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的光(上)

我討厭看見光。陽光只會灼傷我早已腐爛的心。聚光燈無法照亮我灰暗的人生,炫眼的霓虹燈絲毫勾不起我對生活的希望,水晶燈也無法映照出我彼時的模樣。我不是盲人,我的心卻比盲人的世界更陰暗。我平凡,平淡,平庸。

在這個一切無論兒童還是成人都要為了爭個高低遍體鱗傷的時代,成績普通已經是一項彌天大罪,而且我不會彈鋼琴,不會唱歌,不會畫畫,不會用英語流利地演講。更何況我連一個愛好都沒有,永遠只會坐在花園的藤椅上發獃。在比同學好上一個量級的富有家庭里,我是在被拿來比較中襯托出其他姐妹之優秀的一個工具;在強手如雲的重點中學裡,我是蜷縮在邊邊角角中一個被稱為平庸學生的可憐蟲而已;在老師眼裡我是一個聽話的坐在自己座位上發獃的木頭。我也早已厭倦了從老師的隻言片語中漠然地試圖獲取一點溫暖的日子,我永遠都在被遺忘的角落裡自顧自地爬著……我沒有同學昕那樣用年級第一的排名鋪出的大路,我沒有同學柔那樣用婀娜的舞姿蹈出的陽關大道,我沒有同學瑩那樣用嘹亮歌聲唱開的幸運之門。父母早已放棄了對我的希望,我的失敗讓他們在外人面前丟盡了臉。

不,他們沒有虐待我,照樣管我的一日三餐,吃飽穿暖,這更加讓我抬不起頭來。我不知道自己在漫長乏味的人生中還要走多久才能到達終點,我不知道在紫陌纖塵里還有沒有人能夠為我一片黑暗的心靈中折射出一點陽光。我就這樣一天一天地走過,可笑的是我連目的地都沒有。我厭倦了陽光,他是個自私的傢伙,有那么多的溫暖卻捨不得分給我一點,我厭倦了星星,他們是一群吝嗇的孩子,擁有那么多的璀璨卻從沒想過給我的人生一絲光亮。在這個一切繁華從有至無,又從無至有的浩渺世界,我只是一粒微塵。我想,也許我只是上帝煩躁時馬馬虎虎製作出來的一個次品而已。在同齡人之中,我顯得分外瘦削、刻板、不起眼,校服領子從不敞開,有時候一整天,我都說不出一句話。這樣的我,根本看不到任何未來,什麼形式的未來都沒有。在黑夜裡睜大眼睛,一天就這樣結束了。

我的人生永遠都在平淡規矩的軌道上前行。旅途里,至始至終都只有我一個人在孤軍奮戰。刺耳的下課鈴聲將我從發獃遐想中硬生生地拉了回來。這是周五的最後一節課,班上許多人都在談論著周末去哪裡玩,唯獨我一個人沉默著把筆一根根地丟進黑色的文具袋裡。周末提不起我半點興趣,除了補習和發獃,就沒有其他內容了。學校的生活對於我來說,就像車窗外的風景,有一種隔霧觀花的漠然。同學與我的關係,永遠隔著一座城。他們在城堡內嬉戲打鬧,而我永遠被排斥在城堡之外。我曾經無數次想像當我走進這座城堡里會是怎樣美麗的風景,可它再美也不會屬於我。

過度的期望,換來的是失望,心已經麻木了,我不再想像走進那座我夢中的城堡,寧可一個人守著屬於我的那座孤獨的小島。坐在窗邊第一排的矮小男生用他那沙啞的豆沙包嗓音大叫起來:“注意,注意,大熊來了!”喧鬧聲充斥了整個教室。我隨著人群的驚呼聲抬起頭。幾淨的玻璃窗外,有一隻大熊正靜靜地坐在那,咖啡色的茸毛,烏黑明亮的眼珠卻朝我的方向看來,雖然嘴角掛著笑,但依然使我感到鬱郁不安。我全然不覺得它可愛,倒從它身上看見了一種幽靈般的詭秘氣息。它的脖子上掛著一隻大蝴蝶結,酒紅色,垂下一層層黑白相間的柔軟細紗,十分精緻。

蝴蝶結上貼上著一張黑色的小卡片,上面有幾個用彩筆寫的模模糊糊的英文字母。不知道這是一件送給誰的禮物。送禮物這件事已經不足為奇了,一條溫馨的針織圍巾,一對小巧可愛的玻璃玩偶,一串玲瓏精美的發球,甚至是一包當季的新鮮草莓,不過這些都和我沒有關係。而這件禮物,比先前那些都大,也更引人注目。

一個短髮女生走出教室,費了好大的勁才將這隻大熊抱進了教室。“這是送給誰的禮物?”

女生用手按住險些被風吹走的卡片,用標準的英語讀出:“foralice.致愛麗絲,沉默的愛麗絲?”“愛麗絲是誰?是你嗎?”女生吃力地抓著大熊走到我面前。

我心一顫。愛麗絲是我的英文名字,上英語課時老師隨意起的。不過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名字。不容我回答,女生已經把這隻大熊塞進了我的懷裡,沉甸甸的大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堅信這一定不是給我的禮物。也許這時候會有一個漂亮的女生揚著下巴走出來:“不,愛麗絲是我的網名。”那我會在一瞬間淪陷為所有人的笑柄。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穿著蕾絲蛋糕紗邊短裙的女生,戴著彩色貝殼項鍊的女生,胸口別著水鑽桃心的女生,食指套著藍寶石戒指的女生,和我不是一類的高高在上的女生,沒有一個出來認領。回家的時候,因為這隻大熊,我走神了,腳踏車衝到人行道才發現,嚇出了一身冷汗。我揉著自己擦破的膝蓋自言自語:“你瘋了,這禮物不是給你的,是給另外一個愛麗絲的。”

儘管如此,我的心中還是燃燒起一束隱隱約約的焰火,一點底氣不足的期待。可是這隻熊過後,再也沒有任何訊息,我又陷入了以前死氣沉沉的生活,黑白底片一樣的生活,十六歲,一個人。就這樣一點一點的流逝過去,屬於我的時光

。周一,一隻鴿子飛進了教室。男生們企圖抓住它,以失敗告終。周二,我收到了一封信。信是牛皮紙的,很大,可惜只是廣告。

周三,學校那座老舊的會堂又重新修建了,明亮的橙色很惹人注目,我卻更喜歡原來的白瓦白牆。周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周五。周五。我從洗手間回來,發現正在吃零食談八卦的女生全都停了下來。

我疑惑的看了她們一眼,她們立刻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開始拿出書來讀,眼角的餘光卻一直停留在我身上不願離開。我習慣性地從桌肚裡抽出練習本,突然一震,用盡全力抱起桌肚中沉甸甸的盒子,在全班女生的注視下奔出教室。我跑到了學校的小樹林裡。那裡很幽雅,很僻靜,很少有學生經過。黑色的盒子上寫著幾個我看不懂的英文字母,摸起來卻十分光滑。我顫抖著手打開盒子,心中七上八下,也許會跳出一隻怪獸來,或者是會炸得我滿臉黑灰。可是事實並不是這樣的,盒子無聲無息地開了,裡邊靜靜地躺著一隻懷表。微微凸起的玻璃表殼晶瑩剔透,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出無比奪目的亮光。我的眼睛自然的閉上了,因為它無法承受這樣的璀璨耀眼。這時候,我做了一見過去從沒做過將來也不可能再做的事:就像捏起一塊下午的點心一樣,用雙手拈起這塊懷表,將它掛在自己的脖子上。我重新拿起這個盒子的時候,發現黑色軟墊下有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foralice。一回到家,我就把脖子上的懷表摘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藏進了書桌的抽屜里,擔心真的愛麗絲前來索要時無法償還。第三份禮物如期而至。這次從秘密的桌肚裡直接換成了擺在桌子上,這個送禮物給愛麗絲的任性是如此隨意,是不在乎別人眼光的,不像我。這份禮物不像第一份那樣巨大,不像第二份那樣珍貴,是一本厚厚的相冊。翻開第一頁,我的心就猛地一顫。不是別的,全是我一個人的照片。我在小樹林的照片,在拆開盒子時驚喜的照片,在食堂吃午飯的照片,低著頭向前走的照片,甚至坐在學校台階上發獃的照片!照片的最後一頁上赫然寫著:foralice,thesilencefothealice。

這次,我終於肯定了,沒有第二個愛麗絲,我就是唯一的愛麗絲。

五年級:郝迎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