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生作文:沒唱出來的那首歌

一年級開學第一天,班級里老師不知去了何處,留下一群不知所措的小孩和幾個不放心孩子的家長。許多哭聲摻雜著家長們間接性毫不掩飾的大笑,怪異地傳播在這間小小的教室里,泛濫著一陣陣迴響。一向習慣安靜的我忍無可忍,拚命用手指塞住耳朵。

這裡和我在書本里看見的校園完全不同。我這樣想。我在很小時生過一場大病,這場大病直接導致我的生活中缺少了幼稚園和學前班兩個部分。我對學校一無所知,只從帶拼音的繪本雜誌裡面看見,那是一個安靜的地方,裡面有一個個像天使一樣的老師教給學生們知識。

我想著,再次環視一圈教室,幾乎沒有一張面孔是我熟悉的。我越發感到無趣,開始想念起小區院子裡的夥伴。正當我想得出“學校毫無趣味”的結論時,隔著大半排桌椅,我看見了你。你沒有哭,就笑嘻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胖胖的手指隨意擺弄著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嶄新的書包。

我有點驚訝看見你在這個班級里出現,但其實更多的還是開心。我們勉強能夠算是相識,學校附近有一家琴行,我在那裡面學電子琴,你也和我一樣。雖然我們只在一間小小的琴室里有著屈指可數的幾次交聚,但是在這個滿是陌生面孔的屋子裡,你可以算是我唯一的熟人。

坐在教室另一端的你顯然也看見了我,我不確定你是否認出了我,所以猶豫著要不要朝你打個招呼。我的生活很少有同齡夥伴的參與,因此我對我所見到的每一個同齡人都印象深刻。但是你和我不同。在你的生活里,一定不缺少和你一般年齡的夥伴,所以你對我可能基本上沒有什麼印象。正想著,我看見你又向這裡望了一眼,像是確認什麼,繼而放下手裡的書包,朝這邊走過來。繞過幾排桌椅,你終於站在我面前。我的心飛快跳動著,你笑嘻嘻地開了口:“嗨,我們在一個班啊!”你熱情洋溢地朝我打招呼,顯然是認出來了我。

“嗯。”我雖然心裡鬆了口氣,面上卻只不動聲色點點頭,合上手中的書本,瞟一眼一旁的空位,發出邀請:“來這邊一起坐吧?”我向來不是一個擅長表達情緒的人。

“好呀!”你並沒有介意我的冷淡,開心地點點頭,小跑著回去自己座位上拿書包,我望著你蹦蹦跳跳的身影,側過頭去。我坐的座位靠著窗戶,透過窗, 看見的是外面枝葉婆娑的楊柳投在窗上大片的陰影。

我的嘴角悄然不覺彎起一個弧度。其實,上學也沒什麼不好吧?        

這是開學第一天,我們從曾經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成了現在無所不談的朋友。

你是一個開朗的女生。一年級時我們大多喜歡這種性格的孩子,什麼都可以直接寫在臉上。開學不過幾個月的時間,班裡大部分女生就都成了你的朋友。我也包括在內。在這個小小的團體裡,無論你走到哪裡,身旁都圍繞著許多朋友。至今猶記得那天,我就站在人群外三步遠,看著他們眾星捧月地將你圍在其中。你站在人群中間,依舊笑得天真爛漫,而我看看周圍,沒有任何女生願意和我相處。在他們眼裡,我像是一個無法捉摸的怪物。我的喜怒無常容易讓周圍我的朋友都疲倦,也容易使我自己疲倦。這時你隨意掃了四周一眼,透過幾層將你圍住的人群看見幾步遠人群之外的我,剛要喊出我的名字,我朝著你淡淡一笑,轉過身重新在自己桌前坐下,翻看起幾天以前新在書店裡買的書。

一轉眼又是半個月時間飛快逝去。一年級第一次班幹部選拔開始了。小時我對於“班幹部”三個字並不很了解,也對於自己在班裡的權威沒有多大的信任。因為希望渺茫,所以我基本無動於衷。倒是你,得知訊息後就開始鄭重其事準備。一次課間你找到我,依舊是蹦蹦跳跳的活潑樣子。你的眼睛彎成兩條月牙的形狀,唇角兩個梨渦陷下去。站在我桌前的你期待地望著我問:“你覺得我會當上班長嗎?”我從書本里抬起頭來看著你,窗外斜斜射進的陽光將你的輪廓裹上一層金邊,我略微猶豫,輕輕點點頭,伸出一隻手去將你軟軟的手握住,我們的十指緊緊握在一起:“一定可以的!”你笑得更加燦爛,臉頰上的酒窩就像兩個盛酒用的小碗。我也跟著你一起笑,輕輕的笑聲在我耳邊迴蕩。窗外陽光越發燦爛,散在你的身上,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窗外楊柳已經泛起黃色,風一吹,輕輕在地上鋪開一層薄毯。這是金秋十月。

幾星期後選舉如期而至,絲毫不出意料,你的票數很高,在十四個競選者里排第一名。正當大家為你歡呼時,老師卻選了票數排在第二的女生來當班長。最後你得到了幾乎是全班人的支持,卻只做了副班長。我聽見老師站在講台上宣布結果的那一刻底下傳來不少質疑的聲音,老師在講台上拚命鎮壓,一張臉漲得通紅,過了好一會兒,聲音才一點點消下去。

我扭過頭,看見你將頭埋在臂彎里,隱約是在抽泣的模樣,卻沒有半點聲音。那個當了班長的女生就坐在我後面兩排,我不用轉頭就能聽見她周圍質疑的聲音一波接一波,我端著書本坐在座位上,目不斜視。

最後這次選拔同學們不歡而散。

你漸漸又恢復了自己平常大大咧咧的模樣,仿佛那天下午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們的關係越來越好。有時下課後你會拉著我在學校的柳林里玩耍。秋天的柳林很少有人涉足,在這片空間裡,你有時會給我唱一首在課堂上新學習的曲子。你的聲音很甜美,帶著幾分尚未退去的稚嫩,水靈靈的眼睛裡不摻任何雜質,像是一面鏡子般直接映出整片金黃的柳林。我坐在一邊石凳上聽你歌唱,隨著你歡快的旋律輕拍著手掌。側耳仔細聽,你唱出來的旋律是“金鉤鉤,銀鉤鉤,小小指頭勾一勾,金鉤鉤,銀鉤鉤,你是我的好朋友……”

風吹來,樹葉也開始吟唱。你哈哈笑起來,我也笑著,笑聲迴蕩在空曠寧靜的柳林里。

時間走得飛快。四季在這片土地上交替了一個輪迴,好像只是一天的時間,我們已經站在了三年級教室的門口。

什麼東西能夠永恆?這是我那時一直思考著的問題。但在那個懵懵懂懂的年紀,這未免是一個太過於深奧的問題。家裡有扇正對西方的大窗,我喜歡趴在跟前,看著血色殘陽染紅一片天空,而後被黑夜吞沒。就連太陽都無法永存,還有什麼事物能夠永遠?

然而我卻忘記了,我和你的友誼,在某種程度上,或許也可以稱之為“事物”。

那一日,學校的各位班主任都被校長聚集在三樓會議室開緊急會議,班裡只有你和班長管著紀律,雖然四十多個學生讓你們倆有點忙不過來,但好在老師提前布置了課堂作業,也不至於使講台上的你們亂得焦頭爛額。我早早寫完作業,從抽屜里抽出昨日新去書店挑選的書閱讀著。三年級的我早已經憑藉一次次單元測試優秀的成績在班裡樹立起不小威信,我學著以誠待人,身邊也終於有了不少朋友。似乎一切都在往著好的方向發展,可不知為何,你與我卻一點點疏遠。我有些不解,卻大致也能弄明白這其中的一點緣由。原來少時友誼這樣美好,又這樣脆弱,就像我書桌上擺著的那個精緻的水晶球,一不當心便掉落在地上,摔個徹徹底底的粉碎。

下課鈴聲不知何時已敲響,班裡頓時喧譁起來。我用拇指夾上正翻看的一頁,拿著書要走出教室,可在教室門口,你攔住了我。

你手中拿著的是老師平時就放在教桌上的木棍,很明顯是隨手從樹上折下的,枝幹上還長著一些參差不齊的枝椏,我看著你,你一貫清澈的眼睛裡有一些小孩子神氣的得意,就像我家院前那個四五歲的孩子。

“麻煩讓一讓。”我儘量心平氣靜對你說,果不其然,你眼睛裡愈發揚起得意的神情,“上課你們一直在吵,所以下課不許出去!”我覺得可笑,但也沒在這裡與你爭辯起來。“請你讓一讓。”我又重複了一次。

你站在教室門口,就這樣攔著我,我冰冷地望著你,與你做一年朋友,這恐怕是我第一次對你露出這樣冰冷的神色,在這樣的情景下。我看見你握著木棍的手顫抖了一下,可你繼而作出的動作卻令我意想不到,你像是用了力氣,將那帶著枝椏的木棍朝我揮來,像是覺得不能在眾人面前失了副班長的威信,我沒有多大防備,條件反應地舉起左手去擋,木棍打在我的手臂上,有一種怪異的痛感。那小小一根木傷不了我的手臂,卻讓我感到心裡像有小刀不緊不慢割著。

我依舊固執地越過你走出教室。

在寒風瑟瑟中,我又一次來到那曾載滿我們歡歌笑語的柳林里。柳樹依舊披著金黃的外套,我一棵一棵數著,站定在第九棵楊柳前。樹上刻了你歪歪扭扭的字跡,隱約還能辨認出“永遠是好朋友”幾個字,前面刻的人名已經看不大清楚了。

我伸手撫摸著粗糙的樹皮,看著你刻下稚嫩的誓言,突然眼睛就被不知名的液體模糊了視線。

淚水滴在書上,是李清照的一首《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那時我尚不懂李清照詞里那些婉約的傷感,只是莫名地被那些詞句吸引著,她的詞總讓我聯想到深秋一場接一場的綿綿細雨,雨滴敲在樹葉上,有“嗒嗒”的聲音。

這段維持過幾個四季交替的友誼,終於在這個深秋碎成無數鋒利的碎片。

我終於哭出聲來。

我和你的友誼不再,這早已埋下伏筆的結尾,終於被撕開那一層朦朦朧朧的薄膜,猙獰地現在我們眼前。你開始和我處處較勁,大到一次期中考試,小到平時課堂上老師隨手布置的任務。你總在完成以後用挑釁的目光望著我,我總會若無其事地偏轉過頭。

我不想看見現如今的這副模樣。

明明前幾天還是朋友,為何一轉眼便這樣?現如今回想起來也總覺得好笑。幼時的友誼這樣乾淨純潔,卻也有些幼稚,仿佛不再是朋友便只能做仇敵。是啊,這樣的友誼。能因一個不含雜質的笑容成為朋友,卻也會因一次口角徹底絕交。你依舊在下課時挽著幾個女生的手走出教室,我不經意從書里抬起頭,看見你笑得燦爛。目光掃見你嘴角依舊甜美的酒窩,我怔了怔。

我曾經以為我們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但是,那也只能是曾經了。

我開始認真將全部身心投入進學習,得到了老師接連不斷的讚賞。我的生活好像又步入正軌,從那個寒風瑟瑟的下午走出來。可貌似,也僅僅停步於“好像”。

你時不時投來的意味不明的眼光,讓我無比難受。我想我終究沒能夠做到看淡這場友誼。表面上越是不在意,我的心裡就越是難受。

放學後慢慢步出教學樓,有雪片突然飄落,我伸出手去接住一片,掌心裡一陣冰冷的濕潤。

抬頭看,有雪花落在我的臉上。這個城市的初雪在十一月到臨。

雪花紛飛飄落,像降下一層紗簾,遮住了所有,只留下朦朧的虛影。

時間匆匆地流逝著,我卻突然對時間有些麻木了。

不知不覺間,雪已經下了一場又一場,大地銀裝素裹。我翻了翻擺在桌上的檯曆,被用紅筆圈起來的“1月5日”就在眼前,很快就是期末考試了。

抬起頭,透過結了一層薄霜的窗戶,隱約看見不知何時,又有雪花洋洋灑灑落下。就算在室內,仿佛依舊能感受到外面徹骨的寒意,我不由得又把棉外套的拉鏈再拉高些。

重新低下頭認真地複習功課,我讀出聲來:“聖誕節快到了,該選購聖誕禮物了。孩子們熱烈地討論這個話題……”

期末考試結束了。

我的成績很理想,是全班第一名。

但除了這個,我實在不知道還有些什麼能令我高興。

我家從以前的老院中搬了出來,遷至了一所處於市中心的漂亮小區。這個小區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錦繡”,不像以前的那所老院,人們都叫它“老乾所”。

在搬家的同時,爸爸媽媽也以最快的速度辦好了手續,將我轉到了離家很近的一所國小。我從房間的窗戶望出去,那所國小就那樣立在一片銀白中。茫茫的一片,嶄新的柏油馬路上幾乎沒有車輛駛過,安安靜靜,如同被誰按下暫停鍵的影片。整個城市仿佛一瞬都蒼老了許多。前幾天在家裡翻到一本《紅樓夢》,我摘抄了裡面的不少內容,有一句印象最是深刻:“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城市裡連下了三天的雪,陰沉的天空,讓人沒來由地不自在。我的心情或許就跟這一方天空一樣陰沉。可是我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麼會有這么糟糕的心情。

這天,我隨意翻著書,突然想起來一年級時你有一次唱出的旋律,很是簡單的調子,卻好像深深住進我的心裡。我的心一動,按著記憶有點生疏地哼唱起來:“金鉤鉤,銀鉤鉤,小小指頭勾一勾,金鉤鉤,銀鉤鉤,你是我的……”

我原本輕聲哼著,但不知不覺,卻突然停了下來。

記起來,好像你曾經提過,要和我一起唱一次這首歌。我還記得那時你清亮的眼眸,裡面看不見任何雜質。

合上書本,我望向外面,籠罩了幾日的陰雲不知何時已散去,強烈的光線照射進來,刺得我的眼睛莫名地一陣酸痛。

金鉤鉤,銀鉤鉤,小小指頭勾一勾,金鉤鉤,銀鉤鉤,你是我的好朋友。

這首我沒唱出來的歌,此時不停地在我耳際迴響。深冬的日子,我卻不知為何又恍惚瞧見那一抹深藏於記憶中的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