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寫馬的文章

分馬

《暴風驟雨》節選 周立波

第二天一早,白玉山到農會來起了路條,回雙城去了。

屯子裡事,分兩頭進行。蕭隊長帶領張景瑞在一間小屋裡審訊韓老五。郭全海和老初帶領積極分子們,忙著分牲口。他們把那早一腿一腿地分給小戶的馬匹,都收回來,加上金子元寶換的馬,再加抄出的黑馬,整個場子裡,有二百七八十匹騾馬,還有二三十頭牛,外加五條小毛驢。牲口都標出等次,人都按著排號的次序,重新分配,他們計算了,全屯沒馬的小戶,都能攤上一個囫圇個兒頂用的牲口。

是個數九天裡的好天氣,沒有颳風,也不太冷。人們三三五五,都往國小校的操場走。他們穿著新領的棉袍、大氅、新的棉褲襖。新的靰鞡在雪地上咔嚓咔嚓地響著。國小校的操場裡,太陽光照得黃閃閃的,可院的牛馬歡蹦亂跳,嘶鳴,吼叫,鬧成一片。人們看著牲口的牙齒、毛色和腿腳,議論著,品評著,逗著樂子。

“分了地,不分馬,也是乾瞪眼。”

“沒有馬,累死一隻虎,也翻不來一塊地呀。”

“挖的金子買成馬,這主意誰出的?”

“還不是大夥。”

“這主意真好。”

“今年一戶劈一個牲口,不比往年,四家分一個,要是四家不對心眼兒,你管他不管,你餵高粱,他餵稗草,你要拉車,他要磨磨,可彆扭吶。”

老孫頭走到一個青騸馬的跟前說:

“這馬歲數也不太小了,跟我差不一點兒。”說著,他扳開馬嘴說:

“你看,口都沒有了。”

小豬倌仰臉問道:

“咋叫口都沒有了?”

老孫頭一看是小豬倌問,先問他道:

“放豬的,你今年多大?”

小豬倌說:

“十四歲,問那幹啥?”

老孫頭擺譜說:

“我十四歲那年,早放馬了。你還是放豬。你來,我教你,馬老了,牙齒一抹平,沒有窟窿,這叫沒有口。口小的馬,你來瞅瞅,”他帶著小豬倌走到一個兔灰兒馬子跟前,用手扳開它的嘴說道:

“看到吧,大牙齒上一個一個大窟窿,歲數大。草料吃多了,牙上窟窿磨沒了,這叫沒有口,聽懂沒有?”

小豬倌站在人少的地方,一面準備跑,一面調皮地說:

“你吃的草料也不少了,看看你牙齒還有沒有口?”

老孫頭撲過來抓他,他早溜走了。老孫頭也不追他,嘆一口氣,對人說道:

“咱十四歲放馬,哪象這猴兒崽子,口大口小也不懂?罵人倒會,不懂牲口,還算什麼莊稼人?”

院子當間擺一張長方桌子,郭全海用小菸袋鍋子敲著桌子說:

“別吵吵,分馬了。小戶一家能攤一個頂用的牲口,領馬領牛,聽各人的便。人分等,排號,牛馬分等,不排號。記住自己的等級、號數,聽到叫號就去挑。一等牛馬拴在院子西頭老榆樹底下。”

人們湧上來,圍住桌子,好幾個人叫道:

“不用你說,都知道了。動手分吧,眼瞅晌午了。”

郭全海爬到桌子上,踩的桌子嘎拉拉地響。他高聲叫道:

“別著忙,還得說兩句。咱們分了衣裳,又分牛馬,倒是誰整的呀?”

無數聲音說:

“共產黨領導的。”

郭全海添著說:

“牲口牽回去,見天拉車,拉磨,種地,打柴火,要想想牲口是從哪來的;分了東西就忘本,那可不行。”

許多聲音回答道:

“那哪能呢?咱們可不是花炮。”

郭全海說:

“現在分吧。”說罷,跳下地來。栽花先生提著石板,叫第一號。第一號是趙大嫂子。她站在人身後,擺手說不要。老初忙走過來問她:

“大嫂子,你咋不要?”

趙大嫂子右手拉著鎖住,左手搖搖說:

“咱家沒有男勞力,白搭牲口,省下給人力足的人家好。”

老初說:

“我說你真傻,要一個好呀,拉磨,打柴,不用求人了。”

趙大嫂子說:

“小豬倌要另立灶火門,咱娘倆能燒多少柴,拉多少磨?還是不要好。”

老孫頭站在旁邊尋思著:要是趙家分了馬,他插車插犋,不用找別家,別家嘎咕,趙大嫂子好說話。他慫恿她道:

“還是要一個好呀,你要沒人喂,寄放我家,咱兩傢伙喂,你們烈屬還不要,誰還配要?”

趙大嫂子說啥也不要。栽花先生叫第二名,這是郭全海。老孫頭慌忙跑去,附在他耳邊說道:

“拴在老榆樹左邊的那個青騍馬,口小,肚子裡還有個崽子,開春就下崽,一個變兩個。快去牽了。”

郭全海笑道:

“開春馬下崽子了,地怎么種?”

“一個月就歇過來了,耽誤不了。”

郭全海對自個的事從來總是隨隨便便的,常常覺得這個好,那個也不賴。老孫頭要他牽上青騾馬,他就牽出來,拴在國小校的窗台旁的一根柱子上,回來再看別人分。

叫到老初的名字的時候,他早站在牛群的旁邊,他底根想要個牤子,尋思著牤子勁大,下晚省喂,不餵料也行,不像騾馬,不餵豆餅和高粱就得掉膘。他今年糧食不夠,又尋思著,使牛翻地,就是不快當,過年再說吧。他牽著一個毛色象黑緞子似的黑牤牛,往回走了。一個小伙子叫道:

“老初,要牛不要馬,是不是怕出官車呀?”

老初回過頭來說:

“去你的吧!誰怕出官車?攤到我的官車,不能牛工還馬工,換人家馬去?”

老田頭走到老孫頭跟前,問道:

“你要哪個馬?”

老孫頭說:

“還沒定弦。”

其實,他早打定了主意,相中了拴在老榆樹底下的右眼象玻璃似的栗色小兒馬。聽到叫他名,他大步流星地邁過去,把它牽上。張景瑞叫道:

“瞅老孫頭挑個瞎馬。”

老孫頭翻身騎在兒馬的光背上。小馬身上從來沒有騎過人,在場子裡亂蹦亂跑,老孫頭揪著它的剪得齊齊整整的鬃毛,一面回答道:

“這馬眼瞎?我看你才眼瞎呢。這叫玉石眼,是最好的馬,屯子裡的頭號貨色,多喒也不能瞎呀。”

小豬倌叫道:

“老爺子加小心,別光顧說話,看掉下來屁股摔兩瓣!”

老孫頭說:

“沒啥,老孫頭我趕二十九年大車,還怕這小馬崽子,哪一號烈馬我沒有騎過?多喒看見我老孫頭摔過跤呀?”

剛說到這兒,小兒馬子狂蹦亂跳,越跳越高,越蹦越有勁。兩個後腿一股勁地往後踢,把地上的雪。踢得老高。老孫頭不再說話,兩隻手豁勁揪著鬃毛,嚇得臉象窗戶紙似地煞白。馬繞著場子奔跑,幾十個人也堵它不住,到底把老孫頭扔下地來。它衝出人群,跑出學校,往屯子的公路一溜煙似地跑走了。郭全海慌忙從柱子上解下青騍馬,翻身騎上,攆玉石眼去了。這兒,老孫頭摔倒在地上,半晌起不來,周圍的人笑聲不絕。趁著老孫頭躺在地上叫哎喲不能回嘴的機會,調皮的人們圍上來,七嘴八舌打趣道:

“怎么下來了?地上比馬上舒坦?”

“沒啥,這不算摔跤,多喒看見咱們老孫頭摔過跤呀?”

“這屯子還是數老孫頭能幹,又會趕車,又會騎馬,摔跤也摔得漂亮。拍塌一響,掉下地來,又響亮,又乾脆。”

老孫頭手腳朝天,屁股摔痛了。他哼著,沒有工夫回答

人們的玩話。幾個人跑去,扶起他來,替他拍掉沾在衣上的乾雪,問他哪塊摔痛了?老孫頭站立起來,嘴裡嘀咕著:

“這小傢伙,回頭非揍它不解。哎喲,這兒,給我揉揉。這小傢伙……哎喲,你再揉揉。”

郭全海把老孫頭的玉石眼追了回來,人馬都氣喘吁吁。老孫頭起來,跑到柴火垛子邊,抽根棒子,攆上兒馬,一手牽著它的嚼子,一手狠狠掄起木棒子,棒子掄到半空,卻扔在地上,他捨不得打它。

繼續著分馬。各家都分了可心牲口。白大嫂子,張景瑞的後娘,都分著相中的硬實馬。老田頭夫婦牽一個膘肥腿壯的沙栗兒馬,十分滿意。李大個子不在家,劉德山媳婦代他挑了一個灰不溜的白騸馬,拴到她的馬圈裡。

李毛驢轉變以後,勤勤懇懇,大夥把他名也排上了。叫號叫到他的時候,他不要馬,也不要牛,栽花先生問他道:

“倒是要啥哩?”

李毛驢說:

“我要我原來的那兩個毛驢。”

“那你牽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