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曲轉身不止的華爾茲。
從嬰兒到少女，到少婦，如今是大媽，就在這個不停的轉身中，她的年華如漸漸流水，一去不回。
她的嬰兒階段，我不曾參與。
只是聽到過零零碎碎的一些事情。譬如，她是在江西出生的。還是20世紀60年代初，那時物質極端匱乏，她的父母逃難到江西，希望在那裡能謀得稍好些的生活。其實是沒有區別的。她是長女，生她的時候，她的媽媽全沒經驗，不知道該怎么帶一個孩子，也沒有人能搭把手。出生沒幾日，母親是照例要下田的，她一個人睡在床上，有時也在田埂，沒有溫暖的懷抱，沒有親昵的撫摸，沒有甜蜜的親吻。只有瘠薄的母乳——她媽媽尚且吃不飽，怎會有醇厚的奶水？奶水實在不夠的時候，只能添點薄薄的米漿。她能坐起之後，就被背在背簍里。再大一點，會走了，下面又有妹妹出生了。
一轉身，他們回了常州。
讀書的時候，逢到了文革。
她說過，他們那時候可以批鬥老師，老師上課是沒有什麼人聽的，當時國內出了個著名的交白卷的學生，成了英雄。課本主要是毛主席語錄，英語也學，是“long long chairman mao”。僅此而已。
學習在那時是副業，主業是什麼？當然是家務。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大集體的生活，我們沒有經歷過，只聽說過，譬如“雞叫做到鬼叫”，大人們都是全勞力，一直要在隊里做公分。有了公分，年底才能分到糧食，下年全家才有飯吃。稍大的孩子，除了做家裡的家務，也可以到隊里做一半的公分。她最驕傲的事情是：十三歲的時候就在隊里做公分，做得不比大人少。
十三歲，你在乾什麼？
十三歲的時候，我初一，無病呻吟，瓊瑤或者金庸，甜甜蜜蜜的愛情和豪氣沖天的俠義是我的精神食糧，十指不沾陽春水，除了學習成績有那么一點點好，我實在找不出有什麼可驕傲的地方。
再轉身，她戀愛，結婚，生女。我出現了。
有了我的參與，我成了她世界的中心。
我看著她從長發變成了短髮。看著她一點一點發福。
看著她每日圍著灶頭轉。看著她呆坐在電視機前看那冗長又冗長的《意難忘》。
我不敢追問她：你覺得你這輩子有意義嗎？
這是一個無聊的問題。
生活的真相無非如此，只是在一個又一個轉身之間，消磨了一段又一段平凡庸常的生活。回首的時候，喔，日子就這樣過來啦。
她沒有轟轟烈烈的經歷，沒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往事，沒有傑出的成就。
可是，她對我意義非凡。她是我的媽媽。
人生，就是一曲轉身不止的華爾茲。轉身，再轉身，光影斑駁里，就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