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如坯

土坯是農村蓋房的主要建築材料,一塊坯大約有三十多斤重。父親最拿手的活計就是脫坯,他的苦幹實幹在方圓十幾里出了名。我上國小以後,教室後面的操場常被父親占用半邊。在操場上體育課時,我常常看到半濕的土坯在陽光下幽幽的閃亮。父親說:早些年,村子裡建房時,有一半兒坯就出在他的手下,家裡的花銷,也幾乎全是父親賣土坯所得。 作為農村孩子,父親的自豪就值得兒子自豪。可是,當有同學都知道那位又瘦又黑的中年人就是我父親,有的同學就開我的玩笑。更令我尷尬的是,每當父親在操場上脫坯累了小憩時,總喜歡湊到教室窗外看我上課或念書,這時,教室里就突然寂靜下來,我便知道父親又來看我了,每當我們雙目相對,教室里就發出一陣鬨笑。   不知何時就有調皮的同學唱:“鬍子鬍子你別看,你爹是個脫坯漢;鬍子鬍子你別鬧,你爹脫坯呱呱叫。”這個順口溜很快便流傳開來,調皮的夥伴成群結隊在街上有節奏地唱。我心中常常湧出無限的委屈。在我國中即將畢業的那年夏天,一次自習課上,我聚精會神地閱讀英語課文時,喧囂的教室突然又沉寂一片,我下意識地向外看,父親又在窺視課堂。我們相視的一剎那,同學們又是哄堂大笑,很快又有同學叫:鬍子鬍子你別看,你爹是個脫坯漢……  我終於無法忍受。我從教室里跑出去,在操場攔住父親,說:“爹,你別脫坯了。”  爹剛把一鍬泥填進坯模,他直起腰來,驚愕地望著我。這時,教室里又傳來整齊的順口溜:鬍子鬍子你別鬧,你爹脫坯呱呱叫。  我的頭顱嗡的一聲,淚水就淌了下來。我伸出腳來,對著父親剛剛出模的坯,一個接一個地踏下去。一個、兩個、三個,一拉溜兒如同士兵般排隊的坯上嵌下了我一連串的腳印。就那么一剎那,父親呆了,他半晌的操勞毀於我的腳掌……  回到教室,我伏在桌上號啕大哭。剛才還熱鬧的教室出奇的寧靜。我伏在桌上一直哭著,不知不覺就累得睡著了。醒來時教室里空無一人,毒辣辣的陽光射進教室,我眯起眼睛,向教室外望去,一下子驚呆了——  父親正把我踏壞的幾十塊坯一塊塊地搬進泥堆里,加水、加泥,重新裝進坯模,他彎曲的身體的正前方,又如同士兵般排列出一行土坯。  我來到操場,父親的脊背黑黝黝地閃亮,二道道汗水從父親的背上淌下來,父親短褲全被濕透。良久,父親轉身發現了我,他凝視著我,我倆相對無言……  幾天后,我以7分之差中考落榜,接到成績單的那天,回到家裡,父親沉默無言,眼睛中露出了很深的失望。中午,突然下起了雨,父親喚醒正午睡的我同他一起去蓋坯。風雨交加,全家人在學校的操場上忙著,我們把上千塊坯摞起來,蓋上塑膠布。雨越下越大,有一半的坯被泡在水中爛成泥團,有幾摞坯垛經不起風吹雨打轟然倒塌。全家人手忙腳亂,父親辛苦一個月脫的坯多半成了廢品。風雨中,我看見父親的臉龐痛苦得變了形,終於,父親“哇”地失聲大哭。全家人也號啕大哭起來。    回到家裡,父親未及換下濕漉漉的衣服,就讓我拿出成績單,喝令我跪下。父親一字一句地說:“你爹是脫坯的,你別以為你爹脫坯丟人,考不出成績才真正丟人。學習功課,就得像脫坯一樣,要吃苦要踏實。你爹要脫一輩子坯,就是為了你一輩子不脫坯……”  一個月以,後,父親托人讓我進縣城復讀。離開家門前,父親塞給我50塊錢,沉重地說:“兒子,這是你爹半個月脫坯的收入,是你爹一滴汗水摔八瓣掙來的。好好學習,‘再考不上。就回家跟我學脫坯……”  1986年的秋天,我接到了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的錄取通知書。父親送我到北京,我們逛了故宮、北海、王府井。最後,在紀念碑那高高的台座上,父親說:“孩子,你終於不用賣力氣脫坯了;好好學習,你看,天安門那么好,故宮那么高,都是用一塊塊坯壘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