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呼蘭河傳》有感

曾有人說過,想起張愛玲,那是一個泛著華美微光的蒼涼手勢。而讀蕭紅的文字,則感受一種迴蕩在荒野上的寂寞低吟。  蕭紅的呼蘭河是她童年的家園。“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地,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這樣一個東北小城,風土人情,來往婚嫁,平常起居,蕭紅淡淡的敘述,精心地刻畫。她寫賣饅頭的老頭、東二道街上的扎彩鋪、一個提籃子賣燒餅的,又一個賣涼粉的,“賣涼粉的一過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打著撥浪鼓的貨郎,一到太陽偏西,就再不進到小巷子裡來,就連僻靜的街他也不去了,他擔著擔子從大街口走回家去。賣瓦盆的,也早都收市了。揀繩頭的,換破爛的也都回家去了。只有賣豆腐的則又出來了。”

偌大的一個城,來來往往的人,能幹的就那么幾件事,能過得就那么一種生活。這兒的人最熱衷於幹的事就是看熱鬧,甚至只是一個女人追趕孩子的鬧劇,就可以讓周圍的人看的興趣盎然,全然忘記了自己。甚至由此還會發出今天過得真有趣的感慨。

沒有一個外來的人打破這死寂的生活。這樣的小城,一點點把你拉進時間靜止的暗域,掙扎不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茅盾說:“讀蕭紅的作品,開始有輕鬆之感,然而越讀下去,心頭就會一點一點沉重起來。”

蕭紅以犀利的筆鋒剖析了人們靈魂中哪種可怕的惰性。比如那個泥坑子,“老頭走在泥坑子沿上,兩條腿打顫,小孩子在泥坑子的沿上嚇得狼哭鬼叫。”然而“一年之中抬車抬馬,在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沒有一個人說把泥坑子用土填起來不就好了嗎?沒有一個!”

呼蘭河的歷史,小人物的悲歡,都在冷靜的筆調下娓娓道來。既有畫卷般的鄉土風情,也有壓抑的蒙昧人性。她愛這座小城,卻決不苟同。一直逃離命運的把握,卻又一直想回到那個溫暖的掌心。矛盾、衝突、現實與童心,交織著呼蘭河城的氣息,像有些發霉的棉絮暴露在陽光下,氣味陰濕,但你絕無法拋棄它的舊日溫暖。

呼蘭河的寂寞,蕭紅明白,蕭紅的寂寞,又有誰明白?

蕭紅父親殘暴,母親早逝,幼年生活里僅存的溫暖是祖父的疼愛。後來她受逼婚離家,隻身到北平。再後來為逃避敵人追捕,流亡關內,及至晚年因肺結核死亡,年僅31歲。

在蕭紅的作品中,她從不迴避殘酷現實中的苦難和不幸,她描寫貧困、飢餓、疾病、災難,展現出一幅幅驚心動魄的人生。但在《呼蘭河傳》里,她依然傾注了愛意與童心,不乏詩意與抒情的筆調。

那是因為有祖父,有他的後花園。書中也寫過:“祖父不怎樣會理財,一切家務都由祖母管理。祖父只是自由自在地一天閒著;我想,幸好我長大了,我三歲了,不然祖父該多寂寞。”

這樣的一個花園,“這花園裡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這種蝴蝶極小,不太好看。…… 花園裡邊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說也奇怪,我家裡的東西都是成對的,成雙的。沒有單個的。磚頭曬太陽,就有泥土來陪著。有破罈子,就有破大缸。有豬槽子就有鐵犁頭。像是它們都配了對,結了婚。”

小主人公,和她和藹的祖父,使得這死灰般的生活底布上顯現了一抹亮麗的色彩。與祖父在一起的日子讓人看得興致勃勃,無端地艷羨,“玩膩了,又跑到祖父那裡去亂鬧一陣,祖父澆菜,我也搶過來澆,奇怪的就是並不往菜上澆,而是拿著水瓢,拼盡了力氣,把水往天空里一揚,大喊著:‘下雨了,下雨了。’”

看到這兒,不由得會心一笑,可親可愛的祖父,童真童趣的“我”,即使有“父親的冷淡,母親的惡言惡色,和祖母的用針刺我手指的這些事,都覺得算不了什麼。”他們過著桃源般的生活,無憂無慮。

這兒,是存在蕭紅心中的唯一想念,恐慌境遇中的祥和之地。就是在夢中,看到漫天無際飛舞的蝴蝶、蜻蜓,也會同樣開心地笑出來,好像回到了童年的花園。

她一遍遍地重複,絮絮地講述曾經的歲月,生活過的地方,放花燈的、唱台戲的、跳大神的,人們湊熱鬧,談天說地,睡覺,吃飯,探親……一切的細節,都是對祖父一起生活的深刻想念,對故園的渴求。

但,逃也逃不開的,是漂泊、游離、終苦一生的命運。

“從前那後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園裡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在完全荒涼了。

小黃瓜,大倭瓜,也許還是年年地種著,也許現在根本沒有了。”

蕭紅的文字,一以貫之地清淡平靜、一以貫之地荒涼寂寞。她將命運的起伏不定都向內斂化,讓世事的荒涼和悲壯都隱忍在文字後,如同種子般,深埋地下而包含巨大力量,開出一朵寂寞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