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是小舅舅從國外打來的。媽媽在這頭平靜地講著,說外公交代的事情,說外公還有話要說卻不肯說,說外公不知道“今天是最後一天”,他心裡還隱藏著些什麼……
從媽媽的眼淚里,我看到了外公的影子。那是笑,還是怒?
媽媽的敘述,為我勾起外公的輪廓。她很不幸,做了外公的女兒;外公很兇,動不動就打她罵她;她很害怕,每次老師來家作家訪時她就逃出家……她的手抹開淚痕,漾開的水漬泛著憂傷的光。
於是,我固執地認為,我外公根本就是《童年》中那個兇殘的外公的翻版。於是,過年,我不願去外公家。在外公家我故意避開他要撫摸我頭髮的大手,狠狠地看著他臉上的失望,偷偷地在心裡暗喜:終於替媽媽出了口氣!
外公,你是那么的壞,現在卻滿臉堆笑地迎我,虛偽!
在我的記憶中,我見他的次數多不過五次。最近的一次,夾雜了我諸多不耐煩。
我被拖進病房的時候,他正坐在藍白條花紋的病床上發獃,穿著慘白的病服。媽媽的一聲“爸”,讓他回了神。他抬起頭,愣了,又笑了。蒼老的笑在臉上擁擠成一堆的皺紋,浮腫的雙眼甚至分不清是睜著的還是閉著的。他,揮揮乾枯的手,說:“坐吧,隨便坐。”那聲音虛弱無力,像是從鼻子裡插的氧氣管里冒出的哼鳴。
這個老人是我的外公?是嚇得媽媽逃出家的外公?我只低下了頭。可是我哪裡知道,那是我看見他的最後一眼。
媽媽從湖嶺回來的晚上,有一通遲遲未掛斷的電話。
是小舅舅從國外打來的。媽媽在這頭平靜地講著,說外公交代的事情,說外公還有話要說卻不肯說,說外公不知道“今天是最後一天”,他心裡還隱藏著些什麼……
一連串的抱怨一個一個地像泡沫般破裂後,媽媽那雙腫脹的眼裡忽然滲出了眼淚,停了會兒,流下了。她哭著說醫生遲遲不來,哭著說外公劇烈抽搐的胸脯怎樣撼動了病床,哭著說他們看著痛苦的外公時的心痛,哭著說最後他們拔去了插在氣管里的管子!“你知道嗎?他死抓著被單,張合著嘴——他還有話要交代,他還要活下去!……”
“爸怎么樣?爸怎么樣!……”電話那頭帶著哭腔的吼叫,甚至傳到我的耳里。
後來,媽媽又給我講外公的事。她看見他吃一隻蝦,吃了一半,另一半留著下頓吃;她看見他喝麥片,喝了半杯,說另一半明天喝。她看見他的櫃裡放著沒了錶帶、碎了表面、掉了表殼的幾十年來帶過的全部的五隻破表,她看見他的盒裡林林總總地收集著不捨得扔的破釘子銹鐵片,她看見存摺上分文未動的錢,她說他省了一切能省的錢,她說他只為留著給小舅舅出國用!她的淚像決堤的水,哽咽了她的話:“他甚至連墳墓都自己造好了……”
她的話漫開,浸潤在悲傷的空氣里。她的淚落下,打濕了疼痛的心。
那么那些所謂的凶和打罵呢?還是,那都是曲解……
我推開窗,深呼吸,耳邊依舊是媽媽的嗚咽。雨絲落在眉梢,空氣透著涼意。我才發現我的心裡又衍生出一份感情,那是遲來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