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黃丹丹,女,七零後,雙城穿梭者,職業女性,自七歲起開始在報刊發表文學作品,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江山文學網簽約作家,出版散文集《一脈花香》、《清歡》。喜歡獨自旅行和暗自思索,習慣微笑面對生活,緘默面對人群,不忘初心,安然若素。
【第一章】
你知道嗎?愛你並不容易,還需要很多勇氣......顧曼靠在舒適的真皮座椅上,聽著張學友那帶著特有磁性的聲音在車裡深情地漾開。
還記得這歌么,畢業典禮上,我唱的。齊軍邊開車邊扭過臉看著顧曼說道。
畢業典禮?你唱過?倒是不記得了。聽齊軍這么一問,顧曼有些微的尷尬,但她沒說謊,那么久遠的事情,她真的是不記得了。
十八年了。如果不去想,真不知道光陰溜得這么快,轉眼,就要邁入不惑,唉......
你還是喜歡嘆氣。齊軍又扭過臉看了顧曼一眼,顧曼故意轉頭看窗外。車飛速而過,把一排排破舊的民房甩在身後。
見顧曼沒做聲,齊軍也沉默了。半小時後,齊軍推了推因暈車有點迷瞪的顧曼說,到了。
顧曼下車,跟在齊軍身後,走過一個大玻璃轉門,進了金碧輝煌的廳堂,在兩排旗袍美女的鞠躬問候下繼續往前,稀里糊塗地感覺眼前一晃,喔,是登上了全透明的觀景電梯。顧曼盡力地控制自己別哆嗦,但還是不能避免地緊縮了身子往電梯門邊靠。有些恐懼是理智無法控制的,譬如恐高。
電梯停了,齊軍很自然地攬著顧曼走下了電梯,鋪著厚厚地毯的長廊兩側站滿了微笑的女郎,整齊地躬身道,齊總好!
顧曼莫名地趔趄了一下,趁機掙開了齊軍的臂膀,踏著這如同落滿松針的地毯,感到舊夢般沉重。
走廊盡頭穿艷紅旗袍的女郎輕輕推開一扇朱紅的門,齊軍彎著腰,伸開右手做了個舞會上標準的邀請動作,紳士地示意顧曼先進。
精緻的包廂里,米黃的地毯如深秋的草甸,鋪著紫色絲絨檯布的餐桌上,冷盤已經擺好。顧曼陷在奶白色的靠椅里,雙手隱在檯布那柔軟的波浪里緊緊地攥著衣襟。
來,嘗嘗這個,鱷魚肉,全市只有我一家酒店有。齊軍點了根煙後,手指輕輕觸動轉盤,把一盤被各色蔬菜雕花點綴著的肉食轉到了顧曼面前。也不知怎么了,這一餐,顧曼不是掉了筷子就是翻了碟子,越是小心就越是出錯,搞得吃餐飯跟上一堂嚴苛老師的課似的讓人緊張。等果盤端上來的時候,顧曼終於像聽到了下課鈴一樣舒了一口氣。
這些年,你怎么過的?齊軍吐了口煙,問道。
沒什麼,畢業,工作,結婚,生子,過最尋常的小日子。離開餐桌,顧曼覺得自在了許多。
我找你找得可苦了。唉,你怎么就像是從人間蒸發一樣,所有的同學都說和你沒聯繫。幸虧這一次,我動用了秘密武器,才找到你。十八年呀,十八年沒見了......齊軍不無感慨道。
顧曼低下頭碰了碰捧在手心的一杯熱茶,默然不語。說什麼呢,這十八年,過得慌慌張張,慌張到沒留意,白頭髮都從頭頂上冒出來了。接到齊軍約見的電話後,慌亂地翻衣櫃,才發現,連一件體面的衣服都沒有。頭髮倒是長長了,可惜,野草一般,平時哪有時間打理,由著長,胡亂地挽在腦後,倒也不覺得有不妥。可是,這個模樣,見齊軍,還是讓她感到有點不自在了。
當遠遠見到衣冠楚楚的齊軍站在那輛彪悍的大越野旁等著她的時候,顧曼的不自在簡直成了一種自慚形穢,穿過馬路那短短的十幾米,對她而言,簡直比上舞台走秀都難。
上了車,就被齊軍拉到這么個高級地方,這樣的地方,顧曼從來沒進過。只有一次,老公外甥女的婚禮,設在一家比較豪華的酒店,但夾在一大幫親戚朋友中間,倒不至於窘了。今天簡直是個錯誤,假如知道齊軍如今發達成了這樣,顧曼說什麼也不會見他的。接到他電話的那一刻,她是有片刻恍惚的。當初,兩人在學校,有那么一段時間,一起去食堂,一起去圖書館,一起上晚自修,記得還有一次,去校外辦什麼事,突然下了雨,倆人就跑往街心公園躲雨,那是深秋,踩在公園樹林裡那厚厚的松針上往涼亭里跑,雖然淋了雨,但心裡充滿了莫名的快樂。記憶就在那個雨天戛然而止了,後來呢?怎么會不聯繫了?顧曼竟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
齊軍此刻在沙發那端坐著,不停地接著電話。顧曼放下茶杯,端正地挺直了身板坐在沙發的這一端。
謝謝,吳校長客氣了,一點小事,別放心上,以後再約吧。齊軍掛了電話,皺著眉說,一個中學校長,買房子,我幫他拿了個低價,非要請客,我哪有時間。
吳校長?實驗中學的嗎?顧曼一個激靈。
對,怎么?齊軍說著,電話又響,好像很急的樣子,他趕緊起身,示意顧曼一起離開。
到電梯口,齊軍掛了電話,從包里取過一張卡,遞給顧曼說,這超市卡,你拿著給老人孩子買點禮物,多年不見了,算我一點心意。
顧曼推託不及間,齊軍把她搡進了電梯,說,你自己打個車走,我這邊有點事,就不送你了,再見。
顧曼倒了兩班車才回到家,院門虛掩著,兒子的作業擺在堂屋的木桌上,公公的拐杖橫在門檻上。小寶!顧曼站在院子裡探出頭對著門外喚兒子。
爸又跑出去了,小寶去找他了。從屋裡傳出一個瓮聲瓮氣的男聲。
顧曼沒做聲,打了盆水,放在院裡的石桌上洗臉。這個小院子,從前坐落在城市的北端,當年是最紅火廠子的家屬區,如今,廠子早死了,就連老廠長,顧曼的公公,也成了不知自己姓甚名誰的老年痴呆症患者了。
曼曼,屋裡進蚊子了,點盤蚊香。屋裡的男人又發話了。
顧曼響亮地把洗臉水潑在了被太陽烤得發燙的水泥地面上,轉身進屋。屋裡一張單人床上,直挺挺地躺著一個白乾白淨的男人,男人一張標準的國字臉上口方鼻直,把顧曼襯得愈顯面黃肌瘦了。
可翻身了?顧曼點好蚊香,俯下身子問男人。
翻了,外頭熱吧?看你裙子都汗透了。男人說著,一隻手就往顧曼領口鑽。
還好,我去看看小寶找到爺爺沒有。顧曼沒理會那隻手,扭身就往外走。
【第二章】
顧曼,話我就說到這,你看著辦,現在交房呢,單位負責給你一家四口安排個方便的住處,如果到月底再不交,可就沒人管了。周一一上班,顧曼就被領導叫到辦公室給了這么一通訓話。
顧曼家所在的家屬區如今面臨拆遷,很多人家都簽好協定交房搬走了,可他們家,怎么搬?老人傻了,男人癱了,半大的兒子剛中考完,她一個女人,要上班,要照顧一家老小病殘,連做夢都像按了快進鍵,沒命地在趕,哪還有精力去搬家?再說,也沒閒錢呀。
顧曼默默從領導辦公室出來。頂著白花花的大太陽,卻還覺得透心寒。小寶的分數才出來,進實驗中學就差一分。小寶是用功的好孩子,顧曼的人生也就這點值得欣慰的了。可是,中考前一天,顧曼想給孩子加加餐,下班從街頭烤鴨店裡捎了半隻鴨回來,誰知,夜裡孩子就鬧起了肚子。後半夜不停地起夜,第二天早上,孩子頂著蠟黃的臉進了考場,那一場試,他把自己憋得渾身是汗,到最後三十分鐘,實在忍不住提前交了卷子就往廁所跑。想到這,顧曼就想扇自己耳刮子,孩子如果進不了實驗中學,影響今後的升學和就業,那自己這輩子就罪孽深重且毫無希望可言了。
回到辦公室,聽大家議論,說領導閨女訂婚了,對象是實驗中學校長家兒子呢。實驗中學,實驗中學!顧曼一聽到實驗中學幾個字心就活了。
下班後,急吼吼地蹬著車回家,從衣櫃裡取出頭天見齊軍背的包,包里,那個硬硬的小卡竟值兩千元呢,齊軍出手也真大方,本來顧曼打算再見面就還給他的,可是,現在,她改主意了。
下午,顧曼早早到了單位,敲領導辦公室門,半天,門才開,小李踩高蹺似的踏著跟子足有半尺高的鞋子扭著腰走了出來。顧曼側著身子讓她,還是被她滿身的香給熏了個噴嚏。
中午回家商量好了?什麼時候搬?顧曼攥著卡,還沒開口,領導就問話了。
秦主任,搬家的事你容我緩緩,你知道我家……
不搬,你來乾什麼?領導的臉立馬轉陰,聲音隨之冷而遙遠了起來。
聽說琳琳訂婚了,這個,給琳琳,讓她自己去挑雙鞋吧。顧曼上前一步,把卡往桌上一放。
你這是做什麼,收起來收起來!領導搖著手說。
顧曼漲紅了臉,木樁般戳在那裡,使勁捏著自己的手,說,秦主任,求你幫幫忙,我家……
話沒說完,傳來敲門聲,秦主任輕咳一聲,抓起桌上的檔案往那卡上一覆,道:進來。
門被來人推開,顧曼只好告辭而去。
下班途中,顧曼一邊騎車一邊懊惱,自己連個話都不會講,現在東西送了,人家還不知道自己的意圖,真是!
媽,爺爺又拉到身上了。一進院子,就見小寶拿著水管子對著地上的一攤衣物狠沖。公公穿著大褲衩踩著水呵呵地傻笑著往大門外跑去。小寶跟著你爺爺!顧曼從兒子手裡接過水管說。唉,她嘆了口氣:誰能想到,二十年前,坐在主席台上對著上千名職工侃侃而談的也是他。人一輩子,多少種活法,彼刻的風光佛不到此刻的黑暗。想當初,自己工作不久,就有好心的大姐介紹,把當時高大帥氣的廠長公子帶到了她的面前。公子一眼就相中了當年清秀可人的她。雙方家庭也對彼此滿意,於是婚姻這樁大事就這么順風順水地完成了。第二年,就添了小寶。那段時光是顧曼回想起來最美的一段了。可惜,之後的日子,就像拋物線似的,從頂端一直往下滑落。
噩運的開端是小寶周歲那天,當時有好幾十人聚到家裡等著看小寶的“抓周”儀式。顧曼抱著小寶在擺滿筆墨紙硯,算盤,口紅,錢幣,雞蛋等物品,鋪著大紅緞子被面的桌子旁邊,等著老公從銀行下班回來。顧曼老公在銀行保衛處工作,中午十二點接班,那天他說和同事講妥,十一點就提前接班回來,看兒子到底能抓個什麼。結果,等到快十二點了,卻等來了他被抓的訊息。說是他拿槍傷了行長。他自己說,是擦槍走火。但還是判了傷害罪,進去蹲了兩年班房。愛子心切的婆婆在宣判的當天夜裡突發心梗走了。顧曼拖著一歲的兒子,照顧著因喪妻和囹子之痛的公公,艱難地捱到了老公出獄。這時,她的父親又患了癌症,父親因為所在企業不景氣,早已買斷工齡,丟了公職的他靠給家私企打工為生。這一生病,已經沒有了醫保的他就背上了沉重的負擔。顧曼倒是有個哥哥,可也是過著捉襟見肘的小日子,兄妹倆湊來湊去也湊不齊給父親手術的費用。顧曼狠狠心,和老公商量,把當初單位集資的那套房子給賣了來救父親的命。餘下的錢,給出獄後成了無業游民的老公整點生意做。老公從小養尊處優,人又實誠,倒騰來倒騰去,那點錢不僅沒生錢,反而還蝕了本。後來,還是在他姐夫的建議下,去學了駕駛,開上了出租。當日子漸漸開始好過了些,豈料公公卻患了老年痴呆。這還不算完,最難的是,兩年前,老公又在一次車禍後下肢截癱。好不容易等老公度過了危險期,房子又要拆遷。齊軍問,這些年,你是怎么過的。就這么過的。
對喔,齊軍!怎么忘了齊軍那天說吳校長要請他吃飯呢,打了個岔沒顧上問,那個吳校長究竟是不是實驗中學的校長。
顧曼想到這,就進屋拿起手機撥齊軍的電話,伴著突突的心跳,耳畔傳來串串忙音。
【第三章】
顧曼,快,快,快,出事了!鄰居胖哥大汗淋漓地跑進院子沖顧曼喊。
顧曼心猛地一沉,撂下手機就往外跑。出了巷口,見馬路上圍滿了人,撥開人群,公公和小寶雙雙躺在馬路中央。顧曼身子一軟就癱倒在地。
顧曼!媽!
顧曼睜開眼,齊軍緊張地盯著她的臉,兒子也歪過身大聲呼喊她,周圍人影疊雜,急救車的鳴聲漸近。
對不起!都怪我!我今天太困了,歪在車后座剛睡著,聽見手機響。手機擱在前座椅包裡頭,我就讓司機給我遞過來,結果,一眨眼功夫,就......在救護車上齊軍愧疚道。
顧曼一時堵得說不出話來。到了醫院,老人和孩子進了急救室,她按著胸口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上氣不接下氣。
是你打我電話?齊軍辦好手續拿著手機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都是我在造孽!顧曼突然掩面大哭起來。
齊軍擁住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待她的哭聲漸止住,他才低聲問,打電話有什麼事嗎?
顧曼坐直了身子,從齊軍手中接過紙巾揩了揩臉道,你認識實驗中學的校長嗎?我家小寶考實驗中學差了一分。也不知道小寶和他爺爺怎么樣了,如果弄得腿斷胳膊瘸的耽誤上學可怎么辦?家裡都有一個癱子了,他們再不能動,我......
家裡?怎么了?齊軍見顧曼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忙起身按住她的肩問道。
聽完顧曼簡單把家裡情況說完之後,齊軍沉默了。他困獸一般在走廊上來來回回地踱著。急救室門打開了,情況還不錯,老人額頭傷,無骨折,孩子前臂骨折,雙腿擦傷。謝天謝地,顧曼長長地舒了口氣。
齊總,我來了,你沒事吧?咦,顧曼?
顧曼回頭,看見一張清瘦的臉,朱遠山!她和對方同樣詫異。
齊軍顧不得多說什麼,從皮包里掏出一沓鈔票遞給因闖了禍在一邊瑟瑟發抖的小司機,吩咐道,去辦住院。回過頭,他又對正和顧曼寒暄的遠山說,你聯繫下吳校長,就說我明晚請他吃飯。顧曼,我現在必須得走,讓遠山在醫院陪你,家裡需要照顧,我回頭安排一個阿姨,你回去交待一下就行了,今天實在抱歉。
唉!遠山望著齊軍匆匆的背影大嘆了口氣說,我直替你倆惋惜,當初,你倆在學校里郎才女貌的誰不羨慕,怎么一個小小誤會你們倆就都不解釋,弄到最後勞燕分飛,唉!
嗯?被遠山這么一說,顧曼愈加困惑了。自從上次見到齊軍,她心裡就在疑惑,因為她的記憶里,關於齊軍的就只有那種朦朧的美好。可是,美好究竟是因何戛然而止的呢?她怎么想都找不到源頭。甚至為了解開這謎團,她還藉口盤伏,讓小寶幫她把那個裝著她學生時代很多記憶的舊箱子從閣樓上抬下來。在大太陽底下,她翻著那箱子,箱子裡有她的少女時代的書信、獎狀和畢業紀念冊。她抽出畢業那年的日記,翻來翻去,也沒有任何可解惑的信息。只是日記被撕去了一些頁,或許,記憶已被撕毀。現在,聽遠山的口氣,他應該是知情人。只是,兒子和公公都這樣了,她覺得自己再去刺探那遙遠的青春記憶實在是不合適。
顧曼,你哥現在怎樣?嘿嘿,當年,我們還打過一架!遠山見到闊別多年的老同學很容易就陷入了回憶。
我哥?你們怎么會打架的?顧曼聽的一頭霧水。
那年中秋節放假,我和齊軍正好在你們宿舍樓下打桌球,突然聽有人喊你名字,乖,還是一帥哥。我放下球拍上前就問他是誰,找你幹嘛。他很警惕,反問我是誰。我還以為他是你那個外校的老鄉呢。聽齊軍說過,你有個老鄉條件不錯,在追你,所以,他一直對你不敢太主動。你知道我跟齊軍是把子,我當時也橫,就出口不遜說,我兄弟的女人也是你這孫子亂叫的?結果,就打起來了。後來,你們宿舍人說,那是你哥,咳。
可我一點也不知道這事呀。顧曼睜圓了雙眼驚愕不已道。
家屬呢?護士的話將顧曼從回憶里拉了出來,她慌忙應道,在呢,在呢!
安頓好老小,VIP病房溫馨舒適,公公歪著頭垂著涎發著斷斷續續的鼾聲。小寶支楞著綁了石膏的手臂也安靜地睡著了。病房裡安靜的能聽見輸液管里藥液勻速滴落的聲音。顧曼站在二十五樓的視窗,往下望去。無邊的燈火在黑夜裡蔓延,一點燈火就是一戶人家。這么長時間,家裡床上躺著的那位,渴了餓了都不怕,邊上就住了二三十年的老鄰居了,不用說也會給端點吃喝過去。只是,洗澡翻身拉撒這些事,外人怎么照應哇!
遠山,勞煩你和這位小兄弟在這裡照應著,我得回家一趟,家裡頭我不放心。顧曼輕輕走出病房,對在走廊上接電話的遠山說。
顧曼,家裡你放心,齊總剛打電話說已經派人過去了,我這就開車送你回去。遠山說著就走到顧曼前面,按了電梯。
車子在鋪滿燈火的街道上駛著,林立的高樓和整齊的綠化帶漸漸被丟在身後,越走路越黑,景也越暗。遠山也放慢了速度,小心地避著路上的坑坑窪窪。顧曼滿腹心事,一路無話,等車七拐八繞地開進了她家巷口時,她才詫異,遠山居然對路這么熟悉,連問都沒問就把車直接開到了她家門口。
顧曼,當初你家條件不差呀,如今怎么還住這鬼地方?遠山下車時不小心被路邊的碎磚頭絆了一個趔趄,他站穩後忍不住抱怨道。
顧曼顧不得搭腔,快步往家去,推開門,院裡屋裡燈都大開著,一個看上去和善麻利的中年女人正在院子裡像女主人一般忙碌著,顧曼看見院角的大澡盆里堆了老公的衣服,想必他連澡都擦過了。女人見了遠山和顧曼笑著招呼,顧曼一陣不安,止不住連聲道謝。
爸和小寶都沒事吧?我打你電話,你手機丟家裡了,急得我......顧曼一進屋,老公就伸著頭叨咕。
床頭柜上,擱了一隻嶄新的保溫桶。吃過了?顧曼問。
吃了吃了,是這大姐帶的湯,說是鱷魚骨頭湯呢,鮮得很。老公調皮地沖她眨了眨眼睛,孩子一般討好地壓低了聲音說,我還給你留了一口,你也嘗嘗!
顧曼早就嘗過這湯,上次在齊軍的酒店裡,上了一道叫“鱷魚的眼淚”的菜餚,一 種看上去像豆腐餃子的食物浮在鱷魚骨頭湯,撈一隻咬一口,裡面是湯汁,有點苦。當時她還在想,真是鱷魚淚么?
顧曼,這是你老公吧?遠山在院子裡和阿姨說了幾句話後也進了裡屋,沖顧曼老公伸出了他長長的手臂。你好,我是朱遠山,和顧曼齊軍是老同學,齊總的車居然碰了你家老頭和兒子,真是對不住,剛才齊總打電話交待我一定替他向你賠罪,他今晚有要事,實在脫不開身,不然一定會登門謝罪的。
顧曼回來了?老廠長和小寶沒事吧?隔壁胖哥穿著渾身是灰的老頭衫走了進來,面帶饈色道,我們今晚搬了,唉,拗也拗不過去,還是走吧!你們要準備準備,聽說這裡明天就斷電了。
鄰居走後,顧曼兩口子默默嘆氣,也難怪,整個家屬區,就剩他們兩家了。今晚鄰居再搬走,與他們為伴的就只有這廢墟里的蟲蠅鼠蛇了。
不如,你們也搬吧,我看這大熱天,兄弟躺這裡,也不是事,這老房子又熱又潮濕人躺著容易生褥瘡不說,這離顧曼單位也太遠了吧?而且人都搬走了,一個女人來來回回也不安全。遠山說道,我看,就趁今晚也搬了吧,老人小孩都不在,你們倆也好搬,我來叫個搬家公司,東西拾掇拾掇,我還有一套房子空著沒住人,你們就去我那住著,先走再說!
那怎么行!顧曼囁嚅著,這房子可是老爺子的,我們沒法做主。
我看行,搬吧,就聽老哥的。我看這房子風水也不好,這一二十年家裡就沒太平過,早搬走,老頭和小寶也不得挨車撞。曼曼,咱搬,老爺子的房子也就是我們的,你跟我這些年也受苦了,搬,就按他們給的條件,得一套房子我們一家人敞敞亮亮地住也就行了。姐那邊,你甭管,我跟他們說。顧曼見老公這么說,雖有猶疑也只得答應了。她也知道,這裡終是要搬的,這裡就是城市光潔肌膚上的一顆膿瘡,最終,會被清理。只是,她一個婦道人家,沒有能力搬走一個家呀。況且她也怕,無論新舊,這好歹是自己一大家子藏身的地方,可是拆了它,那一筆補償款,還有姑姐一家覬覦著,如今房價這么高,她指望什麼再重新安起一個家呢?
【第四章】
第二天,搬家拾掇到後半夜的顧曼被電話吵醒,她拿起電話,一骨碌坐起身來,秦主任,對不起,我昨晚搬家睡過頭了......喔,好,嗯,謝謝秦主任,您都知道了呀?托你福,沒什麼,謝謝你關心!
顧曼喏喏地掛了電話,環顧這個垂著淡綠提花窗簾的新屋,有點疑身夢裡的恍惚。秦主任怎么突然態度這么好?居然還說搬家亂,就多休息幾天,連帶照顧家裡病人了。就因為那張購物卡么?
顧曼攏了攏頭髮,下床。得去醫院,總不能老讓外人在那熬著。打開房門,呦,一股熱浪直撲過來。她扭頭看看,牆上的空調送風口還在上下移動不停地送著涼風。她趕緊抓起遙控器把它關了,這一夜,得費多少度電呀!推對面的門,見老公還在酣睡著,他倒好,不要動彈也不用操心,養得白白胖胖比二十多歲剛認識他那會兒還顯得年幼。輕輕帶上門,進衛生間,這樓上的光線好,盥洗池上的鏡子又大,卻照得她更加黃瘦憔悴了。唉,人哪,就是命!她避著鏡子中自己的眼睛,四處打量著這衛生間,這房子得多少租金哪?看上去什麼都像是新的,甚至台子上的洗漱用品都跟賓館似的一式兩份歸置得好好的。不管了,也許這輩子就是考慮太多才會累成這樣。顧曼帶著幾分憤然,用力地刷著牙。剛洗漱好出來,客廳的防盜門咯嚓咯嚓響動了幾下,她的恐慌還沒完全升起來,昨晚一直幫她收拾東西忙到半夜的阿姨推門進來了。顧曼不習慣像遠山那樣順溜地喊她阿姨,自己也是勞碌人,還不一定有人家過得安逸呢,有什麼資格充得像個闊太太似的稱人家“阿姨”,顧曼謙卑地喊她大姐,仿佛自己就是和她一起做工的姐妹。
大姐,你這么早就來了,沒休息好吧?顧曼快步上前接過阿姨手裡拎著的保溫桶和一袋重重的菜蔬。
沒事,沒事!朱總在樓下,你要是好了就下去。他說送你去醫院。阿姨滿臉堆笑手腳麻利地把東西拿到廚房擺放好。
顧曼千恩萬謝地出了門。也不用爬樓梯,電梯嗖嗖地就人從10樓送到了一樓。剛出玻璃門廳,就聽到車喇叭聲,前面合歡樹下的停車位里,遠山按下車窗沖她揮了揮手。
怎么樣?睡得還好吧?這房子還滿意吧?遠山邊開車邊笑著問。
都好都好,就是,房租......顧曼使勁扭著手指,有點吞吞吐吐地說。
要什麼房租,你只管住,也許這房子以後就是你的了。遠山哈哈笑道。
那怎么行,我可買不起!顧曼地挺直了身子認真地說。
你呀,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你怎么後來弄成這樣了?人就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當初齊軍家是農村的,窮。你是城裡姑娘,爸媽哥哥都有工作,你去食堂打的是兩塊錢的菜,我們吃的是五毛的。天壤之別,當初我們班,就三個城裡人,你們仨是我們這些農村孩子羨慕嫉妒的對象。遠山說到這裡,頓了頓,把車窗開了一條縫,點上一根煙,用力地抽了一口,繼續說,齊軍那時對你真是上心,為了陪你一起吃飯,吃兩塊的菜,他星期天就去工地當小工,晚上回來累得跟狗似的。唉,那次你哥來學校找你,怪我多事,惹的你哥抓住他就盤問,盤問後把他罵得狗血噴頭,讓他癩蛤蟆別想著吃天鵝肉,說你家裡都給你相好人了,這次放假他來找你就是帶你回家相親的。齊軍也是有血性的......
遠山後面又說了些什麼,顧曼完全聽不見了。她終於把那段失去的記憶找了回來。她想起來了,那次放假,她和同學去城隍廟買彩紙,快畢業了,女生們流行摺紙鶴,一千隻,用線串在一起,代表恆久不變的愛。那天翻日記,日記本里還掉出幾隻彩色的紙鶴來。從城隍廟回來,正好在學校門口遇到哥哥,哥哥神神叨叨地拉著她就往外走,說趕緊回家。當時還嚇得要命,以為家裡爸媽別是出什麼事了。結果,什麼事都沒。倒是幾天后回學校,齊軍好好地就不理她了。平時一到吃飯時間,齊軍就會在食堂門口的大樹底下等她,然後兩人一起去打飯,一起端到食堂外面的小石桌上邊吃邊聊。那天,等到食堂菜都快被人打光了,也沒見齊軍來。總算遇到來打水的遠山,告訴她齊軍都吃好回宿舍了。好像從那以後,倆人就沒再說過話。顧曼更是連畢業典禮都沒參加就跟他哥單位的車回家去了。從此,和齊軍便再無交集。
到了醫院,小寶和公公正吃著早飯。邊上那個闖了禍的司機在照顧著。顧曼走過去撫了下兒子的頭髮,心疼地問,手可疼?
小寶抬頭燦爛地笑著,不疼,沒事的媽,就是疼,住這裡也值了。
顧曼聽得心酸,趕忙背過身,匆促地揩了把臉。命!
一上午顧曼在病房裡陪著公公、兒子,雖然公公她時時需要看著,別亂動弄掉了輸液針頭,但她依然感覺這是她許久沒有體會過的安逸了。忙慣了的人閒不住,她一會起身給小司機倒水,一會又削水果遞來遞去。實在沒事了,她居然拿起一張紙巾慢慢地折了起來。
媽,你還會折千紙鶴呀!
什麼千紙鶴,我疊的是鵝。聽小寶這么一說,顧曼才反應過來,一隻軟塌塌的紙鶴已經在她手裡成了形。她突然害羞似的臉上一熱,忙把紙鶴給揉成了一團。
在醫院照顧他們爺孫倆吃好午飯,顧曼有點坐不住了。她跟小伙子打聽這病房得多少錢一天,一聽她嚇了一跳,天哪,都趕上他們一家四口一個月的一伙食費了!她忙跑到護士台去詢問,他們這種情況,什麼時候能出院。護士說,怕什麼,反正逮著了有錢人,只管住唄,人同命不同呀,他們有福撞上有錢人的車了。昨晚在他們前面送來的那個,被個沒牌的車撞倒,車跑了。還是被過路人發現後報警送到醫院的,因為沒人給錢,現在還在急救室外加床上躺著呢。唉,醫院算倒霉了,人送來不能不治,但撞那么重,又沒個人來照應,萬一再有什麼事,到時候找不著肇事司機,他家人還不得逮著醫院告?反正醫院跑不掉。
小護士絮絮叨叨,顧曼心裡直想笑,唉,都被撞了還能被她說成是命好。不過也還真是,幸虧遇到了齊軍,對了,齊軍說晚上請吳校長吃飯,顧曼想,這是她自己的事,可不能讓人家花錢。她得回家一趟,家裡戶口本里夾著一張存摺,上面有她每月從牙縫裡摳出來存下的錢,一筆一筆累積著,都快兩萬了呢!這錢就是存給小寶上學的,今天取它一筆,也算用在了刀刃上。
下午五點鐘,毒辣辣的太陽底下,背著一隻半新皮包的顧曼微眯著眼在街道上,她一手緊緊護著包口,一手抓著手機貼近耳朵,喂,齊軍,你在哪呢?唔,你現在方不方便?嗯,好的。
顧曼掛了電話,邁著輕快的步子,哼道,是天意吧,好多話說不出去,就是怕你負擔不起……呵呵,情歌還是老的美,她無比歡快地想。能不開心嗎?糾結懊悔一個月的事,今晚就能解決啦!只要小寶能順利進入實驗中學,將來再苦再累都不算什麼,大不了,大不了將來像那位大姐一樣,去做鐘點工。天下父母心,為了孩子,做什麼都是值得。
再次走進齊軍這家富麗堂皇的大酒店,顧曼已經沒有第一次進來時的惶恐了。許是包里裝著厚厚鈔票的緣故吧,她把腰挺得直直的,當旗袍美女們躬身問候時,她也報以淡然的微笑。她徑直朝那天齊軍帶她來的包間走,走著走著,突然想到不知跑了半天頭髮亂了沒有。喔,拐角就有洗手間,她一直隨身帶著一把小木梳,二十年了。她走進洗手間,對著鏡子,仔細看自己的臉。然後把長發散開,輕輕地梳。她對著鏡子,仿佛看見了二十年前的那個長髮披肩的自己,她對著那個她甜甜地笑了。
齊總這招真狠!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這釘子戶給鏟了,讓人不得不佩服呀!朱總,今晚請這校長算怎么回事?齊總不是都不愛搭理他嗎?
你懂什麼,齊總這是在做善事,不過,他做善事也是一石三鳥哇。吳校長的兒媳這不是剛考到報社記者部了么?釘子戶正為兒子差一分不能進實驗中學來求齊總幫忙。齊總就跟吳校長說捐贈一筆錢,算助學基金,資助一些貧困生,那孩子就也算一個。前提是,這事得上報宣傳。
那昨晚,真照釘子戶家隔壁胖子說的那樣,從夾牆上取出那瘋老頭子藏的畫了嗎?
顧曼!朱遠山和撞倒小寶的司機從男洗手間一出門,看見站在門口披頭散髮的顧曼,如同見了女鬼一般驚得大呼。
顧曼木著臉拖著步子緩緩走在鋪著厚厚的如落滿松針般鬆軟地毯的走廊上,不知從哪裡傳來張學友的那首歌:是天意吧,讓我愛上你,才又讓你離我而去。去他媽的愛!顧曼罵完,又慶幸地想,幸虧,沒人說出過,你愛我,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