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這一發現馬上讓自己有些難過。我想起死者的生前,從沒見老伴陪他一次,哪怕在他風燭殘年、搖搖欲墮之時,也總是孤零零地,走幾步,歇幾步,獨自踉蹌而行。我每次見他,就覺得老頭真可憐。我想,他那個健康的老太太為何不可以扶著自己那正處在彌留之際的丈夫出來走走呢?
忽然想到許多夫妻相處多年後的冷漠,一時如冬天裡喝了冰水,心頭不禁湧起陣陣涼意。
我住的這個小區有點像養老院,年輕一些的大都發了財搬走住新房了,多留下老頭老太在這裡苦度餘生。但就是這一對對老夫老妻,讓我看出這個世界人與人的關係類型。比上面這對陌路夫妻稍好的也有。男的也姓陳,據說“文革”前北大地質系畢業。也從沒見過他的老伴相隨而行。小區里,許多老人無所事事卻又想活得長些,便很鍛鍊身體,至少堅持走路。但這對夫婦從來都是各乾各的。有時,陳先生在石桌邊當看客,看一夥老頭兒各據一角吆喝下棋打牌,有時急匆匆進出小區大門,有時在元大都遺址公園獨自疾步而行。而他那老伴,有時候一個人在小區里走來走去,有時候與幾個老太太圍定一座塔樓,一圈又一圈地消磨時光。這對老夫婦雖已年過七十,但看樣子身體都不錯,行動看不出太多的老態。但也許有一天,其中一個忽然就不行了,這樣,考驗他們的時候就來了。究竟是任由垂死者在路上獨行,還是會有人在旁邊攙扶?即,這對夫妻比前一對更溫情,還是同樣冷漠,我們只能拭目以待。
在這個小區里,活得恩愛的老夫婦也有。我就知道有一對形影不離的老夫婦,兩人應該都過八十了吧,身體狀況不相上下,都屬倒計時的那種。老頭略差些。他倆每天傍晚必下樓遛彎,老頭拄著拐杖,老太挽著老頭,在小區里慢慢前行。也偶爾出小區,在元大都遺址公園轉一圈。兩人傍一起,但看得出來,老太並非想借老頭之力,因為看她那個架勢,她其實是在照顧老頭,怕他走路不穩,甚至摔倒在地。人若都有他們這樣的老年,也該是幸福的吧?
這時,我不禁心頭一熱,一股暖流驅走了先前的涼意,記起上班路上碰見的幾個場景。
交道口,一對農民工夫婦正急急往前趕路。男的蹬一輛三輪車,女的坐在車裡。時值酷暑,雖說早起有些涼爽,一路騎行仍是汗流浹背。女人看著負重前行的男人,心疼了,一次次抽出餐巾紙,給眼前光著膀子蹬車的男人擦拭隨拭隨出的汗水。看到這令人動情的一幕,我有意放慢車速,細心觀察這一道景致:男的已不年輕——應該不下於我,女的也已告別少婦的年紀,然而,她在替男人擦汗的時候,眼睛裡分明流露出無限的溫柔,讓人想像著他倆戀愛與初婚時的光景。艱難時世把這對夫婦當初的浪漫磨成了現實,不變的是彼此間的關愛。
大鐘寺,一對年輕的夫婦坐在三輪車上往批發市場行進。照例是男的蹬車,女的坐車。我有意跟在車後面觀察。一會兒,女人發現自己男人光光的脊背上開始沁出汗珠,她心疼了,取出早已準備好的大蒲扇,一下,兩下,三下……給男人扇風,一會兒,丈夫涼快了,她卻滿頭大汗了,就掏出手帕替自己擦汗,但見她那眉宇舒展的臉上,分別寫著兩個大字:幸福。
魏公村,路邊辛苦守攤一天的一對年輕夫婦,正騎行在返窩的路上。也許由於女的早起的緣故,也許她白天干活比男人操心,也許是女人更有依賴性,總之,坐在車後的女人,在三輪車的搖晃中朦朧入睡了。她的腦袋搭靠在前面蹬車的丈夫寬厚的背上,胸前卻蓋著丈夫的那件褪了色的夾克。這時,夕陽照在這對晚歸的夫婦的臉上,也把這個城市照得金碧輝煌。
想到這裡,我收回思緒,懷著一日之晨帶給我的淡淡的喜悅,繼續走在那條謀生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