鐵心打好了兩雙草鞋,把草鞋掛到牆上,記起日間耕田壞了犁頭,對包惜弱道:“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包惜弱道:“好!”楊鐵心瞧著妻子,說道:“我衣衫夠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兒多歇歇,別再給我做衣裳。”包惜弱轉過頭來一笑,卻不停針。楊鐵心走過去,輕輕拿起她的針線。包惜弱這才伸了個懶腰,熄燈上床。睡到午夜,包惜弱矇矓間忽聽丈夫斗然坐起身來,一驚而醒,只聽得遠處隱隱有馬蹄之聲,聽聲音是從西面東來,過得一陣,東邊也傳來了馬蹄聲,接著北面南面都有了蹄聲。包惜弱坐起身來,道:“怎么四面都有了馬?”楊鐵心匆匆下床穿衣,片刻之間,四面蹄聲越來越近,村中犬兒都吠叫起來。楊鐵心道:“咱們給圍住啦!”包惜弱驚道:“乾甚么呀?”楊鐵心道:“不知道。”把丘處機所贈的短劍遞給妻子,道:“你拿著防身!”從牆上摘下一桿鐵槍,握在手裡。這時東南西北人聲馬嘶,已亂成一片,楊鐵心推開窗子外望,只見大隊兵馬已把村子團團圍住,眾兵丁手裡高舉火把,七八名武將騎在馬上往來賓士。

只聽得眾兵丁齊聲叫喊:“捉拿反賊,莫讓反賊逃了!”楊鐵心尋思:“是來捉拿曲三嗎?這幾日卻不見他在村里,幸好他不在,否則的話,他的武功再強,也敵不過這許多兵馬。”忽聽一名武將高聲叫道:“郭嘯天、楊鐵心兩名反賊,快快出來受縛納命。”楊鐵心大吃一驚,包惜弱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楊鐵心低聲道:“官家不知為了何事,竟來誣害良民。跟官府是辯不清楚的。咱們只好逃命。你別慌,憑我這桿槍,定能保你衝出重圍。”他一身武藝,又是在江湖上闖蕩過的,這時臨危不亂,掛上箭袋,握住妻子右手。

包惜弱道:“我來收拾東西。”楊鐵心道:“還收拾甚么?統通不要了。”包惜弱心中一酸,垂下淚來,顫聲道:“我們這家呢?”楊鐵心道:“咱們只要留得性命,我和你自可在別地重整家園。”包惜弱道:“這些小雞小貓呢?”楊鐵心嘆道:“傻孩子,還顧得到它們嗎?”頓了一頓,安慰她道:“官兵又怎會跟你的小雞小貓兒為難。”

一言方畢,窗外火光閃耀,眾兵已點燃了兩間草房,又有兩名兵丁高舉火把來燒楊家屋檐,口中大叫:“郭嘯天、楊鐵心兩個反賊再不出來。便把牛家村燒成了白地。”楊鐵心怒氣填膺,開門走出,大聲喝道:“我就是楊鐵心!你們乾甚么?”兩名兵丁嚇了一跳,丟下火把轉身退開。火光中一名武官拍馬走近,叫道:“好,你是楊鐵心,跟我見官去。拿下了!”四五名兵丁一擁而上。楊鐵心倒轉槍來,一招“白虹經天”,把三名兵丁掃倒在地,又是一招“春雷震怒”,槍柄挑起一兵,摜入了人堆,喝道:“要拿人,先得說說我又犯了甚么罪。”那武官罵道:“大膽反賊,竟敢拒捕!”他口中叫罵,但也畏懼對方武勇,小敢逼近。他身後另一名武官叫道:“好好跟老爺過堂去,免得加重罪名。有公文在此。”楊鐵心道:“拿來我看!”那武官道:“還有一名郭犯呢?”郭嘯天從視窗探出半身,彎弓搭箭,喝道:“郭嘯天在這裡。”箭頭對準了他。那武官心頭髮毛,只覺背脊上一陣陣的涼氣,叫道:“你把箭放下,我讀公文給你們聽。”郭嘯天厲聲道:“快讀!”把弓扯得更滿了。那武官無奈,拿起公文大聲讀道:“臨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嘯天、楊鐵心二犯,勾結巨寇,圖謀不軌,著即拿問,嚴審法辦。”郭嘯天道:“甚么衙門的公文?”那武官道:“是韓相爺的手諭。”郭楊二人都是一驚,均想:“甚么事這樣厲害,竟要韓*胄親下手諭?難道丘道長殺死官差的事發了?”郭嘯天道:“誰的首告?有甚么憑據?”那武官道:“我們只管拿人,你們到府堂上自己分辯去。”楊鐵心叫道:“韓丞相專害無辜好人,誰不知道?我們可不上這個當。”領隊的武官叫道:“抗命拒捕,罪加一等。”楊鐵心轉頭對妻子道:“你快多穿件衣服,我奪他的馬給你。待我先射倒將官,兵卒自然亂了。”弦聲響處,箭發流星,正中那武官右肩。那武官啊喲一聲,撞下馬來,眾兵丁齊聲發喊,另一名武官叫道:“拿反賊啊!”眾兵丁紛紛衝來。郭楊二人箭如連珠,轉瞬間射倒六七名兵丁,但官兵勢眾,在武官督率下衝到兩家門前。

楊鐵心大喝一聲,疾衝出門,鐵槍起處,官兵驚呼倒退。他縱到一個騎白馬的武官身旁,挺槍刺去,那武官舉槍擋架。豈知楊家槍法變化靈動,他槍桿下沉,那武官腿上早著。楊鐵心舉槍挑起,那武官一個筋鬥倒翻下馬。

楊鐵心槍桿在地下一撐,飛身躍上馬背,雙腿一夾,那馬一聲長嘶,於火光中向屋門奔去。楊鐵心挺槍刺倒門邊一名兵丁,俯身伸臂,把包惜弱抱上馬背,高聲叫道:“大哥,跟著我來!”郭嘯天舞動雙戟,保護著妻子李萍,從人叢中衝殺出來。官兵見二人勢凶,攔阻不住,紛紛放箭。楊鐵心縱馬奔到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馬!”說著一躍下馬。李萍急道:“使不得。”楊鐵心哪裡理她,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放上馬背。義兄弟兩人跟在馬後,且戰且走,落荒而逃。走不多時,突然前面喊聲大作,又是一彪軍馬衝殺過來。郭楊二人暗暗叫苦,待要覓路奔逃,前面羽箭嗖嗖射來。包惜弱叫了一聲:“啊喲!”坐騎中箭跪地,把馬背上兩個女子都拋下馬來。楊鐵心道:“大哥,你護著她們,我再去搶馬!”說著提槍往人叢中衝殺過去。十餘名官兵排成一列,手挺長矛對準了楊鐵心,齊聲吶喊。

郭嘯天眼見官兵勢大,心想:“憑我兄弟二人,逃命不難,但前後有敵,妻子是無論如何救不出了。我們又沒犯法,與其白白在這裡送命,不如上臨安府分辯去。上次丘處機道長殺了官兵和金兵,可沒放走了一個,死無對證,諒官府也不能定我們的罪。再說,那些官差、金兵又不是我們兄弟殺的。”當下縱聲叫道:“兄弟,別殺了,咱們就跟他們去!”楊鐵心一呆,拖槍回來。帶隊的軍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圍住,叫道:“拋下兵器弓箭,饒你們不死。”楊鐵心道:“大哥,別中了他們的奸計。”郭嘯天搖搖頭,把雙戟往地下一拋。楊鐵心見愛妻嚇得花容失色,心下不忍,嘆了一口氣,也把鐵槍和弓箭擲在地下。郭楊二人的兵器剛一離手,十餘枝長矛的矛頭立刻刺到了四人的身旁。八名士兵走將過來,兩個服侍一個,將四人反手縛住。楊鐵心嘿嘿冷笑,昂頭不理。帶隊的軍官舉起馬鞭,刷的一鞭,擊在楊鐵心臉上,罵道:“大膽反賊,當真不怕死嗎?”這一鞭只打得他自額至頸,長長一條血痕。楊鐵心怒道:“好,你叫甚么名字?”那軍官怒氣更熾,鞭子如雨而下,叫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天德。記住了嗎?你到閻王老子那裡去告狀吧。”楊鐵心毫不退避,圓睜雙眼,凝視著他。段天德喝道:“老爺額頭有刀疤,臉上有青記,都記住了!”說著又是一鞭。

包惜弱見丈夫如此受苦,哭叫:“他是好人,又沒做壞事。你……你幹嗎要這樣打人呀?你……你怎么不講道理?”楊鐵心一口唾沫,呸的一聲,正吐在段天德臉上。段天德大怒,拔出腰刀,叫道:“先斃了你這反賊!”舉刀摟頭砍將下來。楊鐵心向旁閃過,身旁兩名士兵長矛前挺,抵住他的兩脅。段天德又是一刀,楊鐵心無處可避,只得向後急縮。那段天德倒也有幾分武功,一刀不中,隨即向前一送,他使的是柄鋸齒刀,這一下便在楊鐵心左肩上鋸了一道口子,接著第二刀又劈將下來。郭嘯天見義弟性命危殆,忽地縱起,飛腳往段天德面門踢去。段天德吃了一驚,收刀招架。郭嘯天雖然雙手被縛,腿上功夫仍是了得,身子未落,左足收轉,右足飛出,正踢在段天德腰裡。段天德劇痛之下,怒不可遏,叫道:“亂槍戳死了!上頭吩咐了的,反賊若是拒捕,格殺勿論。”眾兵舉矛齊刺。郭嘯天接連踢倒兩兵,終是雙手被縛,轉動不靈,身子閃讓長矛,段天德自後趕上,手起刀落,把他一隻右膀斜斜砍了下來。楊鐵心正自力掙雙手,急切無法脫縛,突見義兄受傷倒地,心中急痛之下,不知從哪裡忽然生出來一股巨力,大喝一聲,繩索繃斷,揮拳打倒一名兵士,搶過一柄長矛,展開了楊家槍法,這時候一夫拚命,萬夫莫當。長矛起處,登時搠翻兩名官兵。段天德見勢頭不好,先自退開。楊鐵心初時尚有顧忌,不敢殺死官兵,這時一切都豁出去了,東挑西打。頃刻間又戳死數兵。眾官兵見他兇猛,心下都怯了,發一聲喊,四下逃散。楊鐵心也不追趕,扶起義兄,只見他斷臂處血流如泉涌,全身已成了一個血人,不禁垂下淚來。郭嘯天咬緊牙關,叫道:“兄弟,別管我……快,快走!”楊鐵心道:“我去搶馬,拚死救你出去。”郭嘯天道:“不……不……”暈了過去。楊鐵心脫下衣服,要給他裹傷,但段天德這一刀將他連肩帶胸的砍下,創口占了半個身子,竟是無法包紮。郭嘯天悠悠醒來,叫道:“兄弟,你去救你弟婦與你嫂子,我……我是……不成了……”說著氣絕而死。

楊鐵心和他情逾骨肉,見他慘死,滿腔悲憤,腦海中一閃,便想到了兩人結義時的那句誓言:“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抬頭四望,自己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亂中都已不知去向。他大聲叫道:“大哥,我去給你報仇!”挺矛向官兵隊里衝去。官兵這時又已列成隊伍,段天德傳下號令,箭如飛蝗般射來。楊鐵心渾不在意,撥箭疾沖。一名武官手揮大刀,當頭猛砍,楊鐵心身子一矮,突然鑽到馬腹之下。那武官一刀砍空,正待回馬,後心已被一矛刺進。楊鐵心擲開屍首,跳上馬背,舞動長矛。眾官兵哪敢接戰,四下奔逃。他趕了一陣,只見一名武官抱著一個女子,騎在馬上疾馳。楊鐵心飛身下馬。橫矛桿打倒一名兵士,在他手中搶過弓箭,火光中看準那武官坐騎,嗖的一箭射去,正中馬臀,馬腿前跪,馬上兩人滾了下來。楊鐵心再是一箭,射死了武官,搶將過去,只見那女子在地下掙扎著坐起身來,正是自己妻子。包惜弱乍見丈夫,又驚又喜,撲到了他懷裡。楊鐵心問道:“大嫂呢?”包惜弱道:“在前面,給……給官兵捉去啦!”楊鐵心道:“你在這裡等著,我去救她。”包惜弱驚道:“後面又有官兵追來啦!”楊鐵心回過頭來,果見一隊官兵手舉火把趕來。楊鐵心咬牙道:“大哥已死,我無論如何要救大嫂出來,保全郭家的骨血。要是天可憐見,你我將來還有相見之日。”包惜弱緊緊摟住丈夫脖子,死不放手,哭道:“咱們永遠不能分離,你說過的,咱們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是嗎?你說過的。”楊鐵心心中一酸,抱住妻子親了親,硬起心腸拉脫她雙手,挺矛往前急追,奔出數十步回頭一望,只見妻子哭倒在塵埃之中,後面官兵已趕到她身旁。

楊鐵心伸袖子一抹臉上的淚水、汗水、血水,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想救出李氏。為義兄保全後代,趕了一陣,又奪到了一匹馬,抓住一名官兵喝問,得知李氏正在前面。他縱馬疾馳,忽聽得道旁樹林一個女人聲音大叫大嚷,急忙兜轉馬頭,沖入林中,只見李氏雙手已自脫縛,正和兩名兵士廝打。她是農家女子,身子壯健,雖然不會武藝,但這時拚命蠻打,自有一股剛勇,那兩名兵士又笑又罵,一時卻也奈何她不得。楊鐵心更不打話,衝上去一矛一個,戳死了兩兵,把李氏扶上坐騎,兩人同乘,回馬再去找尋妻子。奔到與包氏分手的地方,卻已無人。此時天色微明,他下馬察看,只見地下馬蹄雜沓,尚有人身拖曳的痕跡,想是妻子又給官兵擄去了。楊鐵心急躍上馬,雙足在馬腹上亂踢,那馬受痛,騰身飛馳。趕得正急間,忽然道旁號角聲響,衝出十餘名黑衣武士。當先一人舉起狼牙棒往他頭頂猛砸下來。楊鐵心舉矛格開,還了一矛。那人回棒橫掃,棒法奇特,似非中原武術所使家數。楊鐵心以前與郭嘯天談論武藝,知道當年梁山泊好漢中有一位霹靂火秦明,狼牙棒法天下無雙,但除他之外,武林豪傑使這兵刃的向來極少,因狼牙棒份量沉重,若非有極大膂力不易運用自如。只有金兵將官卻甚喜用,以金人生長遼東苦寒之地,身強力大,兵器沉重,則陣上多占便宜。當年金兵入寇,以狼牙棒砸擊大宋軍民。眾百姓氣憤之餘,忽然說起笑話來。某甲道:“金兵有甚么可怕,他們有一物,咱們自有一物抵擋。”某乙道:“金兵有金兀朮。”甲道:“咱們有韓少保。”乙道:“金兵有拐子馬。”甲道:“咱們有麻札刀。”乙道:“金兵有狼牙棒。”甲道:“咱們有天靈蓋。”那天靈蓋是頭頂的腦門,金兵狼牙棒打來,大宋百姓只好用天靈蓋去抵擋,笑謔之中實含無限悲憤。

這時楊鐵心和那使狼牙棒的鬥了數合,想起以前和郭嘯天的談論,越來越是疑心,瞧這人棒法招術,明明是金兵將官,怎地忽然在此現身?又斗數合,槍招加快,挺矛把那人刺於馬下。餘眾大驚,發喊逃散。

楊鐵心轉頭去看騎在身後的李氏,要瞧她在戰鬥之中有無受傷,突然間樹叢中射出一枝冷箭,楊鐵心不及閃避,這一箭直透後心。李氏大驚,叫道:“叔叔,箭!箭!”楊鐵心心中一涼:“不料我今日死在這裡!但我死前先得把賊兵殺散,好讓大嫂逃生。”當下搖矛狂呼,往人多處直衝過去,但背上箭傷創痛,眼前一團漆黑,昏暈在馬背之上。當時包惜弱被丈夫推開,心中痛如刀割,轉眼間官兵追了上來,待要閃躲,早被幾名士兵擁上一匹坐騎。一個武官舉起火把,向她臉上仔細打量了一會,點點頭,說道:“瞧不出那兩個蠻子倒有點本事,傷了咱們不少兄弟。”另一名武官笑道:“現下總算大功告成,這趟辛苦,每人總有十幾兩銀子賞賜罷。”那武官道:“哼,只盼上頭少剋扣些。”轉頭對號手道:“收隊罷!”那號兵舉起號角,嗚嗚嗚的吹了起來。包惜弱吞聲飲泣,心中只是掛念丈夫,不知他性命如何。這時天色已明,路上漸有行人,百姓見到官兵隊伍,都遠遠躲了開去。包惜弱起初擔心官兵無禮,哪知眾武官居然言語舉止之間頗為客氣,這才稍稍放心。

行不數里,忽然前面喊聲大振,十餘名黑衣人手執兵刃,從道旁衝殺出來,當先一人喝道:“無恥官兵,殘害良民,統通下馬納命。”帶隊的武官大怒,喝道:“何方大膽匪徒,在京畿之地作亂?快滾開些!”一眾黑衣人更不打話,沖入官兵隊里,雙方混戰起來。官兵雖然人多,但黑衣人個個武藝精熟,一時之間殺得不分勝負。

包惜弱暗暗歡喜,心想:“莫不是鐵哥的朋友們得到訊息,前來相救?”混戰中一箭飛來,正中包惜弱坐騎的後臀,那馬負痛,縱蹄向北疾馳。包惜弱大驚,雙臂摟住馬頸,只怕掉下馬來。只聽後面蹄聲急促,一騎馬追來。轉眼間一匹黑馬從身旁掠過,馬上乘客手持長索,在空中轉了幾圈,呼的一聲,長素飛出,索上繩圈套住了包惜弱的坐騎,兩騎馬並肩而馳。那人漸漸收短繩索,兩騎馬奔跑也緩慢了下來,再跑數十步,那人呼哨一聲,他所乘黑馬收腳站住。包惜弱的坐騎被黑馬一帶,無法向前,一聲長嘶,前足提起,人立起來。

包惜弱勞頓了大半夜,又是驚恐,又是傷心,這時再也拉不住韁,雙手一松,跌下馬來,暈了過去。昏睡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等到悠悠醒轉,只覺似是睡在柔軟的床上,又覺身上似蓋了棉被,很是溫暖,她睜開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帳的帳頂,原來果是睡在床上。她側頭望時,見床前桌上點著油燈,似有個黑衣男子坐在床沿。那人聽得她翻身,忙站起身來,輕輕揭開了帳子,低聲問道:“睡醒了嗎?”包惜弱神智尚未全復,只覺這人依稀似曾相識。那人伸手在她額頭一摸,輕聲道:“燒得好燙手,醫生快來啦。”包惜弱迷迷糊糊的重又入睡。

過了一會,似覺有醫生給她把脈診視,又有人餵她喝藥。她只是昏睡,夢中突然驚醒大叫:“鐵哥,鐵哥!”隨覺有人輕拍她肩膀,低語撫慰。她再次醒來時已是白天,忍不住出聲呻吟。一個人走近前來,揭開帳子。這時面面相對,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覺吃了一驚,這人面目清秀,嘴角含笑,正是幾個月前她在雪地里所救的那個垂死少年。包惜弱道:“這是甚么地方,我當家的呢?”那少年搖搖手,示意不可作聲,低聲道:“外邊官兵追捕很緊,咱們現下是借住在一家鄉農家裡。小人斗膽,謊稱是娘子的丈夫,娘子可別露了形跡。”包惜弱臉一紅,點了點頭,又問:“我當家的呢?”那人道:“娘子身子虛弱,待大好之後,小人再慢慢告知。”包惜弱大驚,聽他語氣,似乎丈夫已遭不測,雙手緊緊抓住被角,顫聲道:“他……他……怎么了?”那人只是不說,道:“娘子這時心急也是無益,身子要緊。”包惜弱道:“他……他可是死了?”那人滿臉無可奈何之狀,點了點頭,道:“楊爺不幸,給賊官兵害死了。”說著只是搖頭嘆息。包惜弱傷痛攻心,暈了過去,良久醒轉,放聲大哭。

那人細聲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他怎么去世的?”那人道:“楊爺可是二十來歲年紀,身長膀闊,手使一柄長矛的嗎?”包惜弱道:“正是。”那人道:“我今日一早見到他和官兵相鬥,殺了好幾個人,可惜……唉,可惜一名武官偷偷繞到他身後,一槍刺進了他背脊。”

包惜弱夫妻情重,又暈了過去,這一日水米不進,決意要絕食殉夫。那人也不相強,整日只是斯斯文文的和她說話解悶。包惜弱到後來有些過意不去了,問道:“相公高姓大名?怎會知道我有難而來打救?”那人道:“小人姓顏,名烈,昨天和幾個朋友經過這裡,正遇到官兵逞凶害人。小人路見不平,出手相救,不料老天爺有眼,所救的竟是我的大恩人,也真是天緣巧合了。”包惜弱聽到“天緣巧合”四字,臉上一紅,轉身向里,不再理他,心下琢磨,忽然起了疑竇,轉身問道:“你和官兵本來是一路的?”顏烈道:“怎……怎么?”包惜弱道:“那日你不是和官兵同來捉拿那位道長、這才受傷的嗎?”顏烈道:“那日也真是冤枉。小人從北邊來,要去臨安府,路過貴村,哪知道無端端一箭射來,中了肩背。如不是娘子大恩相救,真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們要捉甚么道士呀?道士捉鬼,官兵卻捉道士,真是一塌胡塗。”說著笑了起來。包惜弱道:“啊,原來你是路過,不是他們一夥。我還道你也是來捉那道長的,那天還真不想救你呢。”當下便述說官兵怎樣前來捉拿丘處機,他又怎樣殺散官兵。包惜弱說了一會,卻見他怔怔的瞧著自己,臉上神色痴痴迷迷,似乎心神不屬,當即住口。顏烈一驚,陪笑道:“對不住。我在想咱們怎樣逃出去,可別再讓官兵捉到。”包惜弱哭道:“我……我丈夫既已過世,我還活著乾甚么?你一個人走吧。”顏烈正色道:“娘子,官人為賊兵所害,含冤莫白,你不設法為他報仇,卻只是一意尋死。官人生前是英雄豪傑之士,他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能瞑目罷?”包惜弱道:“我一個弱女子,又怎有報仇的能耐?”顏烈義憤於色,昂然道:“娘子要報殺夫之仇,這件事著落在小人身上。你可知道仇人是誰?”包惜弱想了一下,說道:“統率官兵的將官名叫段天德,他額頭有個刀疤,臉上有塊青記。”顏烈道:“既有姓名,又有記認,他就是逃到了天涯海角,也非報此仇不可。”他出房去端來一碗稀粥,碗裡有個剝開了的鹹蛋,說道:“你不愛惜身子,怎么報仇呀?”包惜弱心想有理,接過碗來慢慢吃了。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對鏡梳好了頭髻,找到一塊白布,剪了朵白花插在鬢邊,替丈夫帶孝,但見鏡中如花,夫妻倆卻已人鬼殊途,悲從中來,又伏桌痛哭起來。顏烈從外面進來,待她哭聲稍停,柔聲道:“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了,咱們走吧。”包惜弱隨他出屋。顏烈摸出一錠銀子給了屋主,把兩匹馬牽了過來。包惜弱所乘的馬本來中了一箭,這時顏烈已把箭創裹好。

包惜弱道:“到哪裡去呀?”顏烈使個眼色,要她在人前不可多問,扶她上馬,兩人並轡向北。走出十餘里,包惜弱又問:“你帶我到哪裡去?”顏烈道:“咱們先找個隱僻的所在住下,避一避風頭。待官家追拿得鬆了,小人再去找尋官人的屍首,好好替他安葬,然後找到段天德那個奸賊,殺了替官人報仇。”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何況大難之餘,孤苦無依,聽他想得周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顏相公,我……我怎生報答你才好?”顏烈凜然道:“我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這一生供娘子驅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那也是應該的。”包惜弱道:“只盼儘快殺了那大壞人段天德,給鐵哥報了大仇,我這就從他於地下。”想到這裡,又垂下淚來。兩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長安鎮上投店歇宿。顏烈自稱夫婦二人,要了一間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飯時一聲不作,暗自撫摸丘處機所贈的那柄短劍,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是他稍有無禮,我就一劍自殺。”

顏烈命店伴拿了兩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閂上了房門,把稻草鋪在地下,自己倒在稻草之中,身上蓋了一張氈毯,對包惜弱道:“娘子請安睡吧!”說著閉上了眼。包惜弱的心怦怦亂跳,想起故世的丈夫,真是柔腸寸斷,呆呆的坐了大半個時辰,長長嘆了口氣,也不熄滅燭火,手中緊握短劍,和衣倒在床上。

次日包惜弱起身時,顏烈已收拾好馬具,命店伴安排了早點。包惜弱暗暗感激他是至誠君子,防範之心登時消了大半。待用早點時,見是一碟雞炒乾絲,一碟火腿,一碟臘腸,一碟熏魚,另有一小鍋清香撲鼻的香梗米粥。她出生於小康之家,自歸楊門,以務農為生,平日吃早飯只是幾根鹹菜,半個鹹蛋,除了過年過節、喜慶宴會之外,哪裡吃過這樣考究的飲食?食用之時,心裡頗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來一個包裹。這時顏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問道:“這是甚么?”店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買來的,是娘子的替換衣服,相公說,請娘子換了上道。”說罷放下包裹,走出房去。包惜弱打開包裹一看,不覺呆了,只見是一套全身縞素的衣裙,白鞋白襪固然一應俱全,連內衣、小襖以及羅帕、汗巾等等也都齊備,心道:“難為他一個少年男子,怎地想得如此周到?”換上內衣之時,想到是顏烈親手所買,不由得滿臉紅暈。她半夜倉卒離家,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一夜的糾纏奔波,更是滿身破損塵污,待得里外一新,精神也不覺為之一振。待得顏烈回房,見他身上也已換得光鮮煥然。兩人縱馬上道,有時一前一後,有時並轡而行。這時正是江南春意濃極的時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氣醉人,田中禾苗一片新綠。顏烈為了要她寬懷減愁,不時跟她東談西扯。包惜弱的父親是個小鎮上的不第學究,丈夫和義兄郭嘯天都是粗豪漢子,她一生之中,實是從未遇到過如此吐屬俊雅、才識博洽的男子,但覺他一言一語無不含意雋妙,心中暗暗稱奇。只是眼見一路北去,離臨安越來越遠,他卻絕口不提如何為己報仇,更不提安葬丈夫,忍不住道:“顏相公,我夫君的屍身,不知落在哪裡?”顏烈道:“非是小人不肯去尋訪尊夫屍首,為他安葬,實因前日救娘子時殺了官兵,眼下正是風急火旺的當口,我只要在臨安左近一現身,非遭官兵的毒手不可。眼下官府到處追拿娘子,說道尊夫殺官造反,罪大惡極,拿到他的家屬,男的斬首,女的充作官妓。小人死不足惜,但若娘子無人保護,給官兵逮了去,遭遇必定極慘。小人身在黃泉之下,也要傷心含恨了。”包惜弱聽他說得誠懇,點了點頭。顏烈道:“我仔細想過,眼下最要緊的,是為尊夫收屍安葬。咱們到了嘉興,我便取出銀子,托人到臨安去妥為辦理。倘若娘子定要我親自去辦這才放心,那么在嘉興安頓好娘子之後,小人冒險前往便了。”包惜弱心想要他甘冒大險,於理不合,說道:“相公如能找到妥當可靠的人去辦,那也是一樣的。”又道:“我丈夫有個姓郭的義兄,同時遭難,敢煩相公一併為他安葬,我……我……”說著垂下淚來。

顏烈道:“此事容易,娘子放心便是。倒是報仇之事,段天德那賊子是朝廷武將,要殺他著實不易,此刻他又防備得緊,只有慢慢的等候機會。”包惜弱只想殺了仇人之後,便自殺殉夫。顏烈這番話雖然句句都是實情,卻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日,心下一急,哭出聲來,抽抽噎噎的道:“我也不想要報甚么仇了。我當家的如此英雄,尚且被害,我……我一個弱女子,又……又有甚么能耐?我一死殉夫便是。”顏烈沉吟半晌,似也十分為難,終於說道:“娘子,你信得過我嗎?”包惜弱點了點頭。顏烈道:“眼下咱們只有去北方,方能躲避官兵的追捕。大宋官兵不能追到北邊去捉人。咱們只要過得長江,就沒多大危險了。待事情冷下來之後,咱們再南下報仇雪恨。娘子放心寬懷,官人的血海沉冤,自有小人一力承擔。”包惜弱大為躊躇:自己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如不跟隨他去,孤身一個弱女子又到哪裡去安身立命?那晚親眼見到官兵殺人放火的兇狠模樣,若是落入了他們手中,被充作官妓,那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但此人非親非故,自己是個守節寡婦,如何可隨一個青年男子同行?此刻若是舉刃自刎,此人必定阻攔。只覺去路茫茫,來日大難,思前想後,真是柔腸百轉。她連日悲傷哭泣,這時卻連眼淚也幾乎流幹了。顏烈道:“娘子如覺小人的籌劃不妥,但請吩咐,小人無有不遵。”包惜弱見他十分遷就,心中反覺過意不去,除非此時自己立時死了,一了百了,否則實在也無他法,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低頭道:“你瞧著辦吧。”

顏烈大喜,說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終身不敢忘記,娘子……”包惜弱道:“這事以後別再提啦。”顏烈道:“是,是。”當晚兩人在硤石鎮一家客店中宿歇,仍是同處一室。自從包惜弱答允同去北方之後,顏烈的言談舉止,已不如先前拘謹,時時流露出喜不自勝之情。包惜弱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只是見他並無絲毫越禮,心想他不過是感恩圖報,料來不致有何異心。次日中午,兩人到了嘉興。那是浙西大城,絲米集散之地,自來就十分繁盛,宋室南渡之後,嘉興地近京師,市況就更熱鬧。顏烈道:“咱們找一家客店歇歇吧。”包惜弱一直在害怕官兵追來,道:“天色尚早,還可趕道呢。”顏烈道:“這裡的店鋪不錯,娘子衣服舊了,得買幾套來替換。”包惜弱一呆,道:“這不是昨天才買的嗎?怎么就舊了?”顏烈道:“道上塵多,衣服穿一兩天就不光鮮啦。再說,像娘子這般容色,豈可不穿世上頂頂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聽他誇獎自己容貌,內心竊喜,低頭道:“我是在熱喪之中……”顏烈忙道:“小人理會得。”包惜弱就不言語了。她容貌秀麗,但丈夫楊鐵心從來沒這般當面贊過,低下頭偷眼向顏烈瞧去,見他並無輕薄神色,一時心中栗六,也不知是喜是愁。

顏烈問了途人,徑去當地最大的“秀水客棧”投店。漱洗罷,顏烈與包惜弱一起吃了些點心,兩人相對坐在房中。包惜弱想要他另要一間客房,卻又不知如何啟齒才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事重重。過了一會,顏烈道:“娘子請自寬便,小人出去買了物品就回。”包惜弱點了點頭,道:“相公可別太多花費了。”顏烈微笑道:“就可惜娘子在服喪,不能戴用珠寶,要多花錢也花不。”

四年級:聖宇蒼龍

射鵰英雄傳作文(9)

錢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無窮無休的從臨安牛家村邊繞過,東流入海。江畔一排數十株烏柏樹,葉子似火燒般紅,正是八月天時。村前村後的野草剛起始變黃,一抹斜陽映照之下,更增了幾分蕭索。兩株大松樹下圍著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幾個小孩,正自聚精會神的聽著一個瘦削的老者說話。那說話人五十來歲年紀,一件青布長袍早洗得褪成了藍灰色。只聽他兩片梨花木板碰了幾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連聲。唱道:

“小桃無主自開花,菸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那說話人將木板敲了幾下,說道:“這首七言詩,說的是兵火過後,原來的家家戶戶,都變成了斷牆殘瓦的破敗之地。小人剛才說到那葉老漢一家四口,悲歡離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四人給金兵衝散,好容易又再團聚,歡天喜地的回到故鄉,卻見房屋已給金兵燒得乾乾淨淨,無可奈何,只得去到汴梁,想覓個生計。不料想: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他四人剛進汴梁城,迎面便過來一隊金兵。帶兵的頭兒一雙三角眼覷將過去,見那葉三姐生得美貌,跳下馬來,當即一把抱住,哈哈大笑,便將她放上了馬鞍,說道:‘小,跟我回家,服侍老爺。’那葉三姐如何肯從?拚命掙扎。那金兵長官喝道:‘你不肯從我,便殺了你的父母!’提起狼牙棒,一棒打在那葉三郎的頭上,登時腦漿迸裂,一命鳴呼。正是:

陰世新添枉死鬼,陽間不見少年人!

“葉老漢和媽媽嚇得呆了,撲將上去,摟住了兒子的死屍,放聲大哭。那長官提起狼牙棒,一棒一個,又都了帳。那葉三姐卻不啼哭,說道:‘長官休得兇惡,我跟你回家便了!’那長官大喜,將葉三姐帶得回家。不料葉三姐覷他不防,突然搶步過去,拔出那長官的腰刀,對準了他心口,一刀刺將過去,說時遲,那時快,這一刀刺去,眼見便可報得父母兄弟的大仇。不料那長官久經戰陣,武藝精熟,順手一推,葉三姐登時摔了出去。那長官剛罵得一聲:‘小賤人!’葉三姐已舉起鋼刀,在脖子中一勒。可憐她:

花容月貌無雙女,惆悵芳魂赴九泉。”

他說一段,唱一段,只聽得眾村民無不咬牙切齒,憤怒嘆息。那人又道:“眾位看官,常言道得好:

為人切莫用欺心,舉頭三尺有神明。若還作惡無報應,天下兇徒人吃人。

“可是那金兵占了我大宋天下,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卻又不見他遭到什麼報應。只怪我大宋官家不爭氣,我本來兵多將廣,可是一見到金兵到來,便遠遠的逃之夭夭,只剩下老百姓遭殃。好似那葉三姐一家的慘禍。江北之地,實是成千成萬,便如家常便飯一般。諸君住在江南,當真是在天堂里了,怕只怕金兵何日到來。正是:寧作太平犬,莫為亂世人。小人張十五,今日路經貴地,服侍眾位看官這一段說話,叫作《葉三姐節烈記》。話本說徹,權作散場。”將兩片梨花木板拍拍拍的亂敲一陣,托出一隻盤子。眾村民便有人拿出兩文三文,放入木盤,霎時間得了六七十文。張十五謝了,將銅錢放入囊中,便欲起行。村民中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大漢,說道:“張先生,你可是從北方來嗎?”張十五見他身材魁梧,濃眉大眼,便道:“正是。”那大漢道:“小弟作東,請先生去飲上三杯如何?”張十五大喜,說道:“素不相識,怎敢叨擾?”那大漢笑道:“喝上三杯,那便相識了。我姓郭,名叫郭嘯天。”指著身旁一個白淨面皮的漢子道:“這位是楊鐵心楊兄弟。適才我二人聽先生說唱葉三姐節烈記,果然是說得好,卻有幾句話想要請問。”張十五道:“好說,好說。今日得遇郭楊二位,也是有緣。”郭嘯天帶著張十五來到村頭一家小酒店中,在張飯桌旁坐了。小酒店的主人是個跛子,撐著兩根拐杖,慢慢燙了兩壺黃酒,擺出一碟蠶豆、一碟鹹花生,一碟豆腐乾,另有三個切開的鹹蛋,自行在門口板凳上坐了,抬頭瞧著天邊正要落山的太陽,卻不更向三人望上一眼。

郭嘯天斟了酒,勸張十五喝了兩杯,說道:“鄉下地方,只初二、十六方有肉賣。沒了下酒之物,先生莫怪。”張十五道:“有酒便好。聽兩位口音,遮莫也是北方人。”楊鐵心道:“我兩兄弟原是山東人氏。只因受不了金狗的骯髒氣,三年前來到此間,愛這裡人情厚,便住了下來。剛才聽得先生說道,我們住在江南,猶似在天堂里一般,怕只怕金兵何日到來,你說金兵會不會打過江來?”

張十五嘆道:“江南花花世界,遍地皆是金銀,放眼但見,金兵又有哪一日下想過來?只是他來與不來,拿主意的卻不是金國,而是臨安的大宋朝廷。”郭嘯天和楊鐵心齊感詫異,同聲問道:“這卻是怎生說?”

張十五道:“我中國百姓,比女真人多上一百倍也還不止。只要朝廷肯用忠臣良將,咱們一百個打他一個,金兵如何能夠抵擋?我大宋北方這半壁江山,是當年徽宗、欽宗、高宗他父子三人奉送給金人的。這三個皇帝任用奸臣,欺壓百姓,把出力抵抗金兵的大將罷免的罷免,殺頭的殺頭。花花江山,雙手送將過去,金人卻之不恭,也只得收了。今後朝廷倘若仍是任用奸臣,那就是跪在地下,請金兵駕到,他又如何不來?”郭嘯天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只拍得杯兒、筷兒、碟兒都跳將起來,說道:“正是!”

張十五道:“想當年徽宗道君皇帝一心只想長生不老,要做神仙,所用的奸臣,像蔡京、王黼,是專幫皇帝搜括的無恥之徒;像童貫、梁師成,是只會吹牛拍馬的太監;像高俅、李邦彥,是陪皇帝嫖院玩耍的浪子。道君皇帝正事諸般不理,整日裡若不是求仙學道,便是派人到處去找尋希奇古怪的花木石頭。一旦金兵打到眼前來,他束手無策,頭一縮,便將皇位傳給了兒子欽宗。那時忠臣李綱守住了京城汴梁,各路大將率兵勤王,金兵攻打不進,只得退兵,不料想欽宗聽信了奸臣的話,竟將李綱罷免了,又不用威名素著、能征慣戰的宿將,卻信用一個自稱能請天神天將、會得呼風喚雨的騙子郭京,叫他請天將守城。天將不肯來,這京城又如何不破?終於徽宗、欽宗都給金兵擄了去。這兩個昏君自作自受,那也罷了,可害苦了我中國千千萬萬百姓。”

郭嘯天、楊鐵心越聽越怒。郭嘯天道:“靖康年間徽欽二帝被金兵擄去這件大恥,我們聽得多了。天神天將甚么的,倒也聽見過的,只道是說說,豈難道真有此事?”張十五道:“那還有假的?”楊鐵心道:“後來康王在南京接位做皇帝,手下有韓世忠、岳爺爺這些天將,本來大可發兵北伐,就算不能直搗黃龍,要收復京城汴梁,卻也並非難事。只恨秦檜這奸賊一心想議和,卻把岳爺爺害死了。”

張十五替郭、楊二人斟了酒,自己又斟一杯,一口飲乾,說道:“岳爺爺有兩句詩道:‘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兩句詩當真說出了中國全國百姓的心裡話。唉,秦檜這大奸臣運氣好,只可惜咱們遲生了六十年。”郭嘯天問道:“若是早了六十年,卻又如何?”張十五道:“那時憑兩位這般英雄氣概,豪傑身手,去到臨安,將這奸臣一把揪住,咱三個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卻又不用在這裡吃蠶豆、喝冷酒了!”說著三人大笑。楊鐵心見一壺酒已喝完了,又要了一壺,三人只是痛罵秦檜。那跛子又端上一碟蠶豆、一碟花生,聽他三人罵得痛快,忽然嘿嘿兩聲冷笑。楊鐵心道:“曲三,怎么了?你說我們罵秦檜罵得不對嗎?”那跛子曲三道:“罵得好,罵得對,有甚么不對?不過我曾聽得人說,想要殺岳爺爺議和的,罪魁禍首卻不是秦檜。”三人都感詫異,問道:“不是秦檜?那么是誰?”曲三道:“秦檜做的是宰相,議和也好,不議和也好,他都做他的宰相。可是岳爺爺一心一意要滅了金國,迎接徽欽二帝回來。這兩個皇帝一回來,高宗皇帝他又做甚么呀?”他說了這幾句話,一蹺一拐的又去坐在木凳上,抬頭望天,又是一動不動的出神。這曲三瞧他容貌也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可是弓腰曲背,鬢邊見白,從背後瞧去,倒似是個老頭子模樣。

張十五和郭楊二人相顧啞然。隔了半晌,張十五道:“對,對!這一位兄弟說得很是。真正害死岳爺爺的罪魁禍首,只怕不是秦檜,而是高宗皇帝。這個高宗皇帝,原本無恥得很,這種事情自然做得出來。”

郭嘯天問道:“他卻又怎么無恥了?”張十五道:“當年岳爺爺幾個勝仗,只殺得金兵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只有逃命之力,更無招架之功,而北方我中國義民,又到處起兵抄韃子的後路。金人正在手忙腳亂、魂不附體的當兒,忽然高宗送到降表,說要求和。金人的皇帝自然大喜若狂,說道:議和倒也可以,不過先得殺了岳飛。於是秦檜定下奸計,在風波亭中害死了岳爺爺。紹興十一年十二月,岳爺爺被害,只隔得一個月,到紹興十二年正月,議和就了。宋金兩國以淮水中流為界。高宗皇帝向金國稱臣,你道他這道降表是怎生書寫?”楊鐵心道:“那定是寫得很不要臉了。”張十五道:“可不是嗎?這道降表,我倒也記得。高宗皇帝名叫趙構,他在降表中寫道:‘臣構言:既蒙恩造,許備藩國,世世子孫,謹守臣節。每年皇帝生辰並正旦,遣使稱賀不絕。歲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他不但自己做奴才,還叫世世子孫都做金國皇帝的奴才。他做奴才不打緊,咱們中國百姓可不是跟著也成了奴才?”

砰的一聲,郭嘯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記,震倒了一隻酒杯,酒水流得滿桌,怒道:“不要臉,不要臉!這鳥皇帝算是哪一門子的皇帝!”張十五道:“那時候全國軍民聽到了這個訊息,無不憤慨之極。淮水以北的百姓眼見河山恢復無望,更是傷心泣血。高宗見自己的寶座從此坐得穩若泰山,便道是秦檜的大功。秦檜本來已封到魯國公,這時再加封太師,榮寵無比,權勢薰天。高宗傳孝宗,孝宗傳光宗,金人占定了我大半邊江山。光宗傳到當今天子慶元皇帝手裡,他在臨安已坐了五年龍廷,用的是這位韓胄韓宰相,今後的日子怎樣?嘿嘿,難說,難說!”說著連連搖頭。郭嘯天道:“甚么難說?這裡是鄉下地方,盡說無妨,又不比臨安城裡,怕給人聽了去惹禍。韓胄這賊宰相,哪一個不說他是大大的奸臣?說到禍國殃民的本事,跟秦檜是拜把子的兄弟。”張十五說到了眼前之事,卻有些膽小了,不敢再那么直言無忌,喝了一杯酒,說道:“叨擾了兩位一頓酒,小人卻有一句話相勸,兩位是血性漢子,說話行事,卻還得小心,免惹禍端。時勢既是這樣,咱們老百姓也只有混口苦飯吃,挨日子罷啦,唉!正是: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楊鐵心問道:“這四句詩,說的又是甚么故事?”張十五道:“那倒不是故事。說的是我大宋君臣只顧在西湖邊上飲酒作樂,觀賞歌舞,打算世世代代就把杭州當作京師,再也不想收復失地、回汴梁舊京去了。”

張十五喝得醺醺大醉,這才告辭,腳步踉蹌,向東往臨安而去,只聽他口中獨自喃喃的念著岳飛那首《滿江紅》中的句子:“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郭嘯天付了酒錢,和楊鐵心並肩回家。他兩人比鄰而居,行得十餘丈,便到了家門口。

郭嘯天的渾家李氏正在趕雞入籠,笑道:“哥兒倆又喝飽了酒啦。楊叔叔,你跟嫂子一起來我家吃飯吧,咱們宰一隻雞。”楊鐵心笑道:“好,今晚又擾嫂子了。我家裡那個養了這許多雞鴨,只是白費糧食,不捨得殺他一隻兩隻,老是來吃你的。”李氏道:“你嫂子就是心好,說這些雞鴨從小養大的,說甚么也狠不下心來殺了。”楊鐵心笑道:“我說讓我來殺,她就要哭哭啼啼的,也真好笑。今兒晚我去打些野味,明兒還請大哥大嫂。”郭嘯天道:“自己兄弟,說甚么還請不還請?今兒晚咱哥兒一起去打。”當晚三更時分,郭楊二人躲在村西七里的樹林子中,手裡拿著弓箭獵叉,只盼有隻野豬或是黃麖夜裡出來覓食。兩人已等了一個多時辰,始終沒聽到有何聲息。正有些不耐煩了,忽聽得林外傳來一陣鐸鐸鐸之聲,兩人心中一凜,均覺奇怪:“這是甚么?”

就在此時,忽聽得遠處有幾人大聲吆喝:“往哪裡走?”“快給我站住!”接著黑影晃動,一人閃進林中,月光照在他身上,郭楊二人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奇,原來那人撐著兩根拐杖,卻是村頭開小酒店的那個跛子曲三。只見他左拐在地下一撐,發出鐸的一聲,便即飛身而起,躲在樹後,這一下實是高明之極的輕身功夫。郭楊兩人不約而同的伸出一手,互握了一下,心中均是驚詫萬分:“我們在牛家村住了三年,全不知這跛子曲三武功竟然如此了得!”當下躲在長草之中,不敢稍動。只聽得腳步聲響,三個人追到林邊,低聲商議了幾句,便一步步的踏入林來。只見三人都是武官裝束,手中青光閃爍,各握著一柄單刀。一人大聲喝道:“兀那跛子,老子見到你了,還不跪下投降?”曲三卻只是躲在樹後不動。三名武官揮動單刀,呼呼虛劈,漸漸走近,突然間波的一聲,曲三右拐從樹後戳出,正中一名武官胸口,勢道甚是勁急。那武官一下悶哼,便向後飛了出去,摔在地下。另外兩名武官揮動單刀,向曲三砍去。曲三右拐在地下一撐,向左躍開數尺,避開了兩柄單刀,左拐向一名武官面門點去。那武官武功也自不弱,挺刀擋架。曲三不讓他單刀碰到拐杖,左拐收回著地,右拐掃向另一名武官腰間。只見他雙拐此起彼落,快速無倫,雖然一拐須得撐地支持身子,只餘一拐空出來對敵,卻是絲毫不落下風。郭楊二人見他背上負著一個包裹,甚是累贅,鬥了一會,一名武官鋼刀砍去,削在他包裹之上,噹啷一聲,包裹破裂,散出無數物事。曲三乘他歡喜大叫之際,右拐揮出,拍的一聲,一名武官頂門中拐,撲地倒了。餘下那人大駭,轉身便逃。他腳步甚快,頃刻間奔出數丈。曲三右手往懷中一掏,跟著揚手,月光下只見一塊圓盤似的黑物飛將出去,托的一下輕響,嵌入了那武官後腦。那武官慘聲長叫,單刀脫手飛出,雙手亂舞,仰天緩緩倒下,扭轉了幾下,就此不動,眼見是不能活了。郭楊二人見跛子曲三於頃刻之間連斃三人,武功之高,生平從來未見,心中都是怦怦亂跳,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均想:“這人擊殺命官,犯下了滔天大罪。我們若是給他發覺,只怕他要殺人滅口,我兄弟倆可萬萬不是敵手。”卻見曲三轉過身來,緩緩說道:“郭兄,楊兄,請出來吧!”郭楊二人大吃一驚,只得從草叢中長身而起,手中緊緊握住了獵叉。楊鐵心向郭嘯天手中獵叉瞧了一眼,隨即踏上兩步。曲三微笑道:“楊兄,你使楊家槍法,這獵叉還將就用得。你義兄使的是一對短戟,兵刃可太不就手了,因此你擋在他身前。好好,有義氣!”楊鐵心給他說穿了心事,不由得有些手足無措。曲三又道:“郭兄,就算你有雙戟在手,你們兩位合力,斗得過我嗎?”郭嘯天搖頭道:“鬥不過!我兄弟倆當真有眼無珠,跟你老兄在牛家村同住了這么些年,全沒瞧出你老兄是一位身懷絕技的高手。”曲三搖搖頭,嘆了口氣,說道:“我雙腿已廢,還說得上甚么絕技不絕技?”似乎十分的意興闌珊,又道:“若在當年,要料理這三個宮中的帶刀侍衛,又怎用得著如此費事?唉,不中用了,不中用了。”郭楊二人對望一眼,不敢接口。曲三道:“請兩位幫我跛子一個忙,將這三具屍首埋了,行不行?”郭楊二人又對望一眼,楊鐵心道:“行!”

二人用獵叉在地下掘了個大坑,將三具屍體搬入。搬到最後一具時,楊鐵心見那個黑色的盤形之物兀自嵌在那武官後腦,深入數寸,於是右手運勁,拔了出來,著手重甸甸地,原來是個鐵鑄的八卦,在屍身上拭去了血漬,拿過去交給曲三。曲三道:“勞駕!”將鐵八卦收入囊中,解下外袍攤在地下,撿起散落的各物,一一放入袍中包起。郭楊二人搬土掩埋屍首,斜眼看去,見有三個長長的捲軸,另有不少亮晶晶的金器玉器。曲三留下一把金壺、一隻金杯不包入袍中,分別交給郭楊二人,道:“這些物事,是我去臨安皇宮中盜來的。皇帝害苦了百姓,拿他一些從百姓身上搜刮來的金銀,算不得是賊贓。這兩件金器,轉送給了兩位。”

郭楊二人聽說他竟敢到皇宮中去劫盜大內財物,不由得驚呆了,都不敢伸手去接。

曲三厲聲道:“兩位是不敢要呢?還是不肯要?”郭嘯天道:“我們無功不受祿,不能受你的東西。至於今晚之事,我兄弟倆自然決不泄漏一字半句,老兄儘管放心。”曲三道:“哼,我怕你們泄漏了秘密?你二人的底細,我若非早就查得清清楚楚,今晚豈能容你二位活著離開?郭兄,你是梁山泊好漢地佑星賽仁貴郭盛的後代,使的是家傳戟法,只不過變長為短,化單為雙。楊兄,你祖上楊再興是岳爺爺麾下的名將。你二位是忠義之後,北方淪陷,你二人流落江湖,其後八拜為交,義結金蘭,一起搬到牛家村來居住。是也不是?”

郭楊二人聽他將自己身世來歷說得一清二楚,更是驚訝無比,只得點頭稱是。曲三道:“你二位的祖宗郭盛和楊再興,本來都是綠林好漢,後來才歸順朝廷,為大宋出力。劫盜不義之財,你們的祖宗都乾過了的。這兩件金器,到底收是不收?”楊鐵心尋思:“若是不收,定然得罪了他。”只得雙手接過,說道:“如此多謝了!”曲三霽然色喜,提起包裹縛在背上,說道:“回家去吧!”當下三人並肩出林。曲三道:“今晚大有所獲,得到了道君皇帝所畫的兩幅畫,又有他寫的一張字。這傢伙做皇帝不成,翎毛丹青,瘦金體的書法,卻委實是妙絕天下。”郭楊二人也不懂甚么叫作“翎毛丹青”與“瘦金體的書法”,只唯唯而應。走了一會,楊鐵心道:“日間聽那說話的先生言道,我大宋半壁江山,都送在這道君皇帝手裡,他畫的畫、寫的字,又是甚么好東西了?老兄何必甘冒大險,巴巴的到皇宮去盜了出來?”曲三微笑道:“這個你就不懂了。”郭嘯天道:“這道君皇帝既然畫得一筆好畫,寫得一手好字,定是聰明得很的,只可惜他不專心做皇帝。我小時候聽爹爹說,一個人不論學武,只能專心做一件事,倘若東也要抓,西也要摸,到頭來定然一事無成。”曲三道:“資質尋常之人,當然是這樣,可是天下盡有聰明絕頂之人,文才武學,書畫琴棋,算數韜略,以至醫卜星相,奇門五行,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只不過你們見不著罷了。”說著抬起頭來,望著天邊一輪殘月,長嘆一聲。

月光映照下,郭楊二人見他眼角邊忽然滲出了幾點淚水。郭楊二人回到家中,將兩件金器深深埋入後院地下,對自己妻室也不吐露半句。兩人此後一如往日,耕種打獵為生,閒來習練兵器拳腳,便只兩人相對之時,也決不提及此事。兩人有時也仍去小酒店對飲幾壺,那跛子曲三仍是燙上酒來,端來蠶豆、花生等下酒之物,然後一蹺一拐的走開,坐在門邊,對著大江自管默默想他的心事,那晚林中夜斗,似乎從來就不曾有過。但郭楊二人瞧向他的眼色,自不免帶上了幾分敬畏之意。秋盡冬來,過一天冷似一天。這一日晚間颳了半夜北風,便下起雪來。第二日下得更大,銀絮飛天,瓊瑤匝地,四下里都白茫茫的。楊鐵心跟渾家包氏說了,今晚整治酒肴,請義兄夫婦過來飲酒賞雪。吃過中飯後,他提了兩個大葫蘆,到村頭酒店去沽酒,到得店前,卻見一對板門關得緊緊地,酒帘也收了起來。楊鐵心打了幾下門,叫道:“曲三哥,跟你沽三斤酒。”卻不聽得應聲。隔了一會,他又叫了幾聲,屋內仍無應聲,走到窗邊向內一張,只見桌上灰塵積得厚厚地,心想:“幾天沒到村頭來,原來曲三已有幾天不在家了。可別出了事才好。”當下只得衝風冒雪,到五里外的紅梅村去買了酒,就便又買了一隻雞,回到家來,把雞殺了,請渾家整治。他渾家包氏,閨名惜弱,便是紅梅村私塾中教書先生的,嫁給楊鐵心還不到兩年。當晚包氏將一隻雞和著白菜、豆腐、冬粉放入一隻大瓦罐中,在炭火上熬著,再切了一盤臘魚臘肉。到得傍晚,到隔壁去請郭嘯天夫婦飲酒。

郭嘯天欣然過來。他渾家李氏卻因有了身孕,這幾日只是嘔酸,吃了東西就吐,便推辭不來。李氏的閨名單字一個萍字,包惜弱和她有如姊妹一般,兩人在房中說了好一陣子話。包惜弱給她泡了一壺熱茶,這才回家來張羅,卻見丈夫和郭嘯天把炭爐搬在桌上,燙了酒,兩人早在吃喝了。郭嘯天道:“弟妹,我們不等你了。快來請坐。”郭楊二人交好,又都是豪傑之士,鄉下人家更不講究甚么男女避嫌的禮法。包惜弱微笑答應,在炭爐中添了些炭,拿一隻酒杯來斟了酒,坐在丈夫下首,見兩人臉上都是氣忿忿地,笑問:“又有甚么事,惹得哥兒倆生氣了?”楊鐵心道:“我們正在說臨安朝廷中的混帳事。”郭嘯天道:“昨兒我在眾安橋頭喜雨閣茶樓,聽人談到韓胄這賊宰相的事。那人說得有頭有尾,想來不假。他說不論哪一個官員上書稟報,公文上要是不註明‘並獻某某物’的字樣,這賊宰相壓根兒就不瞧他的文書。”楊鐵心嘆道:“有這樣的皇帝,就有這樣的宰相;有這樣的宰相,就有這樣的官吏。臨安涌金門外的黃大哥跟我說,有一日他正在山邊砍柴,忽然見到大批官兵擁著一群官兒們過來,卻是韓宰相帶了百官到郊外遊樂,他自管砍柴,也不理會。忽聽得那韓胄嘆道:‘這裡竹籬茅舍,真是絕妙的山野風光,就可惜少了些雞鳴犬吠之聲!’他話剛說完不久,忽然草叢裡汪汪汪的叫了起來。”包惜弱笑道:“這狗兒倒會湊趣!”楊鐵心道:“是啊,真會湊趣。那狗子叫了一會,從草里鑽將出來,你道是甚么狗子?卻原來是咱們臨安府的堂堂府尹趙大人。”包惜弱笑彎了腰,直叫:“啊喲!”郭嘯天道:“趙大人這一扮狗叫,指日就要高升。”楊鐵心道:“這個自然。”

三人喝了一會酒,只見門外雪下得更大了。熱酒下肚,三人身上都覺得暖烘烘的,忽聽得東邊大路上傳來一陣踏雪之聲,腳步起落極快,三人轉頭望去,卻見是個道士。那道士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滿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長劍,劍把上黃色絲條在風中左右飛揚,風雪滿天,大步獨行,實在氣概非凡。郭嘯天道:“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看來也是條好漢。只沒個名堂,不好請教。”楊鐵心道:“不錯,咱們請他進來喝幾杯,交交這個。”兩人都生性好客,當即離座出門,卻見那道人走得好快,晃眼之間已在十餘丈外,卻也不是發足奔跑,如此輕功,實所罕見。兩人對望了一眼,都感驚異。楊鐵心揚聲大叫:“道長,請留步!”喊聲甫歇,那道人倏地回身,點了點頭。楊鐵心道:“天凍大雪,道長何不過來飲幾杯解解寒氣?”那道人冷笑一聲,健步如飛,頃刻間來到門外,臉上滿是鄙夷不屑之色,冷然道:“叫我留步,是何居心?爽爽快快說出來罷!”楊鐵心心想我們好意請你喝酒,你這道人卻恁地無禮,當下揚頭不睬。郭嘯天抱拳道:“我們兄弟正自烤火飲酒,見道長冒寒獨行,斗膽相邀,衝撞莫怪。”那道人雙眼一翻,朗聲道:“好好好,喝酒就喝酒!”大踏步進來。

楊鐵心更是氣惱,伸手一把抓住他左腕,往外一帶,喝道:“還沒請教道長法號。”斗然間忽覺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魚,竟從自己手掌中溜出,知道不妙,正待退開,突然手腕上一緊,已被那道人反手抓住,霎時之間,便似被一個鐵圈牢牢箍住,又疼又熱,急忙運勁抵禦,哪知整條右臂已然酸麻無力,腕上奇痛徹骨。郭嘯天見義弟忽然滿臉脹得通紅,知他吃虧,心想本是好意結交,倘若貿然動手,反得罪了江湖好漢,忙搶過去道:“道長請這邊坐!”那道人又是冷笑兩聲,放脫了楊鐵心的手腕,走到堂上,大模大樣的居中而坐,說道:“你們兩個明明是山東大漢,卻躲在這裡假扮臨安鄉農,只可惜滿口山東話卻改不了。莊稼漢又怎會功夫?”

楊鐵心又窘又怒,走進內室,在抽屜里取了一柄匕首,放在懷裡,這才回到內堂上,篩了三杯酒,自己幹了一杯,默然不語。那道人望著門外大雪,既不飲酒,也不說話,只是微微冷笑。郭嘯天見他滿臉敵意,知他定是疑心酒中作了手腳,取過道人面前酒杯,將杯中酒一口乾了,說道:“酒冷得快,給道長換一杯熱的。”說著又斟了一杯,那道人接過一口喝了,說道:“酒里就是有蒙汗藥,也迷我不倒。”楊鐵心更是焦躁,發作道:“我們好意請你飲酒,難道起心害你?你這道人說話不三不四,快請出去吧。我們的酒不會酸了,菜又不會臭了沒人吃。”那道人“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取過酒壺,自斟自酌,連乾三杯,忽地解下蓑衣斗笠,拋在地下。楊郭兩人細看時,只見他三十餘歲年紀,雙眉斜飛,臉色紅潤,方面大耳,目光炯炯照人。他跟著解下背上革囊,往桌上一倒,咚的一聲,楊郭二人都跳起身來。原來革囊中滾出來的,竟是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

包惜弱驚叫:“哎唷!”逃進了內堂。楊鐵心伸手去摸懷中匕首,那道人將革囊又是一抖,跌出兩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來,一個是心,一個是肝,看來不像是豬心豬肝,只怕便是人心人肝。楊鐵心喝道:“好賊道!”匕首出懷,疾向那道人胸口刺去。道人冷笑道:“鷹爪子,動手了嗎?”左手掌緣在他手腕上一擊。楊鐵心腕上一陣酸麻,五指登時無力,匕首已被他夾手奪去。郭嘯天在旁看得大驚,心想義弟是名將之後,家傳的武藝,平日較量武功,自己尚稍遜他一籌,這道人卻竟視他有如無物,剛才這一手顯然是江湖上相傳的“空手奪白刃”絕技,這功夫只曾聽聞,可從來沒見過,當下惟恐義弟受傷,俯身舉起板凳,只待道人匕首刺來,就舉凳去擋。誰知那道人並不理會,拿起匕首一陣亂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塊,跟著一聲長嘯,聲震屋瓦,提起右手,一掌劈將下來,騰的一聲,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起來,看那人頭時,已被他手掌擊得頭骨碎裂,連桌子中間也裂開一條大縫。兩人正自驚疑不定,那道人喝道:“無恥鼠輩,道爺今日大開殺戒了!”楊鐵心怒極,哪裡還忍耐得住,抄起靠在屋角里的鐵槍,搶到門外雪地里,叫道:“來來來,教你知通楊家槍法的厲害。”那道人微微冷笑,說道:“憑你這為虎作倀的公門鼠輩也配使楊家槍!”縱身出門。郭嘯天見情勢不妙,奔回家去提了雙戟,只見那道人也不拔劍,站在當地,袍袖在朔風裡獵獵作響。楊鐵心喝道:“拔劍吧!”那道人道:“你兩個鼠輩一齊上來,道爺也只是空手對付。”楊鐵心使個旗鼓,一招“毒龍出洞”,槍上紅纓抖動,捲起碗大槍花,往道人心口直搠過去。那道人一怔,贊道:“好!”身隨槍走,避向左側,左掌翻轉,逕自來抓槍頭。楊鐵心在這桿槍上曾苦下幼功,深得祖傳技藝。要知楊家槍非間小可,當年楊再興憑一桿鐵槍,率領三百宋兵在小商橋大戰金兵四萬,奮力殺死敵兵二千餘名,刺殺萬戶長撒八孛堇、千戶長、百戶長一百餘人,其時金兵箭來如畫,他身上每中一隻敵箭,隨手摺斷箭乾再戰,最後馬陷泥中,這才力戰殉國。金兵焚燒他的屍身,竟燒出鐵箭頭二升有餘。這一仗殺得金兵又敬又怕,楊家槍法威震中原。楊鐵心雖然不及先祖威勇,卻也已頗得槍法心傳,只見他攢、刺、打、挑、攔、搠、架、閉,槍尖銀光閃閃,槍纓紅光點點,好一路槍法!楊鐵心把那槍使發了,招數靈動,變幻巧妙。但那道人身隨槍走,趨避進退,卻哪裡刺得著他半分?七十二路楊家槍法堪堪使完,楊鐵心不禁焦躁,倒提鐵槍,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發足追來。楊鐵心大喝一聲,雙手抓住槍柄,斗然間擰腰縱臂,回身出槍,直刺道人面門,這一槍剛猛狠疾,正是楊家槍法中臨陣破敵、屢殺大將的一招“回馬槍”。當年楊再興在降宋之前與岳飛對敵,曾以這一招刺殺岳飛之弟岳翻,端的厲害無比。那道人見一瞬間槍尖已到面門,叫聲:“好槍法!”雙掌合攏,拍的一聲,已把槍尖挾在雙掌之間。楊鐵心猛力挺槍往前疾送,竟是紋絲不動,不由得大驚,奮起平生之力往裡奪回,槍尖卻如已鑄在一座鐵山之中,哪裡更拉得回來?他脹紅了臉連奪三下,槍尖始終脫不出對方雙掌的挾持。那道人哈哈大笑,右掌忽然提起,快如閃電般在槍身中間一擊,格的一聲,楊鐵心只覺虎口劇痛,急忙撒手,鐵槍已摔在雪地之中。那道人笑道:“你使的果然是楊家槍法,得罪了。請教貴姓。”楊鐵心驚魂未定,隨口答道:“在下姓楊,草字鐵心。”道人道:“楊再興楊將軍是閣下祖上嗎?”楊鐵心道:“那是先曾祖。”那道人肅然起敬,抱拳道:“適才誤以為兩人乃是歹人,多有得罪,卻原來竟是忠良之後,實是失敬,請教這位高姓。”郭嘯天道:“在下姓郭,賤字嘯天。”楊鐵心道:“他是我的義兄,是梁山泊好漢賽仁貴郭盛頭領的後人。”那道人道:“貧道可真魯莽了,這裡謝道。”說著又施了一禮。郭嘯天與楊鐵心一齊還禮,說道:“好說,好說,請道長入內再飲三杯。”楊鐵心一面說,一面拾起鐵槍。道人笑道:“好!正要與兩位喝個痛快!”

包惜弱掛念丈夫與人爭鬥,提心弔膽的站在門口觀看,見三人釋兵言歡,心中大慰,忙入內整治杯盤。三人坐定,郭楊二人請教道人法號。道人道:“貧道姓丘名處機……”楊鐵心叫了一聲:“啊也!”跳起身來。郭嘯天也吃了一驚,叫道:“遮莫不是長春子嗎?”丘處機笑道:“這是道侶相贈的賤號,貧道愧不敢當。”郭嘯天道:“原來是全真派大俠長春子,真是有幸相見。”兩人撲地便拜。

丘處機急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個奸人,官府追得很緊,兩位忽然相招飲酒,這裡是帝王之都,兩位又不似是尋常鄉民,是以起了疑心。”郭嘯天道:“我這兄弟性子急躁,進門時試了道長一手,那是更惹道長起疑了。”丘處機道:“常人手上哪有如此勁力?我只道兩位必是官府的鷹犬,喬裝改扮,在此等候,要捉拿貧道。適才言語無禮,實是魯莽得緊。”楊鐵心笑道:“不知不怪。”三人哈哈大笑。三人喝了幾杯酒。丘處機指著地下碎裂的人頭,說道:“這人名叫王道乾,是個大大的漢奸。去年皇帝派他去向金主慶賀生辰,他竟與金人勾結,圖謀侵犯江南。貧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幹了。”楊郭二人久聞江湖上言道,長春子丘處機武功卓絕,為人俠義,這時見他一片熱腸,為國除奸,更是敬仰。兩人乘機向他討教些功夫,丘處機詳為點撥。楊家槍法雖是兵家絕技,用於戰場上衝鋒陷陣,固是所向無敵,當者披靡,但以之與武學高手對敵,畢竟頗為不足。丘處機內外兼修,武功雖然尚未登峰造極,卻也已臻甚高境界,楊鐵心又如何能與他拆上數十招之多?卻是丘處機見他出手不凡,心中暗暗稱奇,有意引得他把七十二路槍法使完,以便確知他是否楊家嫡傳,要是真的對敵,數招之間就已把他鐵槍震飛了;當下說明這路槍法的招數本意用於馬上,若是步戰,須當更求變化,不可拘泥成法。楊郭二人聽得不住點頭稱是。楊家槍是傳子不傳女的絕藝,丘處機所知雖博,卻也不明槍法中的精奧,當下也向楊鐵心請教了幾招。三人酒酣耳熱,言談甚是投機。楊鐵心道:“我們兄弟兩人得遇道長,真是平生幸事。道長可能在舍下多盤桓幾日嗎?”丘處機正待答話,忽然臉色一變,說道:“有人來找我了。不管遇上甚么事,你們無論如何不可出來,知道嗎?”郭楊二人點頭答應。丘處機俯身拾起人頭,開門出外,飛身上樹,躲在枝葉之間。郭楊二人見他舉動奇特,茫然不解。這時萬籟無聲,只聽得門外朔風虎虎,過了一陣,西面傳來隱隱的馬蹄之聲,楊鐵心道:“道長的耳朵好靈。”又想:“這位道長的武功果然是高得很了,但若與那跛子曲三相比,卻不知是誰高誰下?”又過一會,馬蹄聲越來越近,只見風雪中十餘騎急奔而來,乘客都是黑衣黑帽,直衝到門前。

當先一人突然勒馬,叫道:“足跡到此為止。剛才有人在這裡動過手。”後面數人翻身下馬,察看雪地上的足跡。為首那人叫道:“進屋去搜!”便有兩人下馬,來拍楊家大門。突然間樹上擲下一物,砰的一聲,正打在那人頭上。這一擲勁力奇大,那人竟被此物撞得腦漿迸裂而死。眾人一陣大嘩,幾個人圍住了大樹。一人拾起擲下之物,驚叫:“王大人的頭!”為首的那人抽出長刀,大聲吆喝,十餘人把大樹團團圍住。他又是一聲口令,五個人彎弓搭箭,五枝羽箭齊向丘處機射去。楊鐵心提起鐵槍要出屋助戰,郭嘯天一把拉住,低聲道:“道長叫咱們別出去。要是他寡不敵眾,咱們再出手不遲。”話聲甫畢,只見樹上一枝羽箭飛將下來,卻是丘處機閃開四箭,接住了最後一箭,以甩手箭手法投擲下來,只聽得“啊”的一聲,一名黑衣人中箭落馬,滾入了草叢之中。

丘處機拔劍躍下,劍光起處,兩名黑衣人已然中劍。為首的黑衣人叫道:“好賊道,原來是你!”刷刷刷三枝短弩隨手打出,長刀劈風,勒馬衝來。丘處機劍光連閃,又是兩人中劍落馬。楊鐵心只看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想自己也練得十年武藝。但這位道爺出劍如此快法,別說抵擋,連瞧也沒能瞧清楚,剛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就死於非命了。但見丘處機來去如風,正和騎馬使刀那人相鬥,那使刀的也甚了得,一柄刀遮架砍劈,甚為威猛。再斗一陣,郭楊兩人已看出丘處機存心與他纏鬥,捉空兒或出掌擊、或以劍刺,殺傷對方一人,用意似要把全部來敵一鼓殲滅,生怕傷了為頭之人,餘黨一鬨而散,那就不易追殺了。只過半頓飯時間,來敵已只剩下六七名。那使刀的知道不敵,一聲呼哨,雙腿一夾,撥轉馬頭就逃。丘處機左掌前探,已拉住他的馬尾,手上一用勁,身子倏地飛起,還未躍上馬背,一劍已從他後心插進,前胸穿出。丘處機拋下敵屍,勒韁控馬,四下兜截趕殺,只見鐵蹄翻飛,劍光閃爍,驚呼駭叫聲中,一個個屍首倒下,鮮血把白雪皚皚的大地片片染紅。丘處機提劍四顧,惟見一匹匹空馬四散狂奔,再無一名敵人剩下,他哈哈大笑,向郭楊二人招手道:“殺得痛快嗎?”郭楊二人開門出來,神色間驚魂未定。郭嘯天道:“道長,那是些甚么人?”丘處機道:“你在他們身上搜搜。”郭嘯天往那持刀人身上抄摸,掏出一件公文來,抽出來看時,卻是那裝狗叫的臨安府趙知府所發的密令,內稱大金國使者在臨安府坐索殺害王道乾的兇手,著令捕快會同大金國人員,克日拿捕兇手歸案。郭嘯天正自看得憤怒,那邊楊鐵心也叫了起來,手裡拿著幾塊從屍身上檢出來的腰牌,上面刻著金國文字,卻原來這批黑衣人中,有好幾人竟是金兵。郭嘯天道:“敵兵到咱們國境內任意逮人殺人,我大宋官府竟要聽他們使者的號令,那還成甚么世界?”楊鐵心嘆道:“大宋皇帝既向金國稱臣,我文武百官還不都成了金人的奴才嗎?”丘處機恨恨的道:“出家人本應慈悲為懷,可是一見了害民奸賊、敵國讎寇,貧道竟是不能手下留情。”郭楊二人齊聲道:“殺得好,殺得好!”

四年級:聖宇蒼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