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走在熟悉的小路上。小時候，我經常閉著眼睛在這條回家的小路上走，連路上哪裡有塊硌腳的石頭我都知道。現在，重溫這條小路，竟不知不覺走到泥潭裡。與故鄉別了五年，懷念那老房子前的石碾，懷念那小溪邊一排排挺拔的楊柳，還有老母親熱騰騰的飯。
遠遠地看見母親依偎在老房子前的石牆邊。母親見到我，很是高興，急忙拉我到裡屋。那個污跡斑斑卻熟悉的小木桌上，早已備好熱騰騰又美味的飯菜。我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母親只是靜靜的笑眯眯的看著我，什麼也不說。
母親很黑。歲月的磨礪早已使她臉上布滿皺紋，燈籠大的眼睛卻黑的深邃。母親是童養媳，沒上過學。我雖喊她母親，但她卻不是我的生母。因為父親從小體弱多病，封建的地主爺爺便把母親接來了，給父親沖沖喜。
從進這家門開始，母親就把家裡的活全包了。撿牛糞、餵豬、挑水、做飯，都是母親一個人的。“在人屋檐下，哪有白吃白喝的道理。”母親總是這樣說。
那時候，嫁出去的閨女如潑出去的水。尤其是童養媳，要是讓公公婆婆送回去，那就一輩子都嫁不出去了。
父親的文化程度很高，自然看不上比他大而又粗俗的母親。在學校里戀愛到最後結婚，都是瞞著家裡人。但紙終究包不住火。後來，爺爺知道了，氣個半死，卻也無奈。打算給母親些錢和地，算作賠償。而母親卻不領情，她說“我既然嫁到了這個家裡，生是這家的人，死是這家的鬼。”而大家也早已習慣母親的存在，便讓母親留了下來。
誰也不知道，在父親臨走前，母親和父親沐浴著月光，微風拂面，在粼波閃閃的小溪邊坐了整整一宿。最後，父親給了母親一對包著紅布的玉鐲。至今，母親還戴著。她說“從那天戴上，就再也沒摘下來過。”後來，父親再來時，便帶來了我。
晚上，我收拾了收拾，準備上床睡了。卻發現門沿邊扶著一雙帶有玉鐲的手。母親走進房門，呆呆的望著我，說：“睡吧”。我望著母親漸漸離去的背影，迷離了許久。
那對玉鐲，涼涼的。小時候我經常摸。晚上，透過月光，可以看到玉鐲里，白中流動著一縷青絲。仿佛天上璀璨的銀河，閃耀在空中。
母親的玉鐲，是我最為著迷的。
上國小時。同學們常在我背後絮語，說母親是傻子，我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我哭著跑回去問母親，母親一邊剝著豆子一邊笑著向我擺動那雙滿是老繭的大手上的玉鐲。我頓時明白了“我有爹，玉鐲就是憑證，我不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傻子是沒人要的。”
升了國中。我對母親說我長大了，不用母親再為我擔心、操勞了。母親卻告訴了我實情，還有她和父親的故事。
從那以後，母親來學校看我。我會顯得不耐煩。等我交了朋友，便更討厭母親了。
偶爾回家一次，洗澡時發現桶里沒水了。原想質問母親，卻看到母親佝僂的背。這才想起，母親已不再年輕。原本漆黑如夜的雙眸已黯然失色。她已挑不動井裡的水，已幹不了田裡的活。她這一生一直陪在她身邊的只有那對父親的玉鐲。如今，她所期望的，只有我這辛辛苦苦帶大的兒。而我卻厭煩她，甚至嫌棄她。
小時候，我貪玩逃學。老師把母親找去，劈頭蓋臉的說了一頓。母親臉紅著聽著。我原本以為回到家後，她會打我一頓，可母親只是靜靜地坐在床沿邊，輕輕地摸著手腕上溫暖的玉鐲。
我不是母親的女兒。母親卻任勞任怨地把我養大。這些殘碎的記憶，一幕幕在我眼前上映。我看到母親高興的笑容，看到母親鼓勵的笑容，看到母親憂傷的笑容，看到母親欣慰的笑容。
如今，我看到母親蒼老的面容。
母親不小心跌倒了。玉鐲碰在石頭上，碎了。我以為母親會很傷心，那可是父親唯一留給她的東西。可母親只是呆呆地望了一眼天空，嘴裡絮叨了一句話，便轉身離開了。
後來我問母親：“為什麼不傷心。”母親帶有一絲笑意的看著我說：“我的鐲子還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