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欣彤
他戀戀不捨地從衣袖中伸出好不容易捂暖的手,去攏緊身上殘破不堪的衣服,仍希望它們能讓身子也暖和一些,動作輕柔而有力。使勁時,他手上的皺紋龜裂開,像生生地被拉往兩邊的深深傷口,讓人覺得再看下去就會瞅見血肉,我不知道他到底用力了沒,但那道刻印真令人膽戰心驚,不過想來他是不敢用力的,那針腳不密不綿不細也不牢。若扯壞了,誰來補上這冬日僅餘的一片溫暖?但老天是疼惜他這把老骨頭的,老翁往好處想,他看著東方艷紅美麗的朝雲,在已開始從青泛藍的天空里兀自舞蹈,不禁失神。昨晚那一場雪,冰徹凍骨雪涼天地,他從稻草堆上翻身而起,僵硬腫脹的手腳和關節即使再不聽他使喚,老翁也要驚喜地折了腰。蕭瑟的鄉間小道蜿蜒曲折,天還很早,但到城裡去這點時辰也差不多了,牛呼出熱氣,鼻子上滿是冰碴子,身後的炭車穩而重,雪花綿綿也成了壓得厚實的冰層。老翁回頭望望,再冷,這一車炭賣出去,也足夠我溫飽一番了,他竟已開始想起那些對他而言的奢侈品:包子、熱茶……伴著車輪駛過冰霜的清脆聲,老翁有了憧憬一種無與倫比的美妙衝散疲憊。
他放開牛,見它飛奔回去,心中不知何感。他把炭車給守門的士兵,讓他帶進宮去,好辦成了自己這樁難受的差事。身下的白馬駐立在地,風從宮門裡吹出來,有絲絲暖氣卻又拒人於千里之外。從小被安排的這種命運,也不過是為了在這戰亂年間活下命來。身上的黃衣看似金光燦燦流光溢彩,卻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旁邊的少年還在不懂世事的年紀,頭向後轉望著,他知道他在看什麼,是頭上繫著綢緞彆扭奇怪的黃牛,還是該怎樣表情的老翁?應是絕望了,方才他讓小子讀那什麼瞎編的詔書,隨隨便便就把炭車牽過來,他清清楚楚地看見,生命的一切美好和希望隔離在老翁之外,神光從老翁眼裡一點點的流逝,不聽老翁內心怎樣叫囂呼喊。他頓覺茫然,這個世間,是怎么了?
他很累,身上有時落下討厭的冰雪,他也就哆嗦幾下,不理會。從晨光初曉到日上三竿,他 瘦弱如長青竹的老翁一直引領著,自山水鄉間到金銀宮市,炭車的繩圈一從脖頸拿下就臥地不起。地很涼,像張冰床,有時仍會飄雪,沾濕他得毛髮。感到睏倦不已後,他乾脆閉上了眼悶睡,直到身邊一陣持久騷動,再接下來便是恆久的沉寂。老翁的手放在他腹上,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兩匹白馬八隻蹄子,他不感興趣。陰柔的語聲沖他而來,逼迫他拉移炭車,放開之後他不明所以,奔向老翁身邊,老翁又瘦又高,長年的勞作令他體格健碩,十指發黑,肌肉似是在骨頭之間躥出來的。他就靜靜臥在其旁,也不記得不知道老翁幹了什麼。他昏沉睡去,做了一個夢,夢境中,老翁在一片青色的竹林里砍柴燒炭,一次次彎腰,一棵棵倒下,煙火繚繞竟燻黑了他一頭華發,竹子卻逐漸黯淡下去,顏色異常枝幹發軟竹葉枯萎,一朵朵妖異的絕塵花在一節節竹骨上盛開。視線模糊起來,被遮擋了大半,轟然倒下的竹子掩映出老翁愈發緩慢的身影。老翁,他又一次彎下腰去,再也沒有直起來。炊煙裊裊,四散而開,包裹住整個夢境,宮門外,夕陽接觸群山,紅色霞光刺得雲層要滴出雪來,天空欲暗未暗,冷風止了。
華燈上檐,宮裡一片暖氣洋洋,宦官們都覺得腳下的雪,化開成水了。
不冷先生評:這是一篇隨筆,擴寫《賣炭翁》,文章四段,前三段,各以一個角度寫:老翁、黃衣使者(太監)、牛,構思巧妙,立意深刻。結尾一段,意蘊深長,不可多得的一篇佳作。
附原文: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飢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