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亨利《沒有完的故事》

歐·亨利——20世紀初美國著名短篇小說家,美國現代短篇小說創始人。與法國的莫泊桑、俄國的契訶夫並稱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巨匠。這篇沒有完的故事,是他的傑作,一起來看看。

達爾西進公司後的第一年,每星期只有五塊錢工資。要研究她怎樣靠那個數目來維持生活,倒是一件給人以啟發的事。

你不感興趣嗎?好吧,也許你對大一些的數目才感興趣。六塊錢是個較大數目。我來告訴你,她怎樣用六塊錢來維持一星期的生活吧。

一天下午六點鐘,達爾西在距離延髓八分之一英寸的地方插帽針時,對她的好友——老是側著左身接待主顧的姑娘——薩迪說:

“喂,薩迪,今晚我跟皮吉約好了去吃飯。”

“真的嗎!”薩迪羨慕地嚷道。

“唷,你真運氣。皮吉是個大闊佬;他總是帶著姑娘上闊氣的地方去。有一晚,他帶了布蘭奇上霍夫曼大飯店,那兒的音樂真棒,還可以看到許多闊佬。你準會玩得痛快的,達爾西。”

達爾西急急忙忙地趕回家去。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她的臉頰泛出了生命的嬌紅——真正的生命的曙光。那天是星期五;她上星期的工資還剩下五毛錢。

街道上擠滿了潮水般下班回家的人們。百老匯路的電燈光亮奪目,招致幾英里、幾里格、甚至幾百里格以外的飛蛾從黑暗中撲來,參加焦頭爛額的鍛鍊。衣冠楚楚,面目模糊不清,像是海員養老院裡的老水手在櫻桃核上刻出來的男人們,扭過頭來凝視著一意奔跑,打他們身邊經過的達爾西。曼哈頓,這朵晚上開放的仙人掌花,開始舒展它那顏色死白,氣味濃烈的花瓣了。

達爾西在一家賣便宜貨的商店裡停了一下,用她的五毛錢買了一條仿花邊的紙衣領。那筆款子本來另有用途——晚飯一毛五,早飯一毛,中飯一毛。另外一毛是準備加進她那寒酸的儲蓄里的;五分錢準備浪費在甘草糖上——那種糖能使你的臉頰鼓得像牙痛似的,含化的時間也像牙痛那么長。吃甘草糖是一種奢侈——幾乎是狂歡——可是沒有樂趣的生活又算是什麼呢?

達爾西住的是一間連家具出租的房間。這種房間同包一伙食的寄宿舍是有區別的。住在這種屋子裡,挨餓的時候別人是不會知道的。

達爾西上樓到她的房間裡去——西區一座褐石房屋的三樓後房。她點上煤氣燈。科學家告訴我們,金剛石是世界上最堅硬的物質。他們錯了。房東太太掌握了一種化合物,同它一比,連金剛石都軟得像油灰了。她們把這種東西塞在煤氣燈燈頭上,任你站在椅子上挖得手指發紅起泡,仍舊白搭。發針不能動它分毫,所以我們姑且管它叫做“牢不可移的”吧。

達爾西點燃了煤氣燈。在那相當於四分之一燭光的燈光下,我們來看看這個房間。

榻床,梳妝檯,桌子,洗臉架,椅子——造孽的房東太太所提供的全在這兒了。其餘是達爾西自己的。她的寶貝擺在梳妝檯上:薩迪送給她的一個描金磁瓶,醃菜作坊送的一組日曆,一本詳夢的書,一引起盛在玻璃碟子裡的撲粉,以及一束扎著粉紅色緞帶的假櫻桃。

那面起皺的鏡子前靠著基欽納將軍、威廉·馬爾登、馬爾巴勒公爵夫人和本范努托·切利尼的相片。一面牆上掛著一個戴羅馬式頭盔的愛爾蘭人的石膏像飾板,旁邊有一幅色彩強烈的石印油畫,畫的是一個淡黃色的孩子在捉弄一隻火紅色的蝴蝶。達爾西認為那是登峰造極的藝術作品;也沒有人對此提出反對意見。從沒有人私下底座這幅畫的真贗而使她心中不安,也從沒有批評家來奚落也的幼年昆蟲學家。

皮吉說好七點鐘來邀她。她正在迅速地打扮準備,我們不要冒昧,且掉過臉去,隨便聊聊。

達爾西這個房間的租金是每星期兩塊錢。平日,她早飯花一毛錢。她一面穿衣服,一面在煤氣燈上煮咖啡,煎一隻蛋。星期日早晨,她花上兩毛五分錢在比利飯館闊氣地大吃小牛肉排和鳳梨油煎餅——還給女侍者一毛錢的小帳。紐約市有這么多的誘惑,很容易使人趨於奢華。

她在百貨公司的餐室里包了飯;每星期中飯是六毛錢,晚飯是一塊零五分。那些晚報——你說有哪個紐約人不看報紙的!——要花六分錢;兩份星期日的報紙——一份是買來看招聘廣告欄的,另一份是預備細讀的——要一毛錢。總數是四塊七分門毛。然而,你總得添置些衣服,還是……

我沒法算下去了。我常聽說有便宜得驚人的衣料和針線做出來的奇蹟;但是我始終表示懷疑。我很想在達爾西的生活里加上一些根據那神聖,自然,既無明文規定,又不生效的天理的法令而應該是屬於女人的樂趣,可是我擱筆長嘆,沒法寫了。她去過兩次康奈島,騎過輪轉木馬。一個人盼望樂趣要以年份而濁以鐘點為期,也未免太乏味了。

形容皮吉只要一個詞兒。姑娘們提到他時,高貴的豬族就蒙上了不就有的污名。在那本藍封皮的老拼音讀本中,用三個字母拼成生字的一課就是皮吉的外傳。他長得肥胖,有著耗子的心靈,蝙蝠的習性和狸貓那愛戲弄捕捉物的脾氣——他衣著華貴,是鑑別飢餓的專家。他只要朝一個女店員瞅上一眼,就能告訴你,她多久沒有吃到比茶和棉花糖更有營養的東西了,並且誤差不會超出一小時。

他老是在商業區徘徊,在百貨公司里打轉,相機邀請女店員們下館子。連街上牽著繩子遛狗的人都瞧不起他。他是個典型;我不能再寫他了;我的筆不是為他服務的;我不是木匠。

七點差十分的時候,達爾西準備停當了。她在那面起皺的鏡子裡照了一下。照出來的形象很稱心。那套深藍色的衣服非常合身,帶著飄拂的黑羽毛的帽子,稍微有點髒的手套——這一切都代表苦苦地省吃儉用——都非常漂亮。

達爾西暫時忘了一切,只覺得自己是美麗的,生活就要把它神秘的帷幕揭開一角,讓她欣賞它的神奇。以前從沒有男人邀請她出去過。現在她居然就要投入那種絢爛奪目的高貴生活中去,在裡面逗留片刻了。

姑娘們說,皮吉是捨得花錢的。一定會有一頓豐盛的大餐,音樂,還有服飾華麗的女人可以看,有姑娘們講得下巴都要掉下來的好東西可以吃。無疑的,她下次還會被邀請出去。

在她所熟悉的一個櫥窗里,有一件藍色的柞蠶絲綢衣服——如果每星期的儲蓄從一毛錢增加到兩毛,在——讓我們算算看——喔,得積上好幾年呢!但是七馬路有一家舊貨商店,那兒……

有人敲門。達爾西把門打開。房東太太站在那兒,臉上堆著假笑,嗅嗅有沒有偷用煤氣燒食物的氣味。

“樓下有一位先生要見你”,她說,“姓威金斯。”

對於那些把皮吉當作一回事的倒霉女人,皮吉總是用那個姓出面。

達爾西轉向梳妝檯去拿手帕;她突然停住了,使勁咬著下唇。先前她照鏡子的時候,只看到仙境裡的自己,仿佛剛從大夢中醒過來的公主。她忘了有一個人帶著憂鬱、美妙而嚴肅的眼神在瞅她——只有這個人關心她的行為,或是贊成,或是反對。

他的身材頎長筆挺,他那英俊而憂鬱的臉上帶傷心和譴責的神情,那是基欽納將軍從梳妝檯上的描金鏡框裡用他奇妙的眼睛在瞪著她。

九點鐘,達爾西從箱子裡取出一盒餅乾和一小罐木莓果醬,大吃了一頓。她敬了基欽納將軍一塊塗好果醬的餅乾;但是基欽納卻像斯芬克斯望蝴蝶飛舞似地望著她——如果沙漠裡也有蝴蝶的話。

“你不愛吃就別吃好啦。”達爾西說,“何必這樣神氣活現地瞪著眼責備我。如果你每星期也靠六塊錢來維持生活,我倒想知道,你是不是仍舊這樣優越,這樣神氣。”

達爾西對基欽納將軍不敬並不是個好現象。接著,她用嚴厲的姿態把本范努托·切利尼的臉翻了過去。那倒不是不可原諒的;因為她總把他當作亨利八世,對他很不滿意。

九點半鐘,達爾西對梳妝檯上的相片看了最後一眼,便熄了燈,跳上床去。臨睡前還向基欽納將軍、威廉·馬爾登、馬爾巴勒公爵夫人和本范努托·切利尼行了一個晚安注目禮,真是不痛快的事情。

到這裡為止,這個故事並不說明問題。其餘的情節是後來發生的——有一次,皮吉再請達爾西一起下館子,她比平時更感到寂寞,而基欽納將軍的眼光碰巧又望著別處;於是……

我在前面說過,我夢見自己站在一群境況很好的鬼靈旁邊,一個警察挾著我的胳臂,問我是不是同那群人一起的。

“他們是誰呀?”我問。

“唷,”他說,“他們是那種雇用女工,每星期給她們五、六塊錢維持生活的老闆。你是那群人裡面的嗎?”

“對天起誓,我絕對不是。”

我說,“我的罪孽沒有那么重,我只不過放火燒了一所孤兒院,為了少許錢財謀害了一個瞎子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