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小說墨淵番外

“……皓德君六萬三千零八十二年秋,鬼族之亂畢,父神嫡子墨淵君偕座下十七弟子司音雙雙歸隱,杳無所蹤。……”

我輕輕合上淺淺留在炎華洞中的天族史書,閉目苦笑。我雖一向曉得晉文上神府中養的幕仲都十分的有趣,卻不想他們竟開明博大至斯,真是有趣得緊啊,有趣得緊。

事實若真如這史書所載,那也不錯,是嗎?

可是淺淺,我們終究錯過了七萬年。

那場戰役從開始到結束,整九九八十一日。

九九八十一日,烽火連天,硝煙瀰漫。

最後一戰,兩軍排在若水兩岸,千百里長空烏雲洶湧翻騰。為十七挨的那三道天雷,終究不是個玩笑,我雖一直裝作若無其事,但已然快要支持不住。但我以為到此為止,事情已基本無甚懸念,要么鬼族遞降書,要么等著滅族。卻不想擎蒼半路上祭出了東皇鍾。東皇既出,萬劫成灰,諸天滅噬。一等一的神器,一等一的戾器。

擎蒼笑道:“只要我還是鬼族的王,便萬萬是不能降的,天地也該變上一變了,此遭有八荒眾神同我做個伴,我也不冤。”

我那時已是勉力支撐。縱然東皇鍾是我造的神器,我亦已無法駕馭。如此,要抑住東皇鐘的怒氣,只有在它尚未完全開啟之時,尋個強大的元神生祭。

東皇鍾瞬時在擎蒼手中化成若干倍大的身形,上界的紅蓮染成熊熊的業火。

十七說,她尚記得我倒提軒轅劍全力撲過去抱住東皇鐘的情景。鐘身四周爆出血色一般艷紅的光,穿過我的身體。愈來愈盛的紅光中,我突然轉過頭來,輕輕掀動唇角。

擅長唇語的小七與其他師兄弟說,師父臨終之時,只留了兩個字,他說,等我。

所有人,包括十七都以為我那句話是對他們十七個師兄弟說的,他們不知道,這兩個字,只為十七。我說,等我,十七,等我。這是我第一次對十七表白,也是最後一次。在我後來沉睡的那七萬年間,我無數次向上天祈求,只要能讓我醒來,讓我再見一見十七微笑的臉龐,聽她再喊我一聲師父,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一切代價。造化弄人,七萬年後,我在炎華洞中醒來,看到十七擺在洞中裝著新鮮野花的瓶子,亦如七萬年前她在我臥室里擺放的那樣,我以為,一切都沒有變,卻不曉得,一切都變了。我真的如願醒來,卻惟獨失去了十七。

九萬八千四百二十六年前,崑崙虛,初春。

我正在書房研習佛法,守山的仙鶴突然來報,說是東海之濱的折顏上神特來拜訪。我將將整理下長袍,來到大廳,心想那老不死的鳳凰每次一來準是有事相求,這次可又不知道帶來什麼麻煩?剛剛坐穩,折顏已然來到堂前,手上還拉了個眉清目秀的少年。

我並不開口,以手支頤,靠在扶椅上,面上表情淡淡,心裡卻將折顏這老東西罵了萬兒八千遍,果然又被我猜中了。折顏涎著一張老臉,笑著同我打招呼:“墨淵,七千年別來無恙。”我不去答理折顏,眼光轉向他帶來的少年,啊,不,應當說是少女才對。這孩子現下正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將我望著,表情顯然大受打擊。我微覺有趣,這四海八荒的一眾女神仙,見著我的臉,露出這么一副表情的,她還是第一人。折顏不顧我的冷淡神色,繼續碎碎念道:“這個孩子沒爹沒娘,我見著他時正被丟在一條山溝里,奄奄地趴著,只剩了一口氣,一身的皮毛也沒個正形,洗揀洗揀才看得出來是個白狐狸崽子。”唔,九尾白狐么?與折顏交好的九尾白狐也就白止帝君一家了,前些年閒來無事,聽座下的一眾不長進的弟子嚼舌根,說是白止帝君家裡新添了老五,說起這老五,我那一乾不長進的徒兒往往口沫橫飛,神色嚮往。說這白家老五是個漂亮的小姑娘,酷似其母,比其母還要美上三分。現下掐指一算,這小姑娘該有五萬歲了吧,再看看堂下那女扮男裝的小狐狸,面上神色已由震驚轉為悲憤,我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果然,只聽折顏接下來續道:“我養他養了五萬年,但近來他出落得越發亭亭了,我家裡的那位便有些喝醋。我將他送來你這裡委實逼不得已,這孩子因受了很多苦,我便一直寵著他些,性子不好,也勞你多花些心思。”我不答話,心裡卻在偷笑,呵呵,開始說到正題了嗎?要我收她為徒?我崑崙虛的規矩折顏一向是知道的,收徒不限出身,不限來歷,卻只一條,不收女子。現下折顏自己帶了這小姑娘來交給我,怕我不允,又使個術法,將其變作男兒身,雖知我定能識破,但好歹也算全了我的面子,我與折顏從小一起長大,於情於理,這個人情也該做給他。我前半生為這張招惹桃花的臉吃了不少苦頭,所以害怕收上來的女徒弟為我這張皮相所誤,無心向道,徒惹麻煩,而我一向是個怕麻煩的主兒,所以才定下了這個在別人看來十分怪異,在我自己看來卻十分合情合理的規矩。堂下這丫頭顯然並沒被我這張臉迷惑,看起來好像對我的長相還大失所望,我心裡覺得十分有趣,也就順道做了這個人情給折顏。

我和白家老五送折顏下山,折顏特特將其拉到一邊囑咐了幾句,就讓我帶她回了崑崙虛。微風吹過,桃花花瓣片片飛舞,我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姑娘,突然覺得被一陣粉色的雲霞晃了眼。我搖搖頭,把這莫名其妙興起的思緒甩到腦後,對小姑娘正色道,“在你之前,已有十六位師兄,你今後要跟他們好好相處,好好修行,萬不可再如以前那般頑劣,明白嗎?”小姑娘耷拉著頭應了,想得很不甘願。我撫了撫前額,帶她上了山。

因了折顏的囑託,我便對這最小的十七弟子多照拂些。卻不想,我這額外的照拂竟然讓十七載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大跟頭。

那一晚我正要睡下,老大突然來敲我房門,因老大一向是個穩重的孩子,沒有大事發生絕不至於在這個時辰驚擾我,我心中預感不妙,果然,老大進門的第一句話是:“師父,我們到處都沒找到十七,我們懷疑,他莫不是惹了瑤光上神座下的仙婢,被捉走了……”我只覺腦袋嗡的一聲,老大接下來說了什麼,便再也沒心思聽下去,披了外袍就往瑤光的府邸殺去。

瑤光開始並不承認,但我曉得晚一刻救出小十七,她便多一分危險,故而也沒心思和瑤光囉嗦,提著軒轅劍殺上了瑤光囚人的水牢。見到十七時,她已只剩了半條命,術法再也不能維持男兒身,我一把將她從水裡撈起,用外袍一裹將她抱在懷裡,冷嗖嗖與臉色蒼白的瑤光道:“二月十七,蒼梧之巔,這筆帳我們好好清算。”

那時的瑤光已經看出我懷中的十七是女兒身,悽然道:“我的確想與你較量一場,卻不是這樣的情景,也不是因為旁的女子來和你打這一仗。”那時候,我心心念念的都是小十七的安危,心情煩惡異常,對瑤光更是惱恨已極,所以並沒有顧及她的感受,現在想想,十分後悔。其實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這本是我與瑤光之間的糾葛,與十七無關,若非因為我,十七也不會被牽扯進來,而瑤光也只不過是一時糊塗,如果我那時不是氣昏了頭,瑤光本不必死,而我,十七和夜華也不必糾纏於這段三角情劫,我和十七,也許不該是這樣的結局。十七一回崑崙虛便暈過去了,睡夢裡還直抱著我的手嚷難受,怎么也扒拉不下來,看十七沉睡在我懷裡的樣子,真跟個小娃娃沒區別我心裡盪過一絲異樣的柔軟,拍十七的背安慰“不怕了,不怕了,有師父護著你。”

二月十七,蒼梧之巔,我輕易打敗瑤光,她慘白著一張臉看著我:“墨淵,你果然這般絕情?我們認識十萬年,我愛了你整整九萬年,你始終不肯回頭看我一眼,難道我終究敵不過那隻你才認識幾月有餘的小狐狸?”瑤光輕易拆穿連我自己也不想面對的感情,我覺得無趣,不再看她一眼,收起軒轅劍,向山下走去。身後卻傳來瑤光歇斯底里的尖叫:“墨淵,我恨你,我要你欠我,我要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你虧欠我的,我要你們兩個人來還。”我猛然回頭,瑤光已從蒼梧之巔跳了下去。這蒼梧之巔和九重天上的誅仙台相似,誅神仙的修為,神仙修為散盡,究竟會怎樣,當時的我並不知道,因我從來未曾經歷過。經過了後來魂飛魄散的一劫,我大抵明白,神仙修為散盡後會重新開始,但沒有重大過錯的神仙仍然生做仙胎,只是會忘記前塵。其實記憶這東西很奇妙,你若深深的愛過一個人,你或許會不記得和他/她之間曾發生的一切,但是那愛意依然清晰,會在你們重遇的一瞬間,回到你的腦海。同樣,恨也如此。我終究沒能救了瑤光,她因我而死,所以後來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我也甘願承受,只是淺淺和夜華……我隨手拂過水鏡,跳過這一段,進入了對下一段往事的回憶。

經過了被綁架這件事,小十七不止沒有變得沉穩,反而被一眾乾師兄帶得越發不上進。課上我講學,她覺得沒意思,常與志趣相投的十五丟紙條傳小話,以此尋樂子。但畢竟道行淺學藝不精,十回裡頭有九回都要被我逮住。我一向是個懶得推陳出新的人,責罰人的法子也萬古長青,一被逮住,勢必是要他們當著眾師兄的面背一段冗長的、枯燥的佛理。可憐十七連我指定的那些佛理的邊邊角角是什麼都不曉得,更遑論當場誦出來。看到她躊躇復躊躇,期期艾艾的樣子,我心裡覺得十分受用,有一種折磨徒弟以後的快感。唔,想我那一眾弟子總被人罵腹黑,多半是從我這師父這兒學來的。看到十七抓耳撓腮的樣子,我每次心裡覺得好笑,面上還要做出一副為人師表的嚴肅神態,裝作不經意的將小十六子闌提起來,當著她的面流暢背出那段佛理,子闌永遠不會令我失望,等閒還能略略將誦的段子解一解。於是乎,凡是有識之士,都立刻能一眼瞧出來十七這個不長進的弟子,誠然的確是個不長進的弟子。

有一次,我在後山的桃林打坐,腳下感覺地上的土凸起了一個包包,便使個術法將土下埋的東西拉了上來,放在眼下一看,竟然是一封誓言書,內容大抵是一輩子也不要和子闌這樣的聰明人交好,十五和十七還在上面雙雙按了手印。看著這封書,腦海中閃現小十七義憤填膺的模樣,我竟然覺得非常有趣,嘴邊不自覺地擎起一抹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笑容。

萬事萬物皆有定數,我種下那樣的因,就注定要面對那樣的果。可我還什麼都來不及,瑤光的詛咒已經慢慢啟動。

七萬年前某一日,前鬼君擎蒼出外遊獵,看上了小九令羽,便連帶著將和令羽一起的十七抓進了大紫明宮。想起小九和十七平日裡的劣跡,我本不想太快理他們,只當讓他們栽個跟頭,得個教訓。可我畢竟放心不下他們,所以為這兩人算了一卦,竟然算出十七飛升上仙的天劫,也就是這幾日。無奈,只好放下手中的一切雜事,先去搭救他們要緊。見到令羽時,他又一次撞了柱子自殺未遂,我撫額長嘆,怎么就收了這么個不長進的弟子。我對自己說,我是個公平的師父,對所有弟子都一視同仁。可當我見到十七時,明顯感到自己鬆了一口氣。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我放下令羽來將十七抱了一抱,緊緊扣住她的腰,半晌才放開,淡淡道:“不錯,令羽瘦了一圈,小十七你倒是胖了一圈,算來也不見得是我們吃虧。”十七訕訕地笑,捧了捧瓜子遞到我他面前:“師父,您吃瓜子。”

我想著要快些出去,怕晚了來不及擋住十七的天劫,便不免大意,遭了暗算,所幸我們還能全身而退。奔回崑崙虛後,我將令羽托給小四照看,匆匆領十七去了丹藥房,一個劈手將十七敲昏,鎖在煉丹爐里。替十七擋了天劫,我已將近暈倒,為了不讓十七看到我的模樣,我只得去閉關修行。

記得我剛剛甦醒,就聽到十七跪在我閉關的洞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很傷心,巴巴地念:“師父,你是不是傷得很重?你這個傷勢還修養不修養得好?徒弟實在是個混賬,成天帶累你。你萬萬不能落下病根,你若是有個萬一,徒弟只有把自己燉了給你做補湯吃。”

我被十七逗得莞爾,一笑又牽動了傷口,我想我要快點出關才行,至少也要先讓十七安心。

再見十七時,她已在崑崙墟的酒窖里大醉三日。我從八卦的子闌那裡聽說了十七和離鏡的一段傷情。我背靠酒缸,將十七攬在懷裡,我想,那離鏡一雙眼睛生得甚明亮,可惜眼光卻不佳。他愛十七的樣貌,卻終究不能接受斷袖情,所以當玄女出現,便和她跑了。他不知道十七原來是女兒身,也不知道玄女的樣貌乃是按照十七幻化,他不知道他曾經擁有想要的一切,所以輕易放手,他也不知道,他已然失去了他想要的所有。看十七為離鏡傷心欲絕,我亦心如刀割,那時,我終於明白,我是愛上十七,我最小的徒弟。我也清楚,十七她卻只當我是師長那樣尊敬,愛戴。那時我想,不急,我們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即使再有成千上萬年,我也等得。我有信心十七總有一天會愛上我,無關年齡,無關師徒身份。在那以前,我要想真正的師長,兄長那樣關懷她,呵護她,可是計畫中漫長的等待,竟然變成了死別。

出關後,我接了玄冥上神法會的帖子。名為講道,實則為了帶十七散心。北荒七七四十九日,是我一生當中最快樂的日子,也是我僅有的與十七單獨相處的日子。

法道會結束。我帶十七在北荒又逗留三日,才拾掇拾掇回崑崙虛。

便聽說鬼族二王子娶妻的訊息。婚禮大肆操辦,鬼族連賀了九日。

離鏡大婚第三月過後,擎蒼大約終於將養好了傷勢。立時發兵叛亂。

雖說我崑崙虛本身並無理虧,但此事畢竟因我們而起,我又是天族不敗的戰神,於情於理,我都應該領兵出戰。接著,便是七萬年的沉睡,醒來後,發現天地暗換。

那一日,我睜開眼睛,第一眼便瞧見十七養在瓶子裡的野花。我偏頭瞧那野花,想像七萬年過去,十七變成了什麼模樣?她是否聽懂了我魂飛魄散前留下的那兩個字?她是否,還在等著我?還是……我心中忐忑與欣喜交戰,十七已經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我回頭,看著十七和七萬年前沒有一絲差異的模樣,露出一絲七萬年間未曾有過的微笑,“小十七?唔,果然是小十七。過來讓師父看看,這些年,你長進得如何了。”

十七掐了把手頸子,顫微微撲過來,抖著嗓子喊了聲師父,千迴百轉的,又傷感又歡喜。這個情景,我已經在心中演練了千萬回,如今,終於變成現實。

我一把接過十七,道:“怎么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唔,這身裙子不錯。”我想,我接下來就要對十七表白,可演練了那么久,我依然需要醞釀一下情緒,所以我故意挑揀了另外一件大事來說,“我睡的這些年,你可曾見過一個孩子,長得同我差不多的?”折顏呵呵了兩聲,眼風裡瞟了十七一眼,道:“確然有這么一個人,你這小徒弟還同他挺相熟。” 我望了十七一眼,十七臉皮紅了一紅。我萬萬也沒有想到,十七接下來的話,讓我的表白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十七她說的是“師父說的這個人,嘿嘿,大約正是徒弟的未婚夫,嘿嘿,他們天族這一代的太子,嘿嘿嘿嘿……” 我浮茶水的手頓了一頓,低頭潤了口嗓子遮掩住我眼底的落寞,半晌,不動聲色道:“這個選娘子的眼光,唔。”抬頭道:“你那未婚夫叫什麼?何時出生的?”我的那一聲“唔”,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在調侃十七,可是我本來要說的卻是“這個選娘子的眼光,兩兄弟竟然一模一樣。”

十七老實報了關於夜華的事,我淡淡然喝了口茶,故作平淡道:“小十七,我同胞的親弟弟,就這么給你拐了。”

我挑揀著跟他們講了我與夜華的身世,卻惟獨跳過了父神臨終時對我說的最後那一段話“你和他,好比娑羅雙花,一榮一枯,你的出生意味著他的沉睡。你的命,是他的沉睡換來的,將來有機會,你一定要救醒他,這是你欠他的。可你要做好準備,他的重生,也會是你一切不幸的開始。”我想,父神的周易推演之術一直強過我,他大約早就推算到了今天這個結果。那時我還想,我的一切,都是弟弟給的,只要他要,我可以將一切都還給他。那時,我還沒有認識十七,我不知道,弟弟他要的,偏偏只有我犧牲性命也不想放棄的十七。

回到崑崙虛的第三日,仲尹上山來找我。那天,他在堂下,挑了一雙桃花眼,道:“許久不見上神,上神精神依舊。仲尹此番來崑崙虛,只因昨夜姐姐與我託夢,讓我捎句話給上神,我姐姐,”他笑了笑,道:“她說她一個人,孤寂得很。”仲尹他是瑤光的弟弟,這幾日,我已通過水鏡了解了不少十七在這七萬年間發生的事情。那個素錦,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我就知道,她是瑤光的轉世,她看著當時還是素素的十七時那怨毒的眼神,就和當年跳下蒼梧之巔的瑤光一模一樣。瑤光她,一定是將夜華當成了我,即使過了將近十萬年,即使當時的十七變了模樣,她依然恨我們,只是她對我的恨,卻全部報復在了十七和夜華的身上,我閉上眼,心想,這就是命吧。夜華承了我對十七的愛,同時,也承了瑤光對我的恨,只是夾在中間的十七,太過無辜,既然她依然忘記前塵,我想,我也不會讓她想起她做素素時發生的一切。至少現在,她和夜華,過得很好。他們倆是我這一生最為重要的兩個人,只要他們幸福,就好。

是夜,十七敲開我的房門。我正坐在一張古琴跟前沉思,十七立在門口愣了愣。我從古琴上抬頭,淡淡笑道:“站在門口做甚,進來罷。”十七半晌無語,我右手搭在琴弦上,隨意撥了撥,道:“你這個時時走神的毛病真是數萬年如一日。” 十七摸著鼻子笑了笑,這是她慣有的小動作,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只是……十七湊到我近旁,拿捏出親切開解的口氣:“師父,人死不能復生,那仲尹大約也是掛念親姊,你卻別放在心上。”

他微怔了怔,低頭復隨意撥弄了三兩下琴弦,才淡淡道:“你今夜過來,只是為的這樁事?”十七點了點頭。我在心中笑得無奈,十七,你終究不知道,這是幾萬年以來,我心裡住過的,只有一個你,不過,這樣也好。我抬頭瞧著十七:“你對他,可是真心?”那時,我尚存著一絲卑微的念頭,我希望十七她愛上夜華不過是和素錦一樣,因了夜華像極了我的那一張臉。可是十七的回答,卻徹底絕了我的念想。她說的是,“真心。十二萬分的真心。”我望著窗外茫茫夜色,沒有回頭,只淡淡道:“夜深了,你回房歇著罷。”

我終於明白,七萬年的錯過,讓一生都錯過。我睡得太早,醒的太遲。

後來,若水之濱一戰,夜華身死。十七她守著東皇鍾,起了一道任何人都無法靠近的仙障,整整七日。我想,那時我是真正明白了十七她對夜華的情意,深刻到了何等樣的程度。我下定決心,要救醒夜華,哪怕是……

首先,我要斷了十七的所有期望,以防止我的計畫不成功,給她帶來又一次的傷害。所以我先去檢視了夜華的屍體,對十七說,“置一副棺木,讓夜華他走得好些吧。”然而十七她並沒有將夜華安葬的念頭,我迫不得已,找來了夜華的父母,告訴了他們十七與夜華的那一段前塵往事。樂胥她果真沒有叫我失望,硬是從十七那兒奪回了夜華的屍身。接下來的一切,皆是按照我所預想的一切在發展,天族將夜華葬在了無妄海,那是個療傷的聖地,最重要的是,那地方,一向沒什麼人去,我實施我的計畫,也會方便一些。

三年,我估摸著夜華身上的外傷應該好得差不多了,便來到無妄海,喚出了他的棺木。打開棺木,看到那張和我如出一轍的臉,我笑著對他說,“弟弟,知道嗎,你真的很幸福,可以得到十七毫無保留的愛戀。”我拿出了早已煉好的神丹,這這神丹中包含了夜華他當年為了救我而折耗的五萬年修為和父神一半的修為。當年父神死後,我就代替他繼續將夜華的元神養在我自己的身體中,後來魂飛魄散,我也是靠著這些修為保存了最後一絲原始的意識,才能夠慢慢修補破碎的魂片。我很清楚,練了這顆神丹,我就失去了所有的保護,過不了多久,便會消失,這次是真的消失,從身體到靈魂,可是,這一次,我心甘情願。夜華他慢慢睜開眼睛,並沒有意外,只是定定看著我,“墨淵,你何苦如此?”是啊,我何苦如此呢,只是十七她愛的人是你,只要她幸福,就算消失又何妨?況且,這對於我來說,也是一種解脫。我想,夜華他,都懂的。我對夜華說,我只求你,答應我三件事“第一,讓她幸福,一輩子。”夜華點了點頭,我苦笑,我知道,即使我不說,夜華他也會對十七很好很好。“第二,消去她這三年來關於我的所有記憶,讓她以為,我終究沒有醒過來,屍體也在某一日隨風消逝,不知所蹤。”這其實很簡單,三年來,十七她心心念念全是夜華,並沒有多少時間想到過我,只需折顏的一碗小劑量的忘憂酒,她就會按照我們想的那樣調整記憶,重新醒來。比較棘手的是,改變這三年來所有人關於我的記憶,以防止這一切終有拆穿的一天。好在夜華他,是天族的太子,這一切,由他來辦並不甚困難。他只要把史書中關於我的那一段維持三年前的模樣就可以。一個凡人說過,謊言說一千遍便成了真實。史書是天族至高無上的唯一真相,只要它堅持,所有人將在不久之後忘記墨淵上神曾經復活,即使是當時見過我的那些小仙,也只會當作是自己的一場幻覺。而那些不會被史書記載影響的人,他們如此疼愛十七,會懂得只有保密才是對她最好的。我是心甘情願救夜華,心甘情願犧牲自己,我不想要十七對我心存愧疚,這,是我自己的選擇。“第三,我想最後見十七一面,你去青丘等他吧。”夜華沒有說話,只是騰了雲彩,逕自往青丘的方向去了。

我找到十七時,她正踩著雲頭在天上兜圈子,我在一旁望著她,想要將她的樣貌記在腦海里,儘管片刻過後,我在這個世上,將什麼都不會留下。十七腳下一滑,眼看就要摔下雲頭,我趕忙上前扶住她,“你怎的這般不小心,駕個雲也能跌下去?”這樣的你,我怎么放心丟下?十七她卻轉過身緊緊扣住我的手腕子,急切道:“夜華呢?師父,夜華呢?”我皺了皺眉,道:“先把眼淚擦了,我正要找你說這樁事。”我將早先準備好的一番說辭說給十七十七淺淺聽,她絲毫沒有懷疑,那時的她,心已經被夜華死而復生的訊息填的滿滿的,又怎么會能夠分析的出我那一番漏洞百出的謊言?我的傻十七啊,真是多虧了你這一根筋的大腦了,你,一定要幸福啊。我感到自己漸漸要支持不住,趕忙說,“小十七,夜華回來了,他剛落地便奔去青丘找你,你也快回去吧。”十七她毅然掉頭去了,我在她背後輕輕呼喚,“淺淺……”她似乎有了感應,頓了頓,卻始終沒有回頭,所以她不知道在她轉身的那一瞬,我的身體慢慢碎成千片萬片,散在風中……“淺淺,其實,我一直有一個心愿,就是如夜華一樣,喚你一聲,淺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