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海塗

海塗,在許多內陸人的眼裡,它是個陌生的名詞。其實就是生活在海邊的人,也不見得知道它代表的是什麼?因為海塗並不是每個地方的海邊都有的,它一般只存在江河的入海口。沒有江河入海的海邊,或許有海灘,或許有沙灘,但不會有海塗。

海塗的形成,道理很簡單,那就是江河從上游帶來的泥沙的沉積,由於江河的上游植被破壞比較嚴重,加上江水由上至下的落差衝力,將沿岸的泥土沖刷,至入海口,地勢趨於平穩,除了江水的衝力沖入海的那些泥沙外,其餘的都在入海口的兩岸沉積下來形成灘涂,浙江沿海一帶俗稱海塗。東南沿海氣候濕潤多雨,所以很少沙塵,江水沖刷下來的也都是泥土,在北方入海口很容易形成的沙灘與鹽鹼地,在東南沿海是很少看到的,所以海塗,也就差不多成了東南沿海海灘的代名詞。

我的家鄉在浙東沿海,說起家鄉的海塗,總有種夢牽魂縈的感覺。那土黃色的又松又軟的灘涂,猶如金黃色的沙漠,在海天一線之間,呈現特有的顏色。只是它是潮濕的,無論多大的風,它都不會像沙漠裡的沙般飛揚。如果說沙漠在風裡是動態的,呈現的是一種粗野與狂暴。那么海塗在風裡就是靜態的,展現的是堅韌與厚重。

它的前面是蔚藍色的大海,後面是鬱鬱蔥蔥的海草帶,在退潮的時候,它在海草與海洋之間蜿蜒曲折,將海洋與陸地一目了然的分割,讓人們知道海與陸地的界限。漲潮時,它與海草一同沉入海底,不留一絲的痕跡,將防止海潮的任務轉交給防波堤。由於海塗一般都是呈階梯形從陸地向海沿伸的,所以它與海草結合在一起,可有效的降低浪涌,形成了防波堤前有效的緩衝帶。所以在有海塗的地方,漲潮時我們很少見到肆虐暴嘯的海浪,有的只是如處子般溫柔的輕吟淺唱。那葡伏前行的海浪,浪尖不時的綻開白色的小花,雖只是瞬間,卻也給人以豐富的美感。

我欣賞海塗,當然不是因為它的這些妙用,我之所以欣賞海塗,那是因為我兒時的那些個夢。那種只屬於兒時才有的純真與歡愉,差不多覆蓋了我的整個童年。至今想起,猶難釋懷。

我是海邊生海邊長的人兒,說我是海的兒子我非常樂意接受,雖然我沒有像漁民大爹那樣的追風逐浪,也沒有像趕海的大哥那樣的弄潮戲波,但我絲毫不否認我的血液里流淌著海的鹹腥,海的粗獷。雖然我現在只是個商人,有時候也揮文潑墨,但我改不了海的兒子所獨有的大嗓門與坦蕩的胸懷。有些內地的朋友們曾好奇的問過我,"你能寫出如此細膩的文字,還有你書生氣的外表,為何你能飲烈酒如白水,見邪惡如世仇呢?"。其實他們的這些問話是多餘的,海的兒子見慣了大風大浪,視生死如等閒,難道還缺豪氣與膽量嗎?如果你見過海里討生活的人們是如何與海浪與暴風抗衡的,你就會為你的問號而感到羞慚,那種力量與氣魄的完美組合的海上人兒,生死只在一線之間。我流著先祖們這樣的血液,雖不能與他們相提並論,但血統的純正,自然也讓我擁有了他們遺傳的性格。

我沒有追隨我們的先祖去海上討生活,但實在的,我的童年都是在海邊渡過的。那時候家鄉還只是個工業與漁業相結合的小鎮。工業相對比較發達,但還是以漁業為主,我們那邊的村莊也不叫村莊,而是叫漁業大隊,小鎮就是由幾個漁業大隊組合而成的,由此可見漁業在小鎮的重要地位。那時候我還小,所以不能像大人一樣的出海捕漁,何況我父親也不是漁民,所以我也不可能有出海的機會,因為那個時候上漁船都是世代相襲的。

小時候看著那些漁民大爹大哥出海回來的樣子就特羨慕,看著他們大兜小袋的提著鮮亮鮮亮的海鮮回家,我就覺得他們是得勝回來的將軍們一般偉岸。還有他們黑黝黝的皮膚,讓我這個被稱為"小白人"的孩童羞慚不已。說來也怪,我這人就是不黑,無論海邊的風多烈,浙東的太陽多辣,就是曬不黑我的皮膚。家在海邊,自然也沾染了海邊人的習性,我也像海邊所有的少年一樣,喜歡往海邊跑,往海塗上鑽,這不但是為了有個戲嬉的去處,更多的也是為了證明,我也是海的兒子,與他們有著同樣的習性。可一身永遠白的晃眼的皮膚卻又是他們當中的另類,所以很多時候,我的皮膚在我的童年為我幼小的心靈帶來了很多的恥辱,因為我感覺我始終與他們是有些區別的。

大人們下了海,孩子放了野,婆娘們是管不住海的兒子們的,他們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讓他們總是嚮往著海,任你婆娘如何的打罵,一轉眼,還得去海邊碼頭找他們去,因為他們正在海塗上玩的歡呢。就是老爹們出海回來,聽了婆娘們的投訴,最多也不過是呵呵一笑,來一句:你這個兔崽子,不知道海水是鹹的嗎?將來有你受的"。一轉頭,又沖婆娘來那么一句:"這小子不錯,將來是出海的料兒呀,會跟他老爹一樣出色的"。漁民有漁民的寬容與價值觀,所以在這些時候,婆娘們一般是無話可說的,久之久之,也就懶得去管了。

孩子們小,出不了海,可對海的依戀卻是天生俱來的,所以海塗也就成了海的兒子最早接觸海的地方。三月春寒未退,我們就忍不住了,早早的脫下了衣裳,撲向了海塗,渾不顧赤裸的小身軀凍得發紫發青。踏著海塗鬆軟的泥層,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而海塗呢,也像個玩皮的兒童,時不時的將我們的腳拉了進去,越接近海的地方,海塗越軟,軟得可以陷下去你半個身子。初時不懂,也曾被嚇得哇哇直叫,惹得那些大一點的哥哥們樂不可支,後來才知道,其實我只要將身子一俯,由於受力面增加,就可以輕易的脫出那如沼澤地般的將腳陷進去的海塗了。隨著經驗的增加,我們後來更將灘涂當成了好玩的滑滑梯,由於海塗一般都是由陸地向海洋傾斜,具有一定的坡度,所以你只要將身子平俯,讓別的孩子使勁一推,小身軀就會在平滑如境的海塗上如箭般向前滑行,直至"撲嗵"上聲竄入海中為至。這種省事又好玩的遊戲,是我們在海塗上玩的時候保留節目之一。

海塗好玩,當然還不止這些。隨著天氣的轉暖,我們玩的節目也越來越多。比如捉螃蟹,只要用心,一天捉它百兒八十個的完全不成問題。家鄉的海塗上螃蟹很多,那種小小的紅紅的體型有些像棺材的"棺材蟹"是最常見的品種。只要隨目一掃,你就會發現海塗上有數不清的小洞,如大拇指般大,這就是棺材蟹的洞穴,少則有三二個,多的還有十來個呢。有經驗的大哥們特聰明,他們總是掏那些個洞,海塗很軟,一用力,就能將整個手臂伸下去,蟹洞淺,然後兜底一撈,整個蟹洞也就分崩離析了,大哥們連泥團撈起放入網兜,積蓄多了往海里一涮,哈哈,成群的棺材蟹在那裡升腿呢。我開始的時候不敢掏,因為沒經驗曾被螃蟹狠狠的鉗過一次。吃一塹長一智,在沒有學好經驗以前我是不敢再掏的了。但我們也有辦法,那就是將一根麻線或是尼龍絲打一個活結,套在蟹洞口,來個守株待蟹,只要蟹一出洞,我就來個眼急手快,順手一拉,就將那蟹兒捆了個結結實實,如此往復,效率雖是低了一點,但每天要收個三五十隻卻也不難。

還有捉"彈塗",抓岩頭蟹,凡是海塗上所有能抓的動物,我們都乾過,說起來,岩頭蟹這玩意兒最不好抓,因為它個頭大,大的有一公斤多,一不小心,連小手指都難保。但這東西又特值錢,抓一個賣了夠我們二個月的零食的。在我記憶中我抓過一個,也許是太心急,一把就抓了起來,結果鉗得我的食指鮮血直流。我心急當然有我的道理,因為岩頭蟹極少見,海的兒子們要是一生能抓上個三五隻,就算好動運了,我碰到了,豈有不激動的道理。手上的傷痕差不多二年才褪去,可當時我也換了二十多塊錢,八元多一斤,你可以想像它有多貴重,當時的甲魚才賣三塊多一斤呢。

反正海塗上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起碼我們兒時的感覺就是如此。就如棺材蟹,雖然當時我們不懂環保,但一般只抓大的放了小的,因為小的不能吃呀。也許就是我們的一念之仁,所以棺材蟹在我們家鄉的海塗上生生不息,年年抓年年還是那么多。對比現在的海洋漁業,網眼越做越少,連懷孕的魚兒,剛出世的蝦毛,都一網打盡,就可知海洋漁業的枯竭是多么的嚴重了。這次回家,海鮮市場院基本上都是養殖的海鮮,很少看到真兒八經的野生海鮮,心中就有種莫名的悲哀。海邊的人兒都吃不到野生的海鮮了,難道寬闊的大海竟無了魚兒的容身之地?

夏天,是家鄉海塗最熱鬧的日子,成群的孩子們仿佛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在海水裡盡情的嬉戲,海塗,海水,海草三位一體,熱了可以一個猛子扎進海里盡情沐浴,涼了可躲進海草叢躲風避雨。如果來了雅興,還可以捉魚抓蟹,萬千樂趣,可說是無窮無盡,這也是我長大後至今不能忘懷家鄉海塗的原因所在。當然,海塗賜於我們的還不止這些,只是想起了有些悲涼罷了。

那時候的小鎮很窮,猶其是像我這樣的家庭,由於父親過世的早,加上又不是城鎮戶口,在小鎮的生存猶其艱難。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與哥哥比同齡的孩子們懂事要早,就算同樣在海塗上玩,我與哥哥也比別的孩子多長了個心眼。海塗邊上造船廠林立。爛木板,廢木屑到處都是。在別的孩子們玩的瘋的時候,我與哥哥總是提一個大口袋,用來撿那些爛木板與廢木屑,廢木屑可以用來引火,爛木板曬乾後是很好的柴火,差不多每個夏季,我們在海塗上嬉戲回來,總是扛著一大包這些東西,說句實話,就一個夏季,我與哥哥撿的柴火就足夠家裡一年不用買柴了。

海塗上還不光有柴火,因為我們家鄉也是一個港口,那些遠洋輪大船上丟棄的廢銅爛鐵瓶瓶罐罐啥的,只要是金屬的,都可以換來錢的,這也是我們收集的目標之一。運氣好的時候,我們還可以撿到一些沒有過期的煙呀、食品啥的。不但自已大快朵頤,還可以與小夥伴們開一個小型的盛宴呢。一般我們那時候的學費是不用家裡操心的,因為那些撿的東西換來的錢都由我外婆保存了起來,除了交學費外,還有相當的零花錢呢,可以說,兒時的海塗對我的恩賜是巨大的,它也讓我的童年變的豐富多彩。

就如我們可以將抓來的棺材蟹用鹽巴醃過後當下飯菜一樣,我的童年也是如醃過的棺材蟹一般的灰暗而失去了童年應有的亮麗。所以我至今都不願意回憶我的童年,一想起那些灰色的歲月,我心中就有種莫名的疼痛。但家鄉的海塗我卻不能忘,它不但給予了我以豐富的物質與樂趣,更給予了我不屈的性格,那就是從不為逆境低頭,在逆境求生存的精神。那種自強自立,視貧苦如無物的精神,可以說是我日後走向成功的最大財富。也許今天我的事業少有成就,也許我將來還要面對許多波折,但我真的不在乎,因為能在海塗沼澤里脫身的人兒,對於生活的艱難,本就是看的很輕、很淡.....

家鄉的海塗已變成了江濱花園,小鎮也滄海桑田成了大都市,這是自然的發展所造成的,其實像海塗這樣的形式存在與否已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海塗帶給人的純真與精神,是否還在這座海濱城市存在呢?如果它還存在,那么海塗的消亡可以說是自然的進步而不是人類的惡作劇,它的死也得其所了。

只是,面對身背沉重書包的孩子,還有像我女兒般有求必應的孩子,我不知道,他們還有多少童年的樂趣?也許不久後她們悄然的長大了,可是當他們回顧童年時,他們還會有記憶嗎?我的童年灰色是因為貧窮,而他們灰色的童年呢,又是因為什麼?

真希望,家鄉的海塗還存在。真希望,我的女兒也如我的童年,在海塗上快樂的嬉戲而不是像我這樣的還想著撿柴火。她歡樂的笑聲可以驚醒海的寧靜也讓我日漸蒼老的心恢復童年時的那份純真與歡愉。我不需要她帶著厚厚的眼鏡背著沉重的書包獲得一個個學位卻無法面對生活的風雨,我只想只想要我的女兒,早早的知道人世間風雨的無情,在海塗上獲取那種面對逆境仍能坦然面對生活的生命真諦。海塗可以消失,但精神會在我的嘴裡傳輸給我的女兒。還有,還有所有的孩子。生活是真實的,象牙塔里的知識需要獲取,但童年的樂趣與將來面對生活的無畏精神同樣是需要的。但願世上的為人父母者都能明白。

可漫觀天下,又有幾位父母懂呢?。也許,因為望子成龍的天下父母不是那海塗吧,溫情在心,冷漠在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