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楸樹的秘密(1)

草葉上掛著細碎的露珠,我沿著墓道走來,踩碎了一地的寧靜。書包拍打著後背,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響,但我絲毫不擔心甬道兩旁的住戶,他們不會在意這點兒動靜。 他們都是死人。 全都是。 我穿過碑林,來到一塊墓碑前。墓碑的主人是一名裁縫。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塊墓碑,墓碑頂上雕刻著一頭豹子,嘴裡含著一粒石球。石獸頭頂已然一片漆黑。滄桑的石碑無聲地矗立在這一片蘇格蘭墓地中。父親曾經告訴過我,在過去,豹子是裁縫協會徽章上的標記。 清晨的薄霧在石碑間絲絲蔓延,我打了個寒戰。因為寒冷,並非受到驚嚇。 至少,目前還不是。 我伸出手,摸了摸老爐匠的墓碑。它上面雕刻著一對公羊角,還有兩把交叉的勺子,這是爐匠的徽記。通常,墓碑上的石刻樣式,能夠說明墓主人的身份。任何雕刻,都不會無緣無故地出現在一塊墓碑上。父親告訴過我,如果用心聆聽,還能夠聽到吉卜賽人“噼啪”的篝火聲,看到火苗上吊著的漆黑鐵鍋。 我真希望紙上的文字也能如此一目了然。 在這條甬道上,矗立著一具巨大的石槨,上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布罩,還有垂地的葡萄藤。這種布置是《聖經》里描繪的典型場景。有一次,父親給我念讚美詩時,曾讀到過“碩果纍纍的葡萄,還有那橄欖樹”。我喜歡這些辭彙,喜歡它們的發音。後來它們就一直迴蕩在我的腦海中,久久不肯散去。 石匠們在墓地里種植了大量的植物,有常春藤、月桂樹、百合花和薊草,還有玫瑰。這是非常傳統的做法。古時候,人們通常都會在墓地撒播鮮花;而在教堂里,則會栽種常青植物。 我離開甬道,穿過草坪,路過石頭堆砌而成的墓地標誌,往後圍牆邊走去。這兒空空蕩蕩,只有一棵孤零零的花楸樹,圍牆後面的排水溝也已經塌了一半。從這兒出發,我只需要穿過墓地另一頭的樹林,再越過一條河,就可以回到學校了。 我爬上圍牆,推開幾塊石頭,整理出一個平台。這個平台可容我躺下,並且非常隱蔽。我在這兒藏了不少東西。一床舊毛毯、幾本漫畫書、一些餅乾、幾罐番茄醬,這就是我在這兒的全部家當。以後,萬一老師把我趕出來,而我又不敢回家的時候,就可以用它們來救救急。 我打開塑膠袋,掏出一塊消化餅,它就是我的早餐。 今天一大早,家裡又是哈伯德老大娘時刻(哈伯德老大娘,童謠中的人物,哈伯德老大娘時刻用來代指青黃不接或一貧如洗。——抄手注),你或許會說,這也不是什麼好周末呀。沒錯,我爸已經失業一段時間了,連臨時工作都沒有。不過,你還是得去適應,去習慣這種一窮二白的日子。 一周又一周,我們靠著救濟金度日。乾酪、義大利細面吐司、豆角吐司、法式吐司、吐司雞蛋、果醬吐司、黃油吐司、人造黃油吐司、乾吐司……除了吐司,還是吐司。 有一天晚上,我們在電視裡看電影,就我們倆,看的是一部關於英國軍隊的片子,老式黑白的那種,叫《光輝頌》什麼的吧。電影裡有這樣一個情節:在一個髒兮兮的辦公室里,一位軍官跳起來說道:“陛下,先生們,我向諸位敬酒。”(在英語裡,敬酒和吐司是同一個詞。——抄手注)我不禁轉過頭看了看我爸,四目相對,我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還歇斯底里地在地上翻滾了一番。後來他坐起來,抹了一把眼淚,朝我肩上擂了一拳。我們坐在長沙發上,瘦弱的我靠著他那健碩的臂膀,繼續看完了這部電影。 這就是我們倆在一起時的情形。在那之後的很多年裡,如果事情不順心了,我們便會說:“先生,我向你祝酒。”接著,兩個人便會笑做一團。 後來,我爸在黑市找到了事做,有了收入,日子好過起來。幸福時光去而復返,世界又充滿歡聲笑語。我爸能歌善舞,還是一位很時髦的家長。 我們去超市吧。 我們犒勞自己一頓薯條大餐吧。 我們去持有賣酒執照的商店,買點兒喝的吧。 “不行。” “就買兩瓶。” “不行。” “索爾,老夥計,你真的有點兒煩人啊。你知道嗎?” “不行。” “我有辦法。” 喔,不,你不能。喔,是的,我可以。喔,不,你不能。喔,是的,我可以。你覺得呢,孩子?你們這些相信童話故事的小傢伙,鼓掌呀。 買東西的時候,通常都是這種情形。小時候,我爸會趁我和我媽逛超市之機,悄悄地溜出去喝一杯。然後,我們就得在停車場傻等著他。有一次,我們等了好久,連冷凍食品都化了,塑膠手提袋裡全是濕漉漉的紙盒,不停地淌著水。等我爸興高采烈地走過來時,我媽尖叫起來,但我爸卻轉過身揚長而去。所以我敢肯定,我媽就是在那天下定決心要離開我們的。 我媽確實給了我選擇的權利。“你走不走?”她問。 這也算是一個選擇吧。 我凝視著天空,一片濃重的湛藍色,有點兒像我的周末。我開始掰著指頭,數我那些五彩繽紛的日子,從鮮亮、乾淨的白色,一直到激烈且怒火中燒的紅色。或許,我真應該跟她一起走。這樣,我現在就不會過這種暗無天日的日子了。 我放下東西,把儲備的東西都包了起來,這樣就萬無一失了。這地方人跡罕至,正如你所見到的一樣,它太古老,葬在這裡的人,應該都不會有什麼親戚能夠延續到現在。 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 但其實有一次來了一個婦人,一個奇特的婦人。她披著五顏六色的圍巾,穿著長長的裙子,還戴著耳環。她在墓地中東摸摸,西看看。我喜歡她衣服上的花紋,也並不介意她的出現,所以並沒有驚動她。她摩挲著那些墓碑,在聆聽著什麼。後來,她朝我藏身的這邊走了過來,我聽到她在喃喃自語。 “奇怪,這邊居然連一座墳也沒有。真不明白,肯定有原因……竟然寸草不生。”她歪著頭,皺起了額頭,“只有一棵孤零零的花楸樹。”她伸出手,撫摸著它光滑的銀色樹皮。隨即她停下來,打了個寒戰,離開了。 我第一次意識到,在我藏身之處,的確寸草不生。這邊的圍牆已經坍塌,也沒有人修整,更奇怪的是,石頭縫裡連青苔都沒有;而圍牆的其他部分則保存完好。我真應該早點兒留意到這一點的,但很可惜,我從來沒想過這些。其實,要是我留心一些,四處走走,那第一個發現這一情況的,應該就是我了。 這件事說明我並不是唯一造訪這裡的人。但最終,我還是被卷了進去,儘管我心不甘情不願,但要是沒有我接下來的厄運,事情可能會更糟。 可能會死更多人。很多。

六年級:我是二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