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盡橋

讓黑夜降臨讓鐘聲吟誦

時光消逝了我沒有移動

——(法)阿波里奈爾《蜜臘波橋》,聞家駟譯

“你真的愛我么?”

他茫然地看著眼前的這個陰性人。滿樹繁花,雪白的花瓣正紛紛落下,如一場雨。

“你真的愛我么?”

因為他的猶豫,她重複了一句。

“愛。”

她歡呼一聲,猛地撲向他的懷中,擁抱著他。她的身體柔軟而溫暖,但他卻皺起了眉,這種逼真的虛擬觸覺並不能讓他感到有什麼快感,真不知道為什麼那些生物人對這個遊戲樂此不疲。

簡單,無聊,白痴。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到這個地下三維虛擬遊戲時的評價。一個陽性的人去向一個陰性的人拚命示好,毫無理由地為她做一切事,實在令他難以理解。而更難以理解的就是很大一部份生物人如醉如痴地迷戀這個簡單、無聊和白痴的遊戲,幾乎已經成為一個社會問題了。當他第一次跟隨說明進入這個遊戲,在遊戲分配給他一個陰性的遊戲對象時,他只感到了最輕微度的驚愕。這個陰性人很美,但還沒有美得街上隨時可見的電子陰性人的程度。他跟著說明進行遊戲的進程,請她吃飯,喝茶,外出看戲,送花,然後看著她對自己的好感程度一點點上升,直到最後,高潮來臨,在一棵開滿繁花的樹下,她對著他說出那句話,而他必須作出一個正確的回答。

只是這個回答說明里沒有提供,必須由遊戲者自由說出,不由的回答,她也會有不同的反應。他試過好幾次,回答“愛”是得到一個擁抱,回答“我愛你”是一個親吻,回答……當然,回答“不愛”的話,得到的是一個耳光。那個耳光也是虛擬的,很清脆,當然不疼。他不知道哪一個回答才算是正確的,對於他個人來說,耳光更合適他的口味。

就是這樣一個遊戲。這是一個在網際網路上暗中流行的一個地下遊戲,沒人知道開發者是誰,只是以驚人的速度在底層生物人中傳播,並且不斷地完善中。那些底層生物人不斷沉溺在其中,津津樂道於每一個細節,甚至使得他們與上層生物人和電子人的交流都產生困難,終於引起了語言文字規範司的注意,對遊戲的訪問量進行了控制。但這個遊戲本身也使得語言文字規範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那些底層生物人雖然缺乏才能,但似乎具有令人驚嘆的創造新語言常數的能力,使得這個遊戲本身成為不規範語文的範本了。

這是他第五次結束遊戲。每一次結束,只讓他感到茫然。他不明白遊戲開發者為什麼為開發出這樣的遊戲來。毫無意義的遊戲。他想著,只會讓人感到茫然。

“你真的愛我么?”

“愛。”“不愛。”“我愛你。”“我恨你。”“我不愛你。”

答案林林總總,字元的組合也是無窮無盡的。理論上說,常用的七千個字元都可以成為答案,而答案也可以從一個到七千個為止,所以可能的答案也幾乎無窮無盡。這樣看來,這實際上就是一個純數學遊戲。

而純數學遊戲,對於他這樣的電子人來說,從來不用玩第二次的。讓他玩到第五次,就是那關鍵的第一次時,網際網路伺服器突然產生過一次短暫的當機。

那次當機只不過持續了三秒鐘。在這三秒鐘里,他就被那個虛擬的陰性人問了近十萬次這個問題。當網路恢復暢通時,他發現自己的記憶體中多了一小段莫名的代碼。

可能是遊戲中的冗餘代碼留下來的吧。他曾經想過去總部清洗一下記憶體,但清洗記憶體的費用著實不菲,對於他這樣的電子人來說也不是簡單就可以付出的,何況由於記憶體數量太過巨大,清洗機為了保證清洗乾淨,往往會把別的數據也給清洗掉,他更擔心的就是這個。

那一小段代碼也沒什麼大礙,唯一對他的影響,就是讓他五次進入這個遊戲。當然,雖然多次進入遊戲的絕大部份是生物人,電子人則絕無僅有,卻也不能說沒有,他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所以沒有什麼大問題了。

他關掉了電源,讓自己靜靜地坐在黑暗中。牆壁發出淡淡的螢光,黑暗中,他耳邊似乎還迴響著那個陰性人的問題:

“你真的愛我么?”

他是一個政府部門的雇員。和其他政府部門大同小異,在這個名為語言文字規範司的政府部門中,電子人雇員占了絕大部份,所以上班時聽到的招呼往往是:“喝過合成力了?”“今天下班後去做一個超音波除塵吧。”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其實在生物人占優勢的地方,聽到的話也差不了太多,無非是“喝過酒了吧”、“今天下班後一塊兒做面膜去”之類。他和幾個人打過招呼,坐了下來,打開手指上的usb接口,插進了辦公計算機里,開始處理今天的數據。

“阿辰,過來一下。”

科長從辦公室里探出頭來叫他。阿辰是他的簡稱,他的大名是庚辰36722。這是大陸東部命名習慣,據說是依據一種極為古老的紀年方法來命名的,六十年一輪迴,他得到出生證的那一年按古歷是庚辰年,36722則是他的編號,說明他是那一年第36722個出廠的電子人。那一年雖然出生了四萬多個電子人,但在這個語言文字規範司里,庚辰系列的只有他一個,所以這個簡稱不會產生歧意。

他走進了科長的辦公室。

在辦公室里,除了科長,還有一個人。按照辦公禮儀,他應該微笑一下,但又笑不出來,雖然他知道自己的微笑程式完全正常。

那是一個陰性人。可是,不知為什麼,看到她,總讓他想起在那個遊戲中看到過的對手。並不是說她們長得如何相象,只是在神情間,她們有一種奇特的酷似,他幾乎要認為遊戲開發者在設計那個遊戲對手形象時是否採取了與她相同的母本。

“阿辰,介紹一下,這是歷史檔案部的劉小姐。”

劉小姐?儘管他是屬於公務型電子人,這句話還是讓他體內的神經系統產生短暫地超負荷運轉。在他所存儲的資料中,公務員的名字里從來沒有這個“劉”字,也從來沒有被稱為“小姐”,這種稱呼只有生物人才有。他有些茫然地道:“楊……小姐,你好,我是庚辰36722。”

她皺了皺眉。這個動作很微妙,又讓他感到一陣茫然。只有藝術型電子人才有皺眉這一類動作,他也不會。可是藝術型電子人又怎么會和歷史檔案部掛上鉤?

科長在一邊道:“劉小姐是來我司要求協助解決幾個疑難問題的,阿辰,資料接口是你在負責,從現在起就由你負責這件事。”

他點了點頭,道:“是。”

走出科長辦公室,他領著她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道:“劉小姐,請問你要查什麼數據?”

“聽說你們的任務是收集日常出現的新語言常數,是吧?”

“是。”他的臉上終於浮起了一絲笑意,“根據統計,平均每二十四小時出現近萬個新語言常數。當然,其中絕大部份的使用率不及十億分之一,但也必須存檔待查。只是,劉小姐,你不是歷史檔案部的么?怎么去查新語言常數?”

“有必要。”

她的臉上仍然沒有笑意,可能她是屬於比舊老舊的型號吧。電子人每年獲得出生證的有近十萬個,而報廢死亡的也基本上是這個數字。電子人自從一百二十七年前正式獲得身份證以後,與生物人類似,電子人的年限為六十年,但偶爾也會有一些非常古老的電子人會保留下來,她可能就是其中一個,所以編號採用的是老式姓氏編號法。他學著遊戲中看到的那樣嘆口氣,道:“那請劉小姐把你的u接頭接在這兒,提供一下你要查的語言常數。”

“不用了,我報一下,你輸進去吧。”她仍然沒有表情地回答,“有五個常數,愛情,消逝,流逝,春水,迂迴。”

聲音信號馬上轉變為文字信號,顯示在顯示屏上,不斷地跳動,那是正在與主機資料庫中查詢。雖然主機功能極其強大,但這資料庫實在太過龐大,必須在全球一百三十種語言中尋找到合適的數據,仍然需要一定的時間。他看著這幾個常數,道:“都是罕見的常數,大概得過一陣的。劉小姐,要來一杯合成力飲料么?”

她正毫無必要地盯著顯示屏,聽到他的話,她抬起頭,疑惑地道:“什麼?”

“合成力飲料,高效臨時能量補充,你不需要么?”

她似乎仍然聽不懂。他感到第五級的驚愕,大概這位劉小姐型號老舊,而歷史檔案部也是個清水衙門,置辦不起合成力飲料機吧。他指了指一邊的飲料機道:“就是那個,對臨時補充很有用的。”

她恍然大悟,道:“是液態氫啊。謝謝,我不需要這個,你們這兒有礦泉水么?”

現在輪到他茫然了:“礦泉水?是新牌子?”

“水,h2o。”

他的神經迴路又發生了短暫的自激。他調整了一下,努力讓自己從目前得到的資料中得出一個最有可能的答案。她的型號需要h2o:可能性百分之零點三;她在開玩笑:可能性百分之零點一;她是生物人:可能性百分之九十八……

不需要專門的數學型電子人,他已經可以確實這個超高可能性的答案就是真正的答案了。他看著她,慢慢地說道:“你,是生物人?”

她點了點頭:“我以為你早知道了。我姓劉,我叫劉念。”

劉,生物人姓氏,總人口約一億二千五百二十七萬人。數據馬上進入他的中央處理器,當然,這些數據她都不必要的。他這時有點埋怨總設計者為什麼要把庚辰型的電子人設計成和生物人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七的相似度了,中央處理器的處理結果讓他臉上掛著一副根本無法掩飾的尷尬。如果是最早期的電子人多好,象蠟像一樣,動也不動,不會笑,不會驚訝,也不會尷尬。他努力讓自己的表情恢復正常,道:“對不起。”

“沒什麼,同事們一開始也不能理解我是個生物人,慢慢就接受了。”

公務員一般不吸納生物人加入,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因為生物人沒有電子人效率高,而且容易發生各種意外事故。歷史檔案部大概是個無關痛癢的機構,才會如此。他尷尬地笑著,道:“對不起,我們部里沒有生物人,所以也沒有你說的礦泉水。”

“沒關係。”她似乎沒有在意他的道歉,仍然盯著顯示屏。突然,她叫道:“查出來了!快看!”

他並不需要看,因為他的手指還沒有從u接口中拔出,主機查詢結果是和傳輸到顯示屏同步傳輸到他的中央處理器的。他不必去看,就可以念出結果來:“愛情:男女間愛戀的感情。”

他沒來得及念下面的,臉上已經又浮起了驚愕。這是什麼意思?“男女間愛戀的感情”?這句話是八個語言因子,可以分為六個語言常數,男、女、間、愛戀、的、感情。男、女、間這三個常數可以得到明確解釋,男就是陽性人,女就是陽性人,間就是二者之間,而“的”這個常數是用來連線語言常數的語助詞,沒有實際意義,這句話中最關鍵的兩個常數“愛戀”和“感情”卻沒有解釋。

她摸出一本筆記本在上面抄著。生物人缺乏效率也體現在這些地方,速度既慢,又不規範。她看著紙上抄下的這句解釋,滿面愕然地道:“這是什麼意思?愛戀?感情?似乎是從上一個語言常數中派生出來的。”

“可以再這查詢一下這兩個語言常數。”他馬上把這兩個常數輸入系統,“再看第二個常數的結果吧,這兩個常數的查詢也需要一定時間的。”

下一個常數是“消逝”,解釋是“[聲音、時間等]慢慢逝去,不再存在”。這個解釋可以理解,雖然“慢慢”是個已經不太使用的語言常數,因為不規茫,無法定量分析,但他還是知道意義的。慢,也就是持續時間比較長,只不過這個時間究竟是十秒還是十分,或者十小時,就都有可能了。不管怎么說,這第二個常數還是順利解決,她也有點高興地記了下來,道:“那第三個呢?”

“流逝”的意義是“時間消逝;悄悄逝去”。與“消逝”等價,他馬上想到了。接連兩個常數都順利解決,讓他感到高興,不等她問,他已念出了第四個常數的解釋:“春水,春:四季的第一季。水,h2o。”他笑了起來,道:“你弄錯了,這是兩個常數,春天的h2o。”

“春天的h2o?”她又皺起了眉,“可是這的確是一個常數,我們的主機分析,這個常數多次出現,不會是獨立的。不知道這兩個不同類的常數連在一起到底是什麼意義……”

他道:“別管這個了,看看最後一個解釋吧。迂迴,1、進攻的軍隊繞向敵人深遠側後作戰。2、指在思想或表達方式上繞圈子的性質或狀態。3、曲折迴旋的;環繞的。”

“有三個啊。”她喃喃地說著。他道:“這個常數出現在什麼地方的?根據前後常數,才可以確實上下文的含意。”

她的嘴很輕地撅了一下:“真麻煩。”這個動作雖然十分細微,他仍然收集到了。有一種謠言說藝術型電子人收集再多的資料,也不及一個普通的生物人那樣可以做出複雜多變的表情來,可能也是真的,僅僅這短短一刻,她的表情就發生了多種變化,不象他只有正常、喜悅、驚愕三種。她翻了兩頁筆記,念道:“愛情消逝了象一江流逝的春水。愛情消逝了,生命多么迂迴,希望又是多么雄偉。”

“完了?”他的臉上又浮上了驚愕的表情。她點點頭,道:“就這些。”

他把這幾句話輸入主機,要求主機分析出此段話中“迂迴”這個語言常數的含意。分析邏輯關係比在數十億個語言常數中查詢數據容易多了,幾乎與查詢同步,結果就返回了。

“感嘆句,與‘迂迴的生命’等價,語氣更加強烈。迂迴的解釋為第三種。”他說。但這個結果卻更讓他迷惑,“生命”是一個明確的語言常數,是一個時間長度變數,而不是距離長度變數,怎么可以說是“迂迴”呢?迂迴的道路,迂迴的河流,這些都可以理解,可是迂迴的生命,究竟是什麼?

她也無法理解,想了想,道:“先不要管這些吧,看看剛才再次查詢的兩個語言常數有結果了么?”

有結果了,但這個結果實在讓他們不願看到,“愛戀”的解釋是“1、多指男女之間相愛而戀戀不捨。2、感到深深地吸引。”“感情”的解釋則是“1、對於外界刺激所產生的喜怒哀樂等心理反應。2、對人或事物關心、喜愛的心情。”雖然當中有不少可以明確的常數,卻也有太多更加撲朔迷離、不可捉摸的常數了。當他再次將新常數輸入後,得到的是含有更多未知常數的解釋。這個怪圈持續了五遍後,他也放棄了,因為取得的新常數已經多得無法再理解了。

“無法再查詢了。”

惡性循環。他想著,這是個惡性循環。越無法理解的語言常數,就越有可能用同樣無法理解的語言常數去解釋,再這樣搜下去,恐怕得用整個資料庫的內容去解釋“愛情”這個語言常數了。她也理解,點點頭道:“這樣的確不是辦法。”

“真對不起,你要我查詢五個未知的語言常數,我倒返還給你十多個。”

她“撲嗤”一聲笑了出來:“你可真有意思。”

他的臉上又浮上了少量驚愕,也就是疑惑:“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她微笑道,“對不起,我雖然是公務員,但也是生物人,所以語言也有點不那么規範。今天就到這裡吧,謝稿你了。”

“沒關係。”當她告辭後,他喃喃地說著。今天的查詢並不是毫無用處,雖然“感情”這個語言常數仍然未能確定,他也知道了,“喜怒哀樂”原來就叫感情。他所具備的正常、喜悅、驚愕三種表情,原來都叫感情。

不知為什麼,看到這個叫“劉念”的陰性生物人,總讓他感到喜悅。也就是說,看到她,他就產生感情吧。他想著,忽然想對自己笑一下。

這一天下班後回到住處,他第六次接入那個無聊的遊戲。電子人其實並不象生物人一樣需要休息,但制度就是制度,必須執行。現在我把下班後的時間都泡在這個遊戲裡了。他毫無來由地又調動了喜悅模式,有點想笑出聲來。在這個年代裡,沒有犯罪,沒有騷動,一切都按部就班,時間安排精確到秒。這的確是個美好的年代,只是他也偶爾覺得,這樣的日子是否太無聊了。雖然這種想法完全違背電子人的條例,可他還是會這樣想。

“你真的愛我么?”

那個陰性人又用輕柔的聲音問道。他抬起頭,看著她。雖然只是摸擬出來的虛構人物,但她的眼間仍然明亮,就象她……象一場雨,雪白的花瓣正紛紛落下,在地面上鋪了薄薄一層,她的身影幾乎要淹沒在這一片白色的花瓣中。

“為什麼我要愛你?”他突然這樣問道。他現在想到的只是今天查詢出來的那兩個未知常數,“愛戀”和“感情”。可是,這個反問使得眼前這個虛構的模擬人邊緣產生了模糊,可能程式中並沒有準備這樣的答案吧。她頓了頓,又回答:“為什麼你不要愛我?”

自學習模式。他的喜悅模式又沒來由地發動了。這個遊戲只是具有非常樸素的自學習模式,通過反詰同樣的問題來取得符合邏輯的答案。他這樣先進的庚辰型電子人來說所具有的其實也是同樣的自學習模式,只是比這個遊戲中的要複雜許多。他又問道:“為什麼我要愛你?”

“為什麼你不要愛我?”

……

死循環。必須跳出了,否則這樣的對話永遠都不會停止。他感到自己的喜悅模式又開動了,臉上也浮起了笑意,只是和平常有點不同。遊戲由於簡單,不具備高級的邏輯判斷能力,但他有。他跳出了這個死循環,遊戲也會從中學習到處理類似情形的正確方法,下一次就不會再這樣了。可是正當要下線時,他突然聽到她說:“因為愛情。”

他的神經迴路響起了因為暫時性短路而產生的爆裂聲。她從哪裡聽到這個極其少見的常數的?他轉過頭,道:“什麼?”

“因為愛情。”她重複了一遍,臉上的笑容卻只是程式化的。他道:“愛情是什麼?”

“愛情:男女間愛戀的感情。”

她的回答十分正確。然而他突然想到了,“愛情”這個這個常數既然可以分為“愛戀”和“感情”兩個常數,那么必定是一種感情。而“感情”他已經知道是什麼了,喜悅、驚愕都是感情的一種,“愛情”一定也與其類似。

這是一條捷徑!他關掉了遊戲,喜悅模式已經達到了最高點。如果告訴她這個發現的話,她也一定會高興的吧。白天,她把自己的終端號告訴自己了,他向通信中心發了一個信號,要求聯接到“劉念”的終端。

網路十分順暢,但也要在二十秒後信號才接通。這是生物人的極限,他們不象電子人一樣可以在毫秒級就做出反映的。他看著顯示屏,上面的她正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h2o,懶洋洋地說著:“誰啊?”

“我是語言文字規範司的阿辰。”不知為什麼,他沒有報自己的全碼編號,只報了這個簡稱,他覺得她應該知道。果然,她眼睛一下子睜得大了一些,道:“是你啊,這么晚了,還有什麼事么?”

“我發現你給我的‘愛情’那個常數,應該是屬於‘感情’這個常數的子集。”

她打了個哈欠,道:“這個我早就知道了,謝謝你。”

他的迴路里閃過一絲震顫。那是第二級的驚愕,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應該屬於“負喜悅”。這種感覺以前也有過,象當他看到遊戲分配給他一個人像時,或者看到她聽不懂合成力飲料時,都有這樣的感覺。這應該也是一種“感情”吧,只是不知道哪一種?“喜、怒、哀、樂”,喜和樂都是喜樂的簡稱,怒和哀卻不知道是什麼了。也許,應該把這種負喜悅命名為怒?

“還有什麼事么?太晚了,我要睡了。”

雖然只是顯示屏上的一個圖像,但他還是感覺到了她心中的某種感情。對,那也是種負喜悅,但和他感覺到的負喜悅總覺得有點不同……

“劉小姐,‘感情’這個參數的含意是1、對於外界刺激所產生的喜怒哀樂等心理反應。2、對人或事物關心、喜愛的心情。我的反應模式只能理解‘喜’和‘樂’兩個參數,你知道‘怒’和‘哀’是什麼么?”

“怒就是你打擾我睡覺,我很不高興。”她半開玩笑地說著,“剛才我就是在怒了。而‘哀’,也叫‘哀傷’,就是能讓你感到喜悅的事或物消失了,無法再次出現了,你感到的一種感情。”

他把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存在了記憶體里,由衷地道:“你懂得的可真多。”

“我是生物人,畢竟和你們電子人有點區別的。雖然受到過良好的教育,可是仍然沾著一些低級生物人的通病。”她嘆了口氣,“你是電子人,這些大概永遠都不會懂的。”

“我懂的。”

他突然答道。這個回答讓她抬起頭,驚愕地看著他。他道:“在辦公樓門外,有兩株桃樹,每年的春天,這兩棵桃樹都會開出紅色的花朵。每次看到這些紅色的花朵,我都感到喜悅。有一天,這兩棵桃樹被一輛失事的飛車撞斷了,於是換成了虛擬的影像,但是我知道那裡已經成為一片空地,那時就感到了……哀傷。對,就叫哀傷。”

她的頭髮散開了,她正挽到腦後,聽到他的話,她道:“對!就是這個。沒想到,你這樣的電子人,原來也有這些低級生物人才有的毛病啊。”

他笑了,但喜悅模式卻仍然似開不開。這也是一種新的感情吧,該叫什麼?虛笑?假笑?……苦笑?

“要沒事的話,我關掉了。”

由於他的停頓,顯示屏上傳出了她的聲音。他連忙把另一隻手按在顯示屏上,似乎這樣可以讓她留下來,一邊大聲道:“等等!”

“怎么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做出這樣的反應,在她問自己時,又說不上什麼來了。他嚅嚅地道:“明天……明天你還來么?”

她笑了起來:“你這個電子人,真的有意思啊,明天當然還會來繼續查詢的。晚安。”

對於電子人來說,白天和晚上只是時間的差異。但他沒有說,只是看著顯示屏。顯示屏上,仍然殘留著一點虛像,那是她剛才的影像。他把手按在上面,心中充滿了第一級的喜悅。可是,隱隱約約地,他又有些驚愕。

遊戲中,那個陰性人是怎樣回答的?“愛情:男女間愛戀的感情。”對,不會有錯,可是,編制遊戲的人是怎么知道這個定義的?一個已經廢除了的語言常數還流傳在民間,那是有可能的,但一個定義流傳在外的可能性幾近於零。

她就是編程者的可能性超過了百分之五十。他覺得身體在發抖,雖然按道理並不應該這樣,他的型號是最先進的,超負荷運轉也不會產生抖動,可是他還在顫抖個不停。她把機密資料庫中的數據公開了!雖然資料庫是機密,但這還不算犯罪,可是如果被查到的話,她的工作一定會丟掉的。

常數不斷地增強,這些久無人訪問的資料庫一定象一堆陳舊的垃圾一樣,被他們翻得飛散出灰塵。雖然查到的常數已經幾乎要溢出他的記憶體,“愛情”這個詞仍然沒有明確的解釋。這個詞仿佛包羅萬象,與什麼都是有關的,可以引起喜、怒、哀、樂、疑、驚、懼等等三十餘種感情——在查詢的過程中,他已經了解到感情原來有七十種以上,這讓他的驚愕一度上升到第一級——只是愛情到底是什麼,不論哪種典籍都沒有明說。每查到一個新的常數,她的眼睛就會發亮,有時他甚至覺得,她其實並不是想查詢這幾個常數,目的其實是為了那些派生出來的常數。

也許該提醒一下她不應該把查詢到的常數公開出去?

“歇一歇吧。”他剛要說話,她卻拍了拍他的肩,低聲說著,“我又餓又渴,也累壞了,看來也查不出什麼來了。”

餓、渴、累這三個常數電子人一樣也用,不過對於電子人來說,補充一杯合成力飲料就可以立刻解除這三個不良常數,但她是個生物人,問題不會那么簡單。他怔了怔,道:“你要喝一點h2o么?”

她笑了:“喝水可不成,我得吃飯。來吧,男士優先,你請我吃飯吧。”

對於電子人來說,吃飯也並不陌生,不過他吃飯要么是補充能量,要么是臨時性地飲用一杯合成力飲料,從來沒有到過生物人的餐廳來過。當她帶著他坐到椅子上時,他帶著四級驚愕的感情打量著四周。

“生物人吃飯這么麻煩?”他看到一邊有一個胖胖的生物人正在大口大口地吞咽著一種紅色塊狀物,塊狀物上還澆著一種深色的粘稠液體,就感到了第五級的驚愕加第七級的怒和第七級的疑——那種感情叫噁心,他今天才查到。一本典籍上這樣寫著:“你的愛讓我噁心。”這樣才讓他明白噁心這個常數的含意,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就實際感受了。

“那是合成牛排。”她小心地說著。這時一個機器侍者過來,用圓潤的聲音問道:“請問,要點什麼?”

他手上拿著一份液晶顯示選單。她手按著翻頁鍵看了一陣,道:“給我來一份茄汁香菇米飯,加一碗海苔魚。”

“您要些什麼?”機器侍者把選單放到他跟前,他一陣茫然,看了看選單,道:“請問,有合成力飲料么?”

機器侍者肯定沒有感情系統,仍然保持著平時的語調:“選單上無合成力飲料,請問要些什麼?”

他不知該說些這些。這些機器侍者肯定要靠合成力飲料在必要時臨時補充能量的,但這是生物人餐廳,他也不能硬要求提供合成力飲料。這時,她忽然插嘴道:“餐廳有不得提供合成力飲料的禁令么?”

機器侍者的中央處理器比較低級,但這個問題很好回答,馬上道:“沒有。”

“那么請提供一杯吧。”

淡藍色的合成力飲料今天喝下去時讓他啟動了非常特別的喜悅模式。他微笑著說:“你為什麼知道這樣他就一定會提供的?”

她也笑了:“我小時候還住在低層生物人社區。那時有個小朋友特別聰明,總是帶著我們去看電影。他從來不需要買票,只要對門衛說:‘你的程式不允許無票人士入內是吧?’那個機器門衛說:‘是的。’‘那你的程式是否禁止無票人士外出?’答案當然沒有。於是他要求自己這個無票人士從戲院里出來,機器門衛經過邏輯思考,就覺得這樣做沒有違反程式,他並沒有要求進去,而是要求出來,這樣的要求沒有違反‘無票人士不得入內’這個前提。而要從戲院出來就必須先進去,於是放他進去了。”

他笑了起來。第一次,這種喜悅模式是他自己無法察覺就打開了。“後來呢?沒被發現?”

“後來門衛改成了電子人擔任,就不再有這種事了。”

電子人是具有出生證、身份證這兩證的合法公民,也具有和生物人同樣的精密邏輯思考能力,自然沒辦法用一個小小的邏輯錯誤騙過去了。他笑著,說道:“真有意思。”

“你也會說了!”她伸手捂住嘴,指著他笑著。

他帶著第六級驚愕模式,猛地察覺這句話其實是她說自己的。他又笑了笑,道:“對了,你為什麼要查這些特別冷僻的語言常數?這些常數非常少見了。”

這時機器侍者端著飯菜上來了。米飯是雪白的,上面澆著鮮紅的茄汁,當中夾著幾朵黑色的香菇,這些顏色又讓他有了第七級的喜悅模式。海苔魚則是用海生植物在模具里壓製出來的,製作得極為精緻,那碗湯里,一條條小小的魚型海苔象活了一樣在遊動。

她舀了一勺米飯放進嘴裡,道:“事情是這樣的,我們部里有個考古隊,在上海大陸架上發現了一片頗具規模的遺趾,基本上距今二百六十年到三百年之間,其中有一些長方型的石塊上刻著一些遠古文字。”

上海大陸架,是一片非常平坦的海底平原,平均深度十三米,最淺處只有二米。這些他都知道,但那兒有遺趾實在讓人難以理解。特別是二百六十年到三百年之間,這一段時間正好位於歷史書上所稱的“蒙昧期”。當時的電子人數量極少,政府公務員大部份仍然由生物人擔任。但由於一系列目前人類已無法解釋的常數作為理由:“意識形態”、“領土爭端”,爆發了持續四十年的“戰爭”。這個常數因為還保留下一系列影音資料而能夠理解,也就是當時的生物人手拿一些可以噴射出光線的器具,進行打鬥。那些資料中顯示,當時的生物人一定陷入了大規模的集體狂躁之中,絲毫不把他人的權益放在眼裡,甚至在剝奪了其他一些衣著不同的生物人的生命之後還象牲畜一樣拚命晃動四肢,嘴裡發出嘈雜的響聲,似乎應該是處於喜悅模式。他一直不能理解當時的生物人為什麼在這種情況,甚至腳底還踩著另一個生物人的情況下進入喜悅模式。

蒙昧期是人類最黑暗的時期,過了蒙昧期後,進入了開明期,直至當今。這時候電子人掌握了政權,把一切人為的陸地屏障拆除後,那些狂躁的生物人才開始變得理智起來,政治也逐漸走上了正軌。為了保持生物人再次陷入狂躁之中,當時生物人中有一批專家提出一個動議,要求對生物人的教育實行管制,廢除一切不正確娛樂。經過十年的試行期,這條辦法初步見效,但後遺症就是生物人越來越不適合擔任政府公務員,甚至有電子人宣稱,生物人已經是過時的物種,必須採取節制生產的方式逐步減少生物人在人類中的比例。這條辦法也在有限制地逐步執行,現在的世界,電子人和生物人的比例已經從兩百多年前的一比三十萬上升到一比五千了,不過以電子人取代生物人的動議卻一直被否決。因為只要不是太偏執的,都不得不承認,儘管生物人具有這樣那樣的弱點,但電子人卻有一個天生無法相比的缺點:創造力。

再低級的生物人,也會採取程式中全然不載的方法完成某件事,電子人卻只能按已定程式辦。雖然也有電子人專家說這是由於生物人的生物型中央處理器和生物型記憶體無法儲存處理過於龐大的數據有關,但有些電子人束手無策的事生物人可以輕易完成,這也是不爭的現實,因此沒人會覺得生物人真象某些專家那樣說的是過時的物種。

就象對“感情”這個常數的理解,她理解的速度比我快得多了,雖然我的中央處理器比她的生物型中央處理器先進萬倍。他想著,有點呆呆地看著她。她仍然地說著,嘴在不停地動。

“你沒聽我的話!”她忽然放下小勺,有點嗔怪地說著。他放下杯子,笑了笑道:“對不起,我都聽著呢。”

她的話雖在暫時沒經過中央處理器,但都已經轉變為數位訊號儲存在他的記憶體中了。他掃描了一遍記憶體中的這部份信息,道:“是啊,上海大陸架曾經有過文明,實在令人驚奇。”

“兩百多年前開明初期的教育管制也帶來了不好的結果,就是歷史資料的缺失。”她把手裡的小勺子輕輕敲著碟子,“我們在那片海底遺趾中發現了大量尚未分解的生物人骨胳,說明當時這個城市具有相當的規模,但可惜的是,文字資料保存下來的極少,找到的一些我們已經根本無法理解。象這些長方形石塊,我們已無從確認它的真正用途。切割這樣一塊石塊,本身就不太容易,而在上面鑿刻上文字,就更加費力。當時的人物為什麼要花費如此巨大的精力去製作這些毫無用處的東西?如果能解開這個謎,這對歷史資料蒐集工作有很大意義。你看,這是其中一塊背面的字跡。”

她把筆記本攤開來給他看著,上面寫著六個字:“愛妻楊楓之墓。”他怔了怔,道:“這裡也有‘愛’這個語言元素。”

“對。”她的手指著這幾個字,“這些字我們都認識,但除了這個‘之’是上古漢語中的語助詞外,別的都已經無法理解了。‘愛’是什麼?‘妻’是什麼?‘愛妻’兩個字是不是一個語言常數?‘楊楓’兩個字又是另一個語言常數還是兩個單元數常數?‘墓’又是什麼?這些我們都毫無頭緒。象‘墓’的解釋,是‘形聲。從土,莫聲。本義:上古時期凡掘塘穴葬棺木,蓋土與堆平,不植樹者稱墓。泛指墳墓’,這個解釋比不解釋更加費解,‘墓’僅僅是一個未知常數,解釋卻是幾十個未知常數了。”

和“愛情”這個常數的解釋如出一轍。他想笑了,道:“那你給我的常數又是從哪裡來的?”

“那是這個長方形石塊正面刻著的。分行排列,四行,那天我給你看過。”她說著,又翻開一頁,慢慢念道:

“愛情消逝了象一江流逝的春水

愛情消逝了

生命多么迂迴

希望又是多么雄偉”

如果他有呼吸的話,一定會屏住呼吸的。經過神經元內三十五點六毫秒的短暫傳輸,他大聲道:“‘愛情’這個參數是關鍵!”

“你也看出來了。”她皺了皺眉,輕聲說著。不知為什麼,她這時的一皺眉讓他突然象發生了能量泄漏一樣,渾身都是一麻,到處都充滿了第一級的喜悅模式和第五級的驚愕模式,還有天知道是什麼樣的模式。這兩天他已經習慣了那么多新模式的,如果仍然回到只有正常、喜悅、驚愕三種模式下,只怕他反而會不習慣。她卻沒有發現他的異樣,仍然指著筆記本道:“正反面的字跡中,‘愛情’這個語言常數出現了兩次,‘愛’這個語言元素出現了三次,的確是最為重要的。可以說,只要能夠清楚解釋‘愛’這個元素,就能夠解開整個迷底了。事實上,那些石塊一共有五百七十七塊,共有語言元素三萬多個,而‘愛’這個元素在其中出現率竟然高達百分之十一,真令人費解。”

他點了點頭,道:“‘楊楓’我傾向於是一個語言常數,並且是一個按照姓氏命名法取的姓名。劉小姐……”

“叫我小念吧。他們這樣叫我。”

他的反應仍然有點慢,也許這兩天儲存的新東西太多了。他重複了一遍:“小念?”

“是的,庚辰36722。”

他笑了:“你也叫我阿辰吧,他們也是這樣叫我的。”

他有禮貌地笑著。按照喜悅模式,現在應該表達六到七級的喜悅才不會有失禮儀,但他心中的喜悅卻象開閘的洪水一樣噴礴而出,似乎已經浸透了他整個身體。

“好的,阿辰,你該付錢了吧。”她抿了抿嘴,笑容象一朵花一樣綻放。“你不會連這么一客生物人的飯都請不起吧?”

他拚命收束著正在急劇膨脹的喜悅模式,突然,記憶體中象炸開一個火球,他慢慢地說:“你的笑象花朵綻放,開在沒有人的地方。”

“你說什麼?”她的笑容淡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樣費解的話來,道:“對不起,我也不知道,剛才我的記憶體中堆疊似乎有些溢出……”

“不是,很好聽啊,‘你的笑象花朵綻放,開在沒有人的地方。’真美。”

他感到了第三級的驚愕模式:“奇怪,是我說的?真奇怪。”說到第二個‘奇怪’時,驚愕模式馬上上升到了第二級。這兩句話他仍然無法完全理解,但他明明還記得說出這兩句話時的感覺。那是一種奇怪的,讓人懶洋洋的感覺,好像身體忽然間變得輕如無物,成了一團煙,正向天空中擴散。

“謝謝你。”她的臉突然變得紅了,“謝謝你的讚美。有時,我覺得你好象不象是電子人。”

那是讚美么?現在他有一種近似於驚愕的模式——那叫惶惑。他不知道自己說出的話是不是讚美,但既然她這樣說了,多半就是,而且那時他沉浸在一種異樣的感覺之中。這種感情該叫什麼?不是喜悅,不是驚愕,倒有點哀傷,又有些別的。他不知道那到底是種什麼感情,雖然讓他覺得難受,卻又無比地美好。

真是矛盾。這到底是種什麼感情?他道:“電子人和生物人有什麼本質的不同么?我可沒有法律嚴禁的種族歧視的。”

她突然有些不安,站起身,道:“天晚了,我們回去吧。”

天的確是晚了。現在正是春季,黃昏不知不覺就來了,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細雨,雨點細細碎碎,若有若無地灑在人的頭上。他走在她身邊,沒有說什麼。

“多好的黃昏。”她忽然嘆了口氣,“這樣下雨的黃昏,都不願意想一切事。”

不想一切事,是電源關閉的結果。不過他知道生物人不象自己一樣需要關閉電源,也沒說什麼。前面是一個出租飛車的停靠站點,她站住了,道:“阿辰,謝謝你了,這兩天多虧你的幫助。”

他道:“沒什麼,這是我的工作。”可是他實在不願意這樣和她分手,似乎,他盼望著能永遠這樣走在她身邊,慢慢地走著……

她突然抬起頭,睜大了眼,道:“哎呀,你看!”

前面是一座橋。這是一座極其古老的橋,已經不能行走,早就成為這個城市中的一件文物。在橋頭,立著一塊方形的石塊,上面刻著幾行字。

那是這個城市中最大的謎,雖然那些字人人都認識,仍從來沒有人破譯出真正的含意。他也站住了,看著那塊石塊慢慢念著:“從來只有情難盡,何事名為情盡橋。自此改名為折柳,任他離恨一條條。”

雖然沒有“愛”字,卻有兩個“情”啊。在這裡,這個語言元素又是什麼意思呢?這四句話和在上海大陸架發現的那四句難道有什麼聯繫?除了同樣費解,似乎也沒有太多的相似性了。他笑了笑。太遠了,空間距離上千公里,時間距離大約數千年,怎么可能一樣的呢?可是他慢慢咀嚼著這幾句話,卻覺得的確有些類似。“從來只有情難盡”,和“愛情消逝了象一江春水”,似乎有著什麼聯繫。

“‘愛情’這種感情,一定是非常特殊的,保質期很短,馬上會消失……”他順口說著,她卻叫道:“春水!”

她的話裡帶著無比的喜悅。他抬起頭,看到了橋下的河。河水蜿蜿蜒蜒,映著河兩岸人家的燈火,不知延伸到什麼地方。細雨打在水面上,擊起了無數細密的波紋,而那種波紋也讓人感到那該是無比柔軟的。

“原來,春天的水真的不一樣啊,阿辰,你看!”

她興奮地指著河水。但他實在看不出河水有什麼不同,都是h2o,和夏天、秋天、冬天的水沒什麼不同,除了溫度和雜質。但他不想說這些,只是點點頭,道:“真美。”

“是啊。”她沒有省悟到這是她說過的話,眼睛裡仍然滿溢著喜悅,“多美的水,溫柔得就象眼波,那么緩緩地流過去。阿辰,我好象有點明白那第一句話的意思了。”

她的喜悅似乎也會感染,他感到自己也漸漸進入了喜悅模式——不,更確切地說,是那種說不上來的奇怪感覺了。他低聲道:“愛情消逝了,象一江春水。愛情消逝了,生命多么迂迴,希望又是多么雄偉。”

“我知道了。”她低聲說著,但眉宇間閃過一絲痛苦,“原來這就叫愛情……”

他的中央處理器里又象爆發出一個白色的熾熱火球,這使得他渾身都開始發熱。原來這就叫愛情……就叫愛情么?他突然間發現,這種奇怪的感覺也許正可以用這個語言常數來命名。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只是感到無比的喜悅又感到無比痛苦,再加上無比哀傷的感覺。

塞納河在蜜臘波橋下揚波

我們的愛情

應當追憶么

在痛苦的後面往往來了歡樂

在他的記憶體最隱密的地方,不知道什麼時候儲存進去的這幾句話開始流淌出來。緩緩的,象一江春水……

她還沒有發現他的異樣,仍然說著:“怪不得要刻在石頭上,‘愛情’這種感情的確是非常奇怪的,最難忘記又最容易忘記。也許,刻在石頭上,也不能保留到永遠吧,阿辰,你說是么?”

他沒有回答,腦海中仍然流淌著那些話。

我們就這樣手拉著手臉對著臉

在我們胳臂的橋樑

底下永恆的視線

追隨著睏倦的波瀾

“你怎么了?生病了么?”她慌了手腳,伸手還去按了按他的額頭。但電子人是沒有體溫的,觸手之處,一片冰冷,只是這樣的觸覺也讓他回過神來,他微微笑著,看著她的眼睛。電子人不應該有這樣魂不守舍的感覺,難道染上了病毒?他只是道:“沒什麼,我不會生你這樣的病。”

她拍了拍心口,道:“嚇了我一大跳,我還以為你生病呢。”

他看了看河水。河水裡映著街燈,長長的,象是無窮無盡。他道:“你今晚還有事么?”

“怎么了?”

“能陪我去看電影么?”

這個要求讓她很吃驚,她睜大了眼看著他,當他幾乎要以為這個建議被否決了的時候,她忽然說:“好的。”

電影很不好看,完全不象遊戲裡表現的那樣。畢竟,電影都是給生物人看的,電子人從來不會去看電影,他對電影上表演的這一切毫無感覺。電影散場後,他們並排著走了出來。她嘆了口氣,道:“真沒想到,我居然會和別人一起看電影。”

“我更沒有想到。”他站住了。街上行人越來越少,這條街當電影散場後就變得很冷清。“明天還會來么?”

她咬了咬嘴唇。雪白而細碎的牙齒,咬在鮮紅的嘴唇上。她沒有回答,只是抬起頭看著他:“明天我要出差,得過幾天才能回來了。那個考古隊又有新發現,他們發現了一個圓球形建築物,有可能與當時人們的信仰有關。”

僅僅兩百多年,就幾乎是另外一個世界了。但他也知道,如果全部是電子人的話,甚至只要一天時間就可以把一切記憶都抹去。象那些染上了病毒的同事,去醫院做個記憶體清洗,回來時就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

“好吧。”他說著,又有一種新的感情湧上心頭。茫然的,空洞的,不知道是什麼。愛情總是苦澀的,原來就是這樣……在遊戲中,他還應該買一束花送給她,然後站在一株開滿白花的樹下,花瓣紛紛落下,如一場雨。在滿天花瓣中,她會問他:“你真的愛我么?”他給她一個回答。然而這一切都不太一樣,她已經走了,他卻仍然呆呆地站著,周圍仍然有稀疏細密的雨絲。

沒有花……不對,仍然有的,在一邊的一株大樹上,開著幾朵稀疏的花朵,最低的一朵離地二點三三米,正好在他的跳躍限高之內。雖然摘花不在他的程式範圍內,可他還是大聲道:“小念,等等!”

她轉過身。在細雨中,她的身影象一段冗餘代碼形成的多餘虛像,可又是那么美。他笑著,招招手道:“等等我!”

他跳了起來。雖然生物人中有個別的人跳躍能力超過一般電子人,但電子人的平均跳躍能力卻比生物人要高許多。隨著一躍而起,他的身體直直上升,頭部已經衝出了茂密的樹葉間,手指靈巧地摘下了一朵花。雪白的大花,正散發出許多芳香微粒,然而他現在已經不想去計算這些微粒的密度了,只是用兩根手指捏著花莖,遞到她跟前:“小念,送給你。”

現在和遊戲基本上都一樣了。她接過花來,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謝謝你,阿辰。”

他笑著。可是和遊戲有點不一樣,她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就要走了。看著她的背影,他終於按捺不住,大聲道:“如果這就是愛情,你真的愛我么?”

這本來應該是遊戲中那個陰性人的台詞,可現在卻由他說出來了。她已經走出了幾步,聽到他的話又站住了,回過頭,微笑著說:“也許吧。”她突然抿著嘴,笑了笑道:“你好象也玩過那個叫《真情告白》的遊戲,是么?”

他沒有否認:“是。”他抬起頭,道:“那個遊戲是你編的吧?”

“是啊,真沒想到電子人也會玩那個遊戲。”她笑了,“你還想說什麼?大概是想說我不應該把查到的常數公開出去吧?”

他不知道該怎么說出口。這話本來應該是他說的,可是她卻先說出了口,而且她也沒有否認,這讓他覺得她和自己所理解的生物人有點不一樣。他嚅嚅地道:“是。”

“可是不準公開的禁令僅僅是針對語言文字規範司的,對我並沒有約束。”

她狡黠地笑了笑。他突然想到,這不就是她所說的那個偷跑進電影院裡的小孩子的伎倆么?語言文字規範司不得公開這些秘密資料庫,卻有查詢的權力。而歷史檔案部本來沒有接觸秘密資料庫的權力,自然也不會有不得公開的禁令。他頓時語塞,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其實,你早就知道‘愛情’這個常數的意義了,是吧?”

她的雙眉一揚,吃驚地道:“你知道了?有時我都懷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電子人了。”

這句話似乎並不是指責。他禮貌地笑了笑:“電子人和生物人究竟有什麼不同?”

她怔了怔,馬上答道:“生物人總會保留一些生物的特性,而電子人是根據程式行事的。”

“哪些特性?”

她笑了:“就是你查到的那種‘感情’。感情是沒有理由的,也是生物人特有的……”見他要反駁的樣子,她微笑著,又道:“就象你,有時也有驚愕和喜悅的表情,可是這些是如何產生的?只不過是你的中央處理器根據得到的信息而做出的正確反應而已。你會笑,可是你並不知道笑究竟是什麼。同樣,你不會怒,也不會哀,那只是程式並不需要電子人產生這樣的反應,所以你也就不會了。”

他呆呆地站著。不,我會感到悲哀的,就是現在。可是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他知道說出來的話她也不會信。

“根據歷史資料記載,在蒙昧時期末期,戰爭結束的時候,當時的政府官員還都是些生物人。他們覺得,戰爭這種錯誤會發生,就是因為生物人具有種種喜怒哀樂的感情,因此決定把政府機關全部交給沒有感情的電子人來處理。”

暮色漸漸濃了,街燈在依次亮起來。雨絲中,燈光映出一片黃暈。

“也許這是一個英明的決策,也迎來這數百年的開明時期。社會踏上了穩步發展的正軌,不再有戰爭,連悲哀、憤怒也沒有了,一切都平靜得象一潭水,一潭死水。”她平靜地說著,眼中卻帶著茫然。“可是,抹去了感情的人,難道還算是個人么?”

他的驚愕仿佛馬上就要爆炸。他怎么也想不到,在這個外表恬靜的陰性生物人的腦海中,會有如此離經叛道的思想。他反駁道:“可是,社會在穩定地發展……”

“是發展么?”她打斷了他的話,“兩百多年的開明時期,有什麼進步了?一切都象模具中出來的一樣,生物人從生物人製造廠里出來,電子人從電子人製造廠里出來,今天都在重複著昨天的一切。一切都象一台精密的機器,沒有錯誤,也沒有意外。這樣的美好世界,大概只屬於電子人的,卻不是我的。”

她大聲說著,眼裡流下了兩行淚水。他沒再反駁。他屬於庚辰系列,可是從各方面來說,與上一代六十年前的庚辰系列也完全一致,唯一的不同僅僅是製作精度。他只是輕聲道:“對不起。”

她抹去了淚水,微笑著道:“阿辰,也許你有點不同,那也僅僅是你有一些別人沒有的程式而已。你問我會不會愛你,那是不可能的,你僅僅是一個庚辰系列的電子人,對於你來說,愛情只是一個看到過的網際網路上的遊戲而已,只能按部就班地依照流程進行下去,別的就不能理解了。”

再次有感覺能力的時候,時間大約過去了三十多分鐘。但是他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也許是他的時鐘發生了紊亂。地上,那枝花靜靜地躺著,沾上了一些泥污,細雨還在下著,把他的頭髮都打濕了,不過這些高分子化合物並不吸水,雨水已經流得他滿臉都是。悲傷流淚。這兩個常數時常連在一起,可是他悲傷的時候卻不會流淚的。他擦了一下臉上的雨水,伸手叫了一輛計程車過來。

一切都結束了。這個叫劉念的陰性人,在他的生活中也成為了過去。可是,她不會象那個叫《真情告白》的遊戲中那個陰性人一樣,只要他進入程式就會出現。

從車窗里看出去,那座橋越來越小,路上的燈火也成了一條線。小念,你也錯了。他想著。

我也會悲傷。

“阿辰,醫院的車來了,你去吧。”科長拍了拍他的肩,聲音突然低了一些,“放心,我可以給你報工傷,清洗費報銷百分之八十。”

他呆住了。震驚,恐懼,疑惑。這些消極的感情現在都已經達到了第一級,他大聲道:“不要!”當他看到科長第三級的驚愕表情時,馬上知道自己把聲音調得太響了。他把自己的聲音調整到正常範圍內,努力做出一個笑容,道:“科長,沒關係,我挺好。”

“還是去看看,”科長說道,“你是公務員,一旦真的染上病毒,那可不是件小事。”

他沒有再說什麼。他也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染上了病毒,就象一台精密的儀器上某個零件發生了故障,有可能給緊湊的政府造成嚴重後果。可是,他實在不願意忘記那一天,那夜雨,那一江春水,還有那種名為“愛情”的感情。

如果現在辭職,也許可以不必接受記憶體清洗了……這個念頭只是極快地閃了一下,就被中央處理器作為錯誤決定否決了。的確,從那天起到現在自己都有點不正常,可能是在那個遊戲中染上了病毒,也可能是淋了雨,某些神經系統產生了短路,必須去進行檢查了。他羅列了一大批應該去進行記憶體清洗的理由,並且這些理由完全正確,可是,他總是無法把那些無用的記憶從記憶體中抹去。

那天的雨、一朵白色的花。如果這就是愛情……

一輛飛車停在了辦公室外,兩個效率極高的電子人醫生走了進來。他抹去了最後一個辭職的念頭,靜靜地站著,等候電子人醫生向他走來。

記憶體清洗後,雖然某些有用的資料也會被抹去,可是那些妨礙工作的病毒,諸如“愛情”之類也不會再進入他的中央處理器了吧。他整理了一下桌上的幾件文具,調動了第七級的喜悅模式道:“好吧。”

我們的愛情

應當追憶么

他茫然地想著記憶體中這幾句不知何時看來的句子,把桌上的一枝枯萎的白花扔進了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