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試著感受你，你，你的繁華，你的樣子。
——題記
售票視窗排起了長隊，大多數對政府的服務機構很陌生的人們都在為面對售票視窗里的那個煩躁的售票員而緊張不安。
大概很久以後，我將兩張火車票遞到她的手裡，說，收好嘍，要是弄丟了叔一定揍你。
她對我笑，說，還是放在你那裡吧，這可都是你的心血啊，再說了，我可不想挨揍啊。
然後我們一起並肩走在偌大的操場上。她的左手又一次的離我的右手只有幾個厘米，而我對她的手卻是那么的陌生。很久很久以前，她對我說她喜歡我，而那么長時間過去了我卻連她的手也不曾牽過。
一次也不曾。
1…
藝術特長班是整個高中公認的最不務正業的班級，當學數理化的或是語地史的都在過煉獄一般生活的時候，只有我們在追逐一種叫做夢想的東西。樓下學數理化的笑話我們說，看，樓上有一個班級的畫家。
我的繪本完成在一年以前。一年的光陰從一個高中生的手裡白白的溜走，怕是要遭到天譴的吧。而在這一年裡，我始終堅持著讓我的繪本能被更多的人看到。兩個月前，我第一次收到了來自出版社的回覆，一個上海的編輯。她說：很有天賦，繼續努力。很明顯這是拒絕出版的意思，但是我沒有放棄。不久後我通過e-mail告訴她，那個繪本已經是我一年前的東西，現在我又有了很多新的短篇繪本。但是她再也沒有給過我回復。我認定是她沒有看見我的郵件，於是不久後我萌生了帶上作品親自去一趟遠在千里之外的上海找那個編輯的想法。
瑤瑤說：你應該花費更多的時間去準備聯考。
我說：難道你除了聯考以外就沒有什麼特別想完成的事情？
她說：有啊，18歲時的生日，我想去外灘看那裡繁華的夜景。
我說：還有42天，你不就18歲生日了嗎。
瑤瑤笑。
我抓住她的手腕，說：你18歲生日的那天，我一定帶你去上海，到時候你看外灘的夜景，而我去找那個上海的女編輯。正好。
她輕輕的掙脫開我的手，目光凝視著對面教學樓上面的“珍惜”二字，而“珍惜”兩個字後面的“每一寸光陰”已經隨著舊石灰從牆上剝落。
我忘了是什麼時候有過與這次大同小異的諾言，只記得很小很小，很小很小，小到只有站在桌子上才能夠到我們家牆上的中國地圖。諾言的起源就是這張地圖，那時的我年少無知，撕下貼在我家牆上的那張中國地圖，然後來到瑤瑤的面前，努力的張開雙臂，將雙臂張開到最大的限度，地圖終於在我懷裡被完整的展開。我朝著地圖上江蘇的方向努了努嘴，說：瑤瑤，等我們長大了，我們就從這裡出發，我帶你去浙江，上海，然後到福建，廣東，海南，然後我們去香港買東西，再折回北京，看長城，故宮，再去哈爾濱挨挨凍，然後我們去河北，去內蒙，烏蘭巴托，還有新疆，青海，我還要牽著你的手去拉薩，雲南，香格里拉，還有麗江，昆明，還有西雙版納……瑤瑤，以後我就帶你把這些地方都繞一圈你說好不好啊瑤瑤……
2…
當時離瑤瑤的生日還有42天，而就在接下來的42天裡來自一個極其普通的家庭的我沒有吃過任何一頓飽飯。
…………
還有3天，瑤瑤生日。
晚自習結束後瑤瑤從樓下跑上來，陪我一起趴在走廊的防護欄上，看著遠方。我突然問：瑤瑤，你喜歡我嗎？
瑤瑤看著遠方的暗黃色的路燈，很久以後，她鄭重的說：是。
我從背包里掏出1000塊錢，零零散散的放在瑤瑤的手心，說：還有3天就是你生日了，你去上海看外灘的夜景吧，一定比這裡的夜景繁華的多。
瑤瑤笑笑，說：你把你的積蓄都給了我，那你要去上海見那個編輯的事不是又要往後推遲了嗎？
我不作聲。
瑤瑤從口袋裡掏出一大把錢，10塊20的都有。
一起去。她說。
那一刻，我清晰的看到一顆琥珀般的眼淚從我胸襟前掠過。
我忍住哽咽，仔細的看著這個同樣來自普普通通家庭的瑤瑤說，瑤瑤，你一定一個多月都沒吃過飽飯吧。
瑤瑤一邊把錢塞進我的背包一邊說：難道你不是啊？
我試著擁抱她，而她卻輕輕的轉身離開。
4…
兩天后的火車票。我放在手心，輕輕的，卻永遠沒有人能從我手中搶走。
瑤瑤趁著晚自習的休息時間，從樓下理科班上來，安謐的站在我的身旁。
我開玩笑說：你不能悲傷的站在我身旁。
瑤瑤說：兩天后，去上海。
我說：嗯，外灘的夜景你說是不是很美？
瑤瑤說：一定的，必須的。
這也算是我小時候的諾言的第一步吧，咱們先去上海。
瑤瑤微微瞪了瞪眼睛，說：什麼小時候的諾言？
我深呼吸，說，喔，沒什麼。
瑤瑤說：我回來以後一定要拼了，聯考以後我一定要天天去看外灘的夜景。
我開玩笑說：從外灘回來你就不用念書了，你就是著名繪本作家的女朋友了。
瑤瑤只是簡簡單單的“是”了一聲，便又抬頭看那遠方的路燈。
其實我知道瑤瑤在想什麼，她在想，我作為一個藝術班的學生，除了畫畫什麼都不會。畢業以後唯一的選擇就是畫一些有的沒的賣給極少數熱愛藝術的人來謀生，除非我的畫技好到無論如何都埋沒不了。但是我的畫技，在班級里都算不上一流——他們都如此認為。瑤瑤在懷疑我的成熟，懷疑我的能力，她雖然表面上對我的繪本能出版深信不疑，但我知道，她一直都勸我要花更多的時間在聯考上的意思就是她不相信我的繪本能那么輕易就出版。
瑤瑤說：我常常覺得你就是一個幻想家。
我沉默不語。
瑤瑤說：叔，我國小的時候曾經有一個老師問我說，你的夢想是什麼，我想都沒想就回答說，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個科學家。我話剛剛說完全班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後合，因為那么小的他們都覺得成為什麼什麼家的夢想是很可笑的——連老師都笑了。叔，但你知道嗎，直到現在，我的夢想仍然是成為一個科學家，每當我看到電視上的那些人在擺弄那種很複雜精密的儀器的時候，我仍然會止不住的心潮澎湃，因為我覺得這實在是太酷了。叔，但是我從來沒有去爭取過，現在我不會去爭取成為什麼科學家，以後的我也不會，雖然我會為我沒有成為年少時夢想的科學家而感到可惜，但我不會懊惱——因為我沒有荒廢我的時間，我用在了聯考上，我問心無愧。叔你明白嗎？
我嗤笑一聲。
笑什麼？
我回答：你又叫我叔，你好長的時間都沒叫了。
她說：嗯，很早以前我不是經常叫嘛。
我說：你當初為什麼會突然開始叫我叔呢？
瑤瑤說：好像是我小的時候覺得你很成熟，很強壯，是我的保護傘，而叫你哥哥似乎不能概括你在我心中的英雄形象，所以我叫你叔。
我說：喔。
瑤瑤接著說：但是現在，你並不如小時候那樣，成熟了。叔……
我知道她在說我夢想成為繪本作家的想法很幼稚。
她最後說：叔，我等著你的繪本能出版喔。
5…
明天，去上海。
我盤算過，我們的火車大概在夜裡7、8點鐘抵達上海。在瑤瑤18歲的第一個夜裡，我將陪她站在黃浦江上，眺望那一個繁華的外灘。但是此刻的我，卻無論如何都構想不出我和她欣賞外灘夜景的樣子。
我一遍又一遍的核對著我們的上車時間，並且不斷計算除了回來的車費，我們還能在外灘花多少錢。
食堂里，我和瑤瑤相對而坐，我無意中問：瑤瑤，你說為什麼叔連你的手也不能牽呢？
瑤瑤說：叔你應該努力的去準備聯考。
我笑著說：你看，如果我的繪本出版的話，一定能在國內引起轟動，然後北大清華排著隊要錄取我這個時代的奇才……說實話，我說這句話完全是抱著開玩笑的語氣說的，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沒有那么簡單。但是瑤瑤聽完以後，卻生氣的放下筷子，問：叔你真的是這么想的嗎？
我不說話。
瑤瑤說：叔，你應該明白，我愛你啊，我願意把自己的一輩子交給你的。
我哭了，瑤瑤在這一個平靜的晚上，說她要嫁給我。我說：瑤瑤，我知道。我也愛你。永遠。
瑤瑤重新拿起筷子。我知道她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那就是——你這樣下去，給不了我幸福的。
瑤瑤用筷子來回翻著菜，終於看見了一塊排骨，她像是道歉一樣夾給我排骨。我問：瑤瑤，你說，我的繪本是不是能出版？
瑤瑤說：是，叔，我相信，一定是。
我說：瑤瑤，你不要把我當孩子一樣哄好嗎？
叔……你不要這樣。
瑤瑤，你是真的願意跟我去上海嗎？
她輕輕的搖搖頭。
我哭的不成樣子，說：瑤瑤，你的願望是18歲生日那天看外灘的夜景啊，你怎么會不想去上海呢？
瑤瑤又放下筷子，像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低頭說：可是，如果，沒有實現它，我也絕不會後悔。因為我換來了我的未來。
我說：你可以告訴我，你的未來嗎？
我的前方乾乾脆脆的傳來兩個讓我憤怒的字：聯考。
我說：瑤瑤，你變了。
她說：難道這裡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嗎？叔，你上次跟我說你小時候給我的諾言，我裝做忘記了，其實我沒有忘記——我怎么能忘記呢叔？我之所以假裝忘了，是因為我知道，一旦這個諾言重新被我們拾起，你就會整天想著要如何實現它。你以為你是真正的男人，所以你要實現對我的諾言，而這正是我不想看到的。我不需要你突然告訴我我可以去上海了這樣的驚喜，我更需要你某天告訴我你考了全校第一。叔，你只在乎你的現在，你只樂意於每天變著法的讓我驚喜。你不在乎你的未來。
我辯解：不，我在乎，我在乎你，還有我，我們的未來——我要做一個繪本作家。
瑤瑤很平靜，那是你幻想中的未來，她一字一字的說。
晚上，我站在教學樓最頂端的天台上。明晚的此刻，無論如何，我們會在黃浦江上。
天台上漸漸起了風，瑤瑤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杯暖暖的咖啡，悄悄的站在我身後，說：叔，對不起。
我對自己說：瑤瑤，我曾試著感受你，你，你的繁華，你的樣子。
瑤瑤說：上課了，叔，天台風大。
我轉身注視著美麗的瑤瑤，她新剪的短髮被肆虐的風吹亂。我伸手撥開她無意中銜在嘴裡的幾根烏黑的頭髮。瑤瑤啊瑤瑤……我轉身仰著頭，手裡緊緊的攥著那兩張火車票，對著又大又圓的月亮輕聲說：瑤瑤，你不理解我。
或許吧。但是我愛你。
我把頭抬得更高，眼淚卻仍是奪眶而出。
瑤瑤手中的咖啡在皎潔的月光中冒著熱氣，瑤瑤說：叔，我下去了。那個，明天的假我已經請過了，你別忘了請假，要不然回來以後就麻煩了。
我像是沒聽到，說：瑤瑤，你以後還是專注於聯考吧，不要常常來找我了。
瑤瑤說：叔你真的生氣了嗎？
我們分開吧瑤瑤，你不理解我。
瑤瑤忽然從後面抱住我，緊緊的，似乎永遠也不會再放開。她扔掉廉價的咖啡，用手臂緊緊圈住我，然後握著我的手，說：叔，你牽我的手吧。
我說：以前……不知道是那部電視劇上面的，說，相愛不如相知。瑤瑤你說可笑不可笑，你說兩人相愛多好啊，什麼相愛不如相知啊……
瑤瑤哭了。我感受到了。
我說：瑤瑤，其實相愛真的不如相知，你不理解我。
說完，我鬆開攥著火車票的手，剎那間，兩張火車票搖曳著迅疾著飄向遠方。
瑤瑤，我愛你。
圈住我的手漸漸的鬆開。我也是。說完，我便聽見了她離去的腳步聲。
6…
你不理解我，瑤瑤，我愛你。
再回頭看那兩張火車票，發現它早已飄向晨昏圈，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