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江左梅郎 第一章 兩姓之子
琅琊閣。
那是一個天下最神秘的地方,但同時,卻也是天下最公開的地方。
世上凡是聽過琅琊閣之名的人,都知道它位於琅琊山頂,是一處美侖美煥的風雅莊園,園內亭台樓閣,秀女靈仆,園外一條寬闊的石板主路,蜿蜒而下,直通山腳的官道。天南海北、水陸兩行的人都可以很輕易地到達這裡,可以很隨意地入它的門庭。除了食宿都要收取相應的費用以外,琅琊閣對來客幾乎沒有其他任何的限制。
然而就算是這樣明明白白地敞開在天下人的眼前,迄今為止也尚無一人能夠弄清楚它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組織,它究竟是如何運作的。
人們只知道,無論你想知道什麼,只要帶著足夠的銀子進到琅琊閣內,就能得到滿意的答案,數十年間,沒有一次倒過招牌。
曾有人很奇怪地問過琅琊閣主:“你不可能真的什麼都知道,如果有人來問皇帝陛下有幾根頭髮,或者伏靈聖女昨晚睡覺時夢見了誰,你怎么回答?”
琅琊閣主邪惡地一笑道:“因為所有問題都由我定價。比如剛才那兩個問題,我就定價三千萬兩銀子。誰肯付這么一大筆錢,只為了砸我的招牌玩玩?人們真正花錢要知道的事情,多半都是可以調查出來的事情,至少我目前為止,還沒遇上象你這么無聊的人。”
那人撇撇嘴失望地道:“咦,你原來是個騙子。”
可惜其他人並不這樣認為,琅琊閣門前每天依然車水馬龍,盛況不衰,銀子流水般地進來,名氣也一日比一日更旺。
不過雖然琅琊閣明擺著以賺錢為宗旨,但它也明白應該偶爾回饋一下客戶的道理。
免費的東西大家都喜歡,尤其是它既免費又不廉價的時候。
每年更新一次的各大排名榜單,就是琅琊閣回饋江湖的大禮。
天下十大高手排名,天下十大幫派排名,天下十大富豪排名,天下十大美人排名,天下十大公子排名。
前三個就不用說了,後面兩項還有個附加條件,就是必須是單身。
蕭景睿今年仍然是單身的,所以自從他以二十歲的弱冠之齡登上琅琊公子榜之後,每年都穩穩地上升著名次,似乎毫無下榜之憂。
既然能躋身於天下公子榜的榜單,蕭景睿當然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不過他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從他生下來的那天起,他便有兩個爹,兩個娘,屬於兩個家庭,有兩個身份。
一個家是金陵謝氏,謝家爹爹承繼寧國侯位,世襲貴胄,娘親是當朝天子的妹妹蒞陽公主,在這個家裡,他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另一個家是玢佐卓氏,卓家爹爹一身功力卓絕,執掌的天泉山莊揚威江湖多年,娘親也是赫赫有名的女俠,在這個家裡,他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
可儘管如此,蕭景睿卻既不姓謝,也不姓卓,他姓蕭。
拉住最偏遠山區最不聞世事的人去問,那人也一定知道,蕭,是當今國姓。
蕭景睿為什麼有這么奇怪的身世,我們從他出生前講起,就能講得非常清楚了。
二十四年前,寧國侯謝玉離開懷孕的妻子出征西夏,蒞陽公主留在金陵待產;同年,天泉山莊莊主卓鼎風與魔教教主約戰苗疆,臨走前也將身懷六甲的愛妻送到金陵委託岳父照顧。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一次被民間俗稱為“白喉”的疫情突然暴發,金陵城內頓成修羅獄場。為免疫情擴散,官府封了城,嚴禁百姓出入,只有一些富貴家族得到了特殊的照顧,其中當然就包括謝卓兩家夫人。
雖然達官貴人們有些特權離開疫區,但畢竟不能隨意行動,州府官員們在附近的各處清靜山廟為他們安排了住處,要度過危險期確認沒有染病後才得自由。
這時謝夫人懷胎八月半,卓夫人懷胎九月,碰巧被送到了睿山上的同一座廟宇中作了鄰居。兩位夫人原本只是在社交場合見過的點頭之交,這次同遇患難,丈夫又都不在身邊,交往多了後,彼此都覺得性情相投,常在一處針線談笑,交流懷胎的感受,很快就情同姐妹。
這天,兩人正聚在一起聊天弈棋,突然同時陣痛起來。因為產期提前,僕從們措手不及,匆匆準備產房,好一番忙亂,從下午直折騰到深夜,外面電閃雷鳴,風雨大作,等大家惶惶然把心都揪成麻花了的時候,終於有嬰兒的啼哭聲響起,兩個男孩幾乎是同時落草。
在一片喜笑顏開中,產婆們捧著這金尊玉貴的兩個小公子到外間準備好的一個大木桶里給嬰兒浴身。
就在此時,意外發生了。
古廟院中一株空心柏被雷電擊中,一段粗枝轟然斷裂,砸在產房屋頂上,瞬那間瓦碎梁歪,窗欞也被震落,狂風猛卷而入,屋內燭火俱滅,一片尖叫聲。侍衛和婢女們慌慌張張搶出兩位夫人,被嚇得向後跌坐在地上的產婆們也手忙腳亂地摸黑從木桶里撈出嬰孩,逃了出去。
好在有驚無險,無人受傷,重新擇房安頓好了產婦之後,眾人剛鬆了一口氣,就突然發現了一個大問題。
摸黑被抱出的兩個男嬰,赤裸裸身無牽掛,一般樣皺皺巴巴,一般樣張著嘴大哭,重量相仿,眉目相似,哪個是謝夫人生的,哪個又是卓夫人生的?
到了第二天,問題更加沉重,因為其中的一個男嬰突然喘不上氣來,未幾就死了。
當謝侯帶著平定叛亂的赫赫戰功,卓莊主帶著擊敗魔教的爍爍威名趕來時,只看到自己虛弱哀傷的愛妻,與一個不知該歸誰所有的嬰孩。
謝夫人既是當朝長公主,這件事就不可避免地驚動到了當今天子。皇帝下旨命兩家帶著嬰孩入宮,想親自做個判斷。
但一看到兩對父母的模樣,皇帝就知道事情難辦了。
謝玉與卓鼎風都是長身玉立,五官明晰,兩位夫人都是柳眉杏眼,秀麗文雅;雖說不算很象,但細察其五官,輪廓特徵竟然差不多。
即使等孩子長大,只怕也難單憑長相,就判定他到底是誰家之子。
皇帝抱著嬰兒看了半天,雖無決斷,但因心中十分喜愛,便想出了一個折中之計:“既然無法確認這孩子究竟是何人之子,那他姓謝姓卓都不合適,朕就賜國姓於他,按皇子輩取名,叫景……景睿好了,他生在睿山之上嘛。一年住在謝家,下一年就住在卓家,算是兩姓之子,如何?”
皇帝作了主,何況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大家也只能同意。
就這樣,蕭景睿便有了雙重身份,即是寧國侯家的大公子,也是卓氏門中的二少爺。而素無往來的謝卓兩家也由此變得有如親族一般,關係緊密。
兩個身份帶來的是雙倍的寵愛與雙倍的尊榮,但同時,也有雙倍的辛苦。蕭景睿從小就知道自己與其他的兄弟姐妹不同,要同時滿足兩對父母的期許。謝家重文,卓家重武,謝玉想讓兒子掌握將兵奇謀,卓鼎風要求兒子通曉江湖歷練。雖然承受著極大的壓力,但蕭景睿總算不負眾望,表現得甚是優秀,論文可詞驚翰林,論武能拔劍江湖,再加上天生一副瀟灑俊美的好皮囊,按他最好的朋友言豫津的說法,就是“完美成這樣也就夠了……”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公認完美的少年英傑,在天下最權威的貴公子榜上掙扎了四年,也只掙到了第二名,就好象再也掙不動了。
不過好在這位本該年輕氣盛的少年公子,其實性情卻出奇的溫厚,一向並不爭強好勝。第一也好,第二也罷,他只要能留下琅琊榜上就已心滿意足。
他甚至從來沒有很認真地去了解過,居於自己之上排名榜首的那個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對於這位雙重身份的貴公子而言,琅琊榜,只是能助他達到心愿的一個媒介而已。
雲飄蓼今年已經二十九歲了,對於一個美人而言,似乎已步向遲暮,但每年琅琊美人榜在更新的時候,仍然可以看到她的名字。
她是唯一一個能留在榜中超過十年的女子。
一個近屆三十依然單身,卻仍是備受人尊敬的美人。
與公子榜不同,排定美人榜似乎更有難度,因為公子們都招搖顯擺,四處拋頭露面的,想不發現都難,而美人們卻不同,除了少數幾個身在風塵的,大部分都隱在深閨,芝蘭幽谷只待有緣人慧眼。
所以每年美人榜更新的時候,時常都會冒出幾個大家聽都沒聽說過的名字。
當然,只要一入琅琊榜,再默默無聞的人也會一朝名聞天下知,成為眾人追捧的對象。何況這種美人兒多半都是瓊閨秀玉,身份不低,所以求親的、說媒的、重金只求一睹芳容的,幾乎要踏破門檻兒。這些熙熙攘攘的愛慕者中只有少數有運氣能親眼看到美人玉顏,然後留下幾句迷迷暈暈的評論:“美,真是太美了,果然不愧是琅琊美人……”
可是對大多數普通人而言,仍然是美人如花隔雲端,只聞其名,難見其人。
然而雲飄蓼不同。
十八歲初登美人榜,雲飄蓼就在公眾視線之內。
因為她是一個大夫。
潯陽雲氏,醫聖世家,數代以來都是善心仁術,恩德遍於江湖朝野。每月初十,雲家會連設三日醫棚,向窮苦貧寒人家施藥,數十年風雨無阻。所以有點年紀的人,幾乎都是眼看著雲飄蓼從一個只幫點小忙的幼女,長成綽約溫婉的絕美佳人。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自雲飄蓼成年起,來向她求親的貴爵顯要也好,書香世家也好,江湖霸主也好,都無一例外地得到了婉拒的結果。
有人曾重金詢問琅琊閣這是為什麼,得到的答案只有一句話:“曾經滄海難為水。”
話雖短,意思卻十分明了。美人眼中時時浮起的輕愁薄恨也間接說明了琅琊閣的答案仍是一如既往的正確。
是什麼人得到了美麗聖女的芳心,卻又讓她至今形單影隻
這個問題在琅琊閣上的報價是五千萬兩白銀,擺明是告訴大家:“別來問,就算我知道,我也不太想說。”
可這世上偏偏就有些錢多得燒心不信邪的人。九年前,江湖首富沈鐸鋮命人抬著銀票,飄然入了琅琊閣,求問芳心。半天之後,他鐵青著臉出來,直接就回了家。
這個價值五千萬兩白銀的答案足足等到半年後才漸漸從沈家被傳了出來。
跟琅琊閣出品的其他答案一樣,這個答案也十分的簡潔明了,只有四個字“前世鴛盟”。
詳細點兒說,就是雲飄蓼似乎懷有前世的記憶,一直痴痴等待著轉生的戀人前來尋她。
對於這個答案,雲飄蓼本人並沒有否認,所以沈鐸鋮也不能說人家琅琊閣騙錢。
至於雲飄蓼前世的戀人轉生何處,化為何人,這個問題在琅琊閣里暫時還沒有定價。
因為琅琊閣的規矩是,你問出問題來,閣主憑自己的判斷定價,如果價錢太高你承受不了,轉身走人就是了。
所以琅琊閣上有標價的問題往往都是那些有人問了卻付不起錢的問題。
“雲飄蓼的前世戀人今生是誰”這個問題之所以沒有標價,就是因為根本沒人來問過。
大家誰也不傻,挖肉換血去買下這個答案,萬一此人不是自己,豈不是人財兩空?
雲飄蓼如花般的青春歲月,就這樣在眾人又敬又憐的目光中,流水般緩緩飄逝。
明年,美人三十。
雲氏庭院的花前柳下,依然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真的沒人來問過雲姑娘的戀人轉生後的事嗎?”
“嘿嘿……”
“居然真有傻瓜來問過?那你開價多少?”
“嘿嘿……”
“你再嘿嘿我就縫了你的嘴,到底開價多少?”
“一兩……”
“什麼?!”
“白銀一兩,不過要純度很高的官銀。”
“純度再高那也只是一兩!你這人有毛病是不是?上個問題為什麼開價五千萬?”
“我高興……”
琅琊閣主是不是有點變態?可惜的是這個問題沒人花錢來問,否則答案一定相當簡潔,簡潔到只有一個字。
“那你給他的答案是什麼?”
“琅琊榜中人。雲飄蓼轉生後的戀人,至少也應該是琅琊榜中人。”
“咦?按一兩銀子的價值來看,這個答案相當的有參考性呢。”
“我們琅琊閣出去的答案,無論貴賤,都是相當有參考性的。”
長久的靜默,只有窗外桂花飄落的聲音。
半晌後,一聲長嘆:“你呀,真是個害人精……”
“嘿嘿……”
第一卷 江左梅郎 第二章 江左梅郎
可是面對著早已空無一人的那三間藥棚,他仍然不想挪動一步。
二更鼓響,街道的盡頭亮起一盞琉璃燈,光線柔和地向這邊漫動過來,直到罩定蕭景睿直直挺立的身體。
一隻溫暖柔軟的手伸了過來,握住蕭景睿的手臂,耳邊響起的,是和煦清醇的嗓音:“來,跟我來……”
蕭景睿慢慢轉動視線,看了來人一眼,又慢慢地低下了頭,無言地跟隨著對方的牽引,移動了腳步。
街角停著一輛普通的暗青色馬車,那人拉著蕭景睿上車,徑直向城門口駛去。此時已是城門緊閉的宵禁時間,但當馬車無聲駛近的時候,巍巍大門卻毫無阻礙地開了半扇,等他們出去後方才又靜靜地關上。出城車行一個時辰,到了一所花木擁簇中的小小別院,院中***明亮柔和,兩個粉衫秀髻的俏麗丫環迎候在門外。
“為蕭公子更衣沐浴。”
“是,主人。”
整個過程中蕭景睿一直呆呆地,聽從對方的一切安排,直到換了絲質睡衣被扶靠在床頭歇息時,也不說一句話。
那人移燈前來,用手背在蕭景睿的額前測試了一下他的溫度,之後又長嘆了一聲。
“這樣是不成的,要生病。臻兒,拿琴來。”
“是。”
琴台設好,鼎香氤氳,室內多掌了一盞燈,更加明亮。那人撩衣坐下,十指輕挑,在琴弦上流水般一抹,一縷琴音裊裊飄出,縈繞樑間,蕭景睿不由自主地抬起了眼睛。
試聲之後的曲調哀婉自然,仿若是平平淡淡的娓娓敘談,又似是潺潺流逝的不羈小溪,雖然清緩無奇,卻又令人平生一股落花流水的茫然,勾起無限相思情腸,酸楚幽痛幾難抑制,不知不覺心頭便如堤潰洪泄一般,只想著痛快一慟。
待等蕭景睿哭得心碎淚涌之際,琴聲又自高潮處一轉,婉轉奏出春風楊柳之調,融融暖意間略帶惆悵追惜,其中的哀傷卻已平復,悠寧安和取而代之,宛如胸臆之間鬱塞泄盡後的一劑溫補,令人倦意漸起,不由地想要在長長的追逐後稍加安眠。
“給蕭公子喝兩口安神茶。”餘音繚繞間,那人吩咐道。
“是。”
蕭景睿雙眸有些朦朧,青瓷茶盅遞到唇邊,本能般地張開了嘴,只覺茶味溫潤適口,入口後不多時便倦意更濃,倒在枕上。有人為他蓋好了被子,輕聲道:“睡吧……”
雖然正處於情緒異常之中,但蕭景睿還是能很確切地感受到對方的善意,本想道一聲謝,卻又實在神思倦怠,翻了個身,便沉沉睡去。
兩天后的一大早,潯陽城外的官道上就塵土飛揚,蹄聲如雨,兩名騎士顯然是連夜趕路,鬢髮已有些松亂,不過胯下那繡鞍錦轡的白馬龍駒,和一身寒絹蜀緞的華美衣袍還是很清楚地表明了這兩人非同尋常的身份。
所以早已迎候在城門口的一名藍衣人立即起身前行一步,揖手為禮,高聲道:“請問可是天泉山莊卓大少爺和寧國侯府的謝二公子么?”
卓青遙與謝弼微吃一驚,手下一緊,勒停了坐騎,仔細看向搭話者,卻不認識。
“敢問足下何人?”卓青遙問道。
“在下奉家主之命,在此等候兩位。家主有言,請兩位放心,蕭公子這兩日留宿我家主人別院,家主已為他撫琴烹茶,特意開導了一番,雖不能算是了無情傷,但稍加時日自會更加安好。兩位若是心急,在下這就帶路,領兩位去見蕭公子。”
“你家主人是……”謝弼剛問了半句,便被卓青遙拉住了手臂,不解地回頭看了一眼,見他以目示意,正看向那藍衣人的襟口。
月白封襟上,繡著一朵小小的素梅,若是草草一眼瞟過,幾乎看不大清楚。
謝弼腦中一亮,正恍然吸了一口氣,卓青遙已朗聲道:“貴主人殷切照拂舍弟之情,謝卓兩家皆感同身受,來日若有機會,自當竭誠報答。”
藍衣人微微一笑,回禮道:“這江左十四州,都是家主翼護之地,平常江湖兄弟們來來往往,家主尚且要操心,何況蕭公子何等貴人,若是在這潯陽地界受了什麼委屈傷了貴體,家主心中也難安寧,稍加照顧是應盡之責,卓大少爺竟說起報答來,實是不敢當。”
謝弼也不禁一笑,贊道:“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足下好會說話。”
“謝二公子客氣了。”藍衣人並不多言,彬彬有禮地拱拱手,“請兩位隨我來。”
卓青瑤和謝弼催動坐騎,跟在那藍衣人後面,向西沿一條不算窄的土路放馬奔跑了約大半個時辰,便來到那所小小的院落前。
院門虛掩,所以藍衣人道了個請字,便讓在一邊。卓青遙當先一推開門,就看見弟弟坐在院中一株桂花樹下,雖然臉色蒼白,不過神情還算平靜,一顆心這才略略放下,叫了一聲:“景睿!”
蕭景睿回頭看了一眼,站起身來,低聲道:“大哥,二弟,你們怎么來了?”
“你還問我們呢,前天是什麼日子你忘了么?中秋之夜等你不回,爹娘和伯父伯母難道不擔心?你又是死心眼的人,不把你帶回去,我們兄弟姐妹一大堆還有好日子過嗎?”
被兄長一責怪,蕭景睿也自覺理虧,低下頭去。謝弼忙上前打圓場道:“好啦,卓大哥你就別念叨了,那羅嗦勁兒都快趕上我爹了,既然大哥沒事,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咱們歇一夜,明天就回金陵去。”
“你還真不客氣啊,”卓青遙在他頭上拍了一掌,“景睿已經在人家這裡打擾兩天了,你還想再加上咱們倆?”
“三位公子不必介意,這處別院本就是招待客人用的,也添不了什麼麻煩。”一直靜靜站在院門邊的藍衣人道,“三位若是客氣,反倒會讓家主不安。”
卓青遙謙辭道:“貴主盛情,銘感五內。在下兄弟們再叨擾一日,明天告辭。”
“各位敬請隨便。在下去補辦些用品來,就不打擾你們敘話了。”藍衣人極是識趣,找了個藉口便匆匆離去。
“不管他怎么說,總之還是一個大人情。”卓青遙回頭瞪了弟弟一眼,“你記得收留你的人是誰嗎?”
“我雖然心情不好,但也沒有失憶,他親自來接我,為我撫琴烹茶,怎么會不記得他是誰?”
“他居然親自接你到這裡來?”卓青遙有些吃驚,“你們以前認識?”
“是見過幾次面的。如果不是因為認識他是誰,我又怎么會隨便跟他走?”
“哼,不用想像我都知道你當時一定是神思恍惚的,只怕誰來接你你都會跟著去,”卓青遙嘆口氣道,“景睿,我早說過雲姑娘與你無緣,你痴迷不悟這么多年,現在總該死心了吧?
蕭景睿面色慘白,低下頭久久不語。謝弼與他年齡只相差一歲,一向感情最好,頓時心中不忍,勸道:“其實這么些年,你也只是遙遙相望,怨多喜少,如今絕了念想,正所謂不破不立,也該是你重整心緒的時候了,若是自墜迷障難以自拔,於人於己都沒有好處。如果暫不想回家,我就陪你四處散散心,雷山定婆婆下月不是百歲壽么,卓伯伯已收了帖子,我們明天直接就去吧?”
蕭景睿經過這兩日緩衝,雖仍是心中鬱郁,理智總算是回復了。也幸而雲飄蓼從未給過他虛渺的希望,不至於讓人心生怨憤,此時見兄弟們這般關切,不欲更添他們憂心,當下強展眉頭,道:“若是卓爹爹有命,自然要去。”
“按理我該去的,只是綺兒有身孕,狀況一直不穩,只好勞煩你了。”卓青遙笑道。
蕭景睿想到大哥丟下懷孕的妻子特意連夜趕來看自己,心裡又暖又愧,低聲道:“綺妹身子可好?”
“還算好,你不必掛心。”
謝弼將兩隻手分別搭在他們肩上,道:“不知這附近可有酒賣?就算中秋已過,我們兄弟也要飲幾杯才好。”
蕭景睿雖然沒有興致,但雅不願掃了兄弟的興,想了想道:“後院有兩位侍女姐姐,我去問問好了。”說著轉身去了。
謝弼趁機打量了一下這個小小院落,越看越覺得這些花樹香草、假山古凳、流水清池布置得十分恰當有度,即不標新創奇,也不流於俗套,忍不住贊道:“這個普通的客院當不是他親自設定的,尚且如此雅致,可見此人果非凡品。”
卓青遙撲哧笑出聲來:“你算什麼,也有資格品評他是不是凡品?雖然素聞他平易近人,但少林方丈大師見他尚執平輩禮,你這般信口評說也實在是失禮。”
謝弼吐了吐舌頭,“反正他又不在,隨便說說嘛。其實他若真在才好呢,我們對他都是久聞其名未見其人,今日若有幸能見一見,也是機緣。”
卓青遙正要答話,蕭景睿已走了回來,道:“兩位姐姐說院中有酒,少時便送來。”
話音剛落,兩個雪膚花貌的丫環已手捧酒具食盒盈盈走來,微微屈膝行禮,將饌品安排在樹下石桌上,斟好三杯,嬌笑道:“三位公子請慢用。”
酒香初飄時,謝弼臉色已是一變,此時端杯細嗅,表情更是瞠目結舌。
卓蕭二人素知他愛酒如痴,在酒中研究頗深,看這樣子定是好酒,蕭景睿此時心緒不佳,倒不覺得怎樣,卓青遙已是一個排頭敲下去:“你也是世家子弟,這般饞樣,回家稟了伯母,可要好好管教你。”
謝弼抬起頭,滿臉已是發紅,結結巴巴道:“可是……可是……這是照殿紅啊……”
此言一出,卓蕭二人也嚇了一跳。
照殿紅,酒中極品,兩百年酒仙於幽境采百花奇果所釀,醇香悠長,後人再無此境,世上存量也不多,就是皇室御宴,也要挑重要場合才開上一兩瓶,賜與親貴重臣,饒是謝弼侯門公子,公主所出,也只喝過一小杯而已。想不到這小小別院中,竟有侍女隨隨便便端了出來招待過路的客人,自然惹人驚詫。
“兩位姐姐,尋常酒菜也罷了,這個照殿紅,未見主人親諾,不敢擅飲,請姐姐們收了回去吧。”卓青遙到底人品穩重,怔了一下後立即推辭,蕭景睿呆呆的似沒回過神,謝弼則是一副強忍的表情。
“家主已知兩位公子今日必來,所以早就吩咐過要好生招待,若要飲酒,當以照殿紅相饗,方不負蕭公子當日慷慨贈梅之意。”居左的侍女微笑答話,言辭之雅,竟不讓大家。
卓青遙看向弟弟:“你不是說你只見過他幾面嗎?”
蕭景睿回想了片刻才恍然道:“他指的是那天秦嶺之上啊……些須小事,何值如此盛情?再說後來在清風觀遇到時,他已經又謝過一遍了。”
卓青遙和謝弼有些發怔,他們剛開始聽蕭景睿說見過幾面,還以為是那人在某些重要場合露面時,被蕭景睿遠遠瞧見過,現在這一聽,分別是有所交往。
“景睿,你以前回家,也常將在外行走時的重要事情講給我們聽,怎么這件事卻未曾聽你提過呢?”
“這倒奇了,”蕭景睿看著大哥,“我在外面遇到的人說多不多,說少可也不少,總不至於把每一個人都告訴你們吧?”
“你遇到別人不稀奇,可你遇到的是……”謝弼剛叫了一句,卓青遙又止住了他,定定地瞧了弟弟兩眼,緩緩道:“你真的知道他是誰嗎?”
“當然知道,”蕭景睿見兄長神情古怪,心裡也有些沒底,聲音便低了一些,“他是在秦嶺南北兩邊販運皮貨的一個富商啊……”
謝弼翻翻白眼,跌坐在旁邊石凳上,卓青遙雖穩得住些,但嘴角也有輕微的抽搐,兩個侍女抿嘴而笑,不過因為矜持和教養,並不插言。
好半晌,卓青遙才咬著牙,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與他已見過數面,還以為他只是個富商,如此拙劣得離譜的眼力,到底是憑什麼竟能登上琅琊榜?我看那個琅琊閣主根本也沒有識人之明,和你差不多!”
蕭景睿也是聰明人,聽到此處,當然早已明白自己以為只有泛泛之交的那個富商,其實多半是個頗有地位的名人,不過他雖然近幾年汲汲於名利榜中掙扎,內心卻並不真的是個看重虛名的人,故而此時雖然有些尷尬,卻也並不羞愧,只淡淡問了句:“那你們說他是誰?”
卓青遙嘆了口氣,將雙手環抱在胸前,看著弟弟的眼睛吐出八個字:
“琅琊榜首,江左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