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

又是一次爭執。

他與母親的爭執,在家中,時有發生。這樣的爭執是:初始時一切本是平平靜靜、和和氣氣的,而接下來卻成了戰爭,最後落得兩敗俱傷、不歡而散,接下來幾天便是誰也不搭理誰,形同陌路。這樣的事如果要想結束,那一方就得妥協,但這妥協的問題,每次都卻還是他讓步,隨後這事兒就算畫上了句號。

他的母親是個急性子,脾氣自然不好,再者也是女流之輩,心眼自然也小,但父親截然不同。可問題就是:他似乎沒有繼承父親的大度和寬容,倒更像是得了母親的真傳,也是急性子,只不過沒母親厲害罷了。為此,父親不少提醒他要凡事讓著母親點。可是,他一爭到氣兒頭上,便還是忘卻了。一個家裡要是有兩個人的脾氣都不大好,確實很糟糕。幸而父親甘當和事佬,並似乎還以此為樂。雖然他一直覺得不解,畢竟這不是一個什麼好差事,不過,在父親的中和下,他與母親總能很快重歸於好。就是在父親的協調下,他們的生活才得以波瀾不驚。可以說,他的家庭能奇蹟般的擁有和諧狀態,父親確是一大功臣。

然而這一次卻不同,可以說,這一次的爭執是他們家很多年來都沒有發生過的。

他跪著,不再與母親爭執了。他雖然覺得委屈,但是冷靜的地想一想,這挑釁的人,確然是他,不恭的人,也還是他。這實在是有些過分----因為這次連從不在家裡發怒的父親,也竟被激得雷霆起來,甚至將要動手來給他個教訓……不過,父親很快就冷靜下來了,大概是知道自己不能這樣做吧,他平靜下來,默默地將怒髮衝冠的母親引到房外,帶到臥室里。雖然隔著兩層牆,他還是能清晰地聽見母親的牢騷聲和父親和氣的勸聲……但一會兒就靜下來了,看來父親的勸說起了很不錯的作用。隨後父親便來到他面前,臉色有些發青,雙手也在不停地顫動著,嘴緊抿著。他小心地瞥了一眼父親,突然想起以前不明白一個詞語,現在像是有所領悟了——這便是隱忍不言。他一直低著頭,等待著父親的訓斥。但很長時間過去了,父親卻什麼也沒有說,這倒使他更不安了。他很想抬起頭看看父親的臉色----這是明白父親意圖的最好辦法。但是他不敢,他不敢面對著父親,甚至是一小眼也不敢,他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血液像是在腦子中凝固了一般,越發的不舒服了。他強忍著,咬咬牙,又堅持了一小會兒,可是他越來越難受了,他的視線甚至有些恍惚不清了,他一直跪著,他對他的腿幾乎已沒了知覺,只是覺得空空的一片,如同懸著上身一般……他快要堅持不住了……他這時只希望父親快快責罵他----這已成為了他心中的救贖----用來結束他的苦難。

終於,父親說話了:“你起來罷。”然後轉身就走了,結束太快了,出乎他的意料,但總算是結束了。他長舒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癱倒在地板上……

大概是過了一個小時吧,醒來時,他這樣覺得,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儘快站起來。他吃力的爬起來,腦子漲得很厲害,膝蓋上現了淤血,腳脖子也腫了。奮力站起來時,這兩腿卻不聽使喚,只是一個勁地發抖。他喘了一會兒粗氣,然後傍著牆壁緩緩地爬到門口。

在門邊上緩了緩神,氣也順了不少,儘管還是難受。他頓了頓,抬起頭,站起身來,向過道是上移去。

剛一出來,就與母親打了個照面,其時她正從他的房間裡出來,但她迅速地迴避了他,向臥室跑去。他知道,這陌路的時代,又將開始了。而這一次,可能將持續很長的時間----因為父親肯定是不願意擺平這事兒的,他搖搖頭,不再想這件事,它真的變得很糟糕了。他最初並沒有想到這不恭會得來這般結果。但是,這時他不願意再責備自己了,他想,這次母親只是精神上受了傷害,而自己卻遭受了精神和身體上雙重的磨難,談到這最大的受害者,他應該是最有資格……隨後,他的思維開始活躍起來,於是想到了更多,想到母親每次都是這樣,仗著是長輩,便肆無忌憚地責罵自己,想到這兒,他便非常地懷疑:母親到底愛不愛他?

……

一陣胡思亂想之後,他驚奇地發現自己已經恢復了元氣,於是心裡便由衷的快活起來----像是殘疾者又重新得到殘肢的久違的生命力。他抬頭看了看鐘,竟然已是10點了,但他並不驚奇,或許是因為內心的無比的喜悅吧。他很快地洗漱了,便上了床。在關燈時,他在枕頭旁發現了一樣東西----這就解開了他剛才沒有關心的謎,那就是,母親到了他的房間裡做了什麼。

手機,母親的手機。

他疑了疑,這手機的神秘用意,他的確不明白,但他並不在意。他只是想,這或許是他們什麼新的把戲,將用來懲治他的不恭的吧。他用一種嘲諷的眼神看了看這參與了他們陰謀的工具,便睡去了。但他忘了調試鬧鐘,這樣,這個手機所謂的陰謀,就能實現了。

這一夜,他睡得很好。

……

一陣嘹亮的鈴聲,驚醒了他的美夢。於是他坐起來。朝窗外望了望,黑漆漆的,這已是冬季,天亮得晚。

他伸個懶腰,恍惚了一下,他是沒有設定鬧鐘的----他故意這么乾的。隨後他向這令他驚奇的鈴聲的來源尋去。

是手機。

他吃了一驚。這個手機的行為,出乎了他的意料----因為,他認為這個手機的陰謀應該不是這樣的,而是當時間到了他上學遲到的時候,手機才會叫喚,才算得上是一種懲治----而這樣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善行了,同時,這也意味著,母親向他妥協了----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他茫然了。

他拿起手機,關掉了聲音。而他又發現,顯示屏上有一則短訊息,發信的人的號碼更是使他詫然了。

因為,這是父親的手機號。

不知怎的,他的手有些顫抖。他盡力克制住自己,打開了這則簡訊,有短短的2句話:

“兒子啊,今天天冷,把棉襖帶上,就在你的床頭柜上。”

這一定是母親寫的,他記得,母親說話是怎樣的規律。他下意識地朝床頭柜上看了看,的確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件新棉襖。他突然無言了,他只覺得,有一種感覺在心裡沸騰,將要噴發,但他還是努力克制著。

“兒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好久都沒給你過生日了,中午我們到外面吃飯吧。”

這是父親的話,他明白。他也知道,從他能記事時起,他的每個生日,都是過了的,並且過得完美無暇。看來他們真的老了,連這也忘卻了,他想。想到這兒,想是覺悟一般,他突然想到了昨天他對母親的不恭,想到他對他們行為的憤恨,想到了這個手機被他誤解的冤屈……他內心的激流,澎湃著他的愧疚,扣擊著他的良心!如今,面對著這愛與寬容的使者,他無言以對!

淚,他流下了淚。他知道淚的味道是鹹的。但此時這淚的味道,不知怎的,卻是異常的苦澀,並乘著他的血液,湧進了他的心裡,使他的心,也酸酸的。他比昨天還要難受了……

他覺得自己像是沉入了一個深淵,地獄一般的深淵……

……

譴責隨著淚的涸盡,停止了。他的靈魂,也在愛與寬恕的洗滌下,獲得了新生。

他清醒過來,像是得到了什麼命令,拿起手機,發回一條訊息:

“我知道了,謝謝。”

隔壁的房間裡,似乎傳來了一陣笑聲。

天亮了,從窗外溢進的霧氣中,氤氳著略帶潮氣的臘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