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有時讓人覺得恐懼，有時讓人覺得孤獨，但更多時候，黑夜給人希望。
每年都有幾場颱風光臨我的家鄉。
我年少時隨外公外婆住在山上。又一場颱風來臨，屋外的風一陣一陣地襲來，如一隻翻雲覆雨的手。颱風的攻勢一陣猛過一陣，轟隆降地從遠處奔來，仿佛要壓倒一切、吞沒一切。到後來，我幾乎可以感覺到房子在顫動。屋頂響起沙沙聲和噼哩啪啦的聲音。那是細沙碎石的移動聲、斷裂的樹枝的掉落聲。颱風中的房子就像浪潮中的一葉小舟。
外婆點起油燈，嘴裡不住地祈禱，颱風啊，早點走吧，別再吹了。颱風是間歇性的，似乎吹過一陣就要恢復下體力。每當一陣風來，外婆的身子就不住地打顫。那時我還小，但已經知道颱風的恐怖。每當屋子抖動時，我心裡就忍不住一陣絕望。
外公低聲道，睡吧，別再點著燈了，明天醒來颱風就走了。外婆沒把燈滅掉，但顯然沒有更好的辦法。颱風肆虐的夜晚確實令人恐懼，但好在黑夜不會一直存在。
外婆又默默地祈禱了一番，終於合衣睡下，但她怎么也睡不著。我相信外公也睡不著，我們在做同一件事——等天明。
想到天總會亮起來，我心裡的烏雲終於少去一些。要是沒有黎明，沒有白天，心裡的絕望該怎樣釋放。
在漫漫黑夜中，我們仨數著一分一秒過去的時間，似乎時間每過一秒，我們離恐懼就遠一點。外公過一會兒就起來撒尿，每次尿完都要看一下手錶。兩點半了，再過兩三個小時天就亮了。四點了，再過個把多小時天就亮了。他像是自言自語。其實他在在安慰我們，也在安慰自己。此刻，只有天明才能幫助我們走出恐懼和絕望。黑夜固然可怕，因為黑夜讓我們只能把所有的恐懼裝在心裡。好在黑夜之後有白天，那么在黑夜裡，我們所能做的，只能是滿懷希望地等待。
有段時間我得了慢性結膜炎。先是左眼癢得厲害，然後是右眼。醫生給我開了些藥和一瓶眼藥水。每天晚上我滴完眼藥水就閉眼躺在床上，不再把眼睛睜開。我當然睡不著，但我逼自己閉著眼睛，我恨不得一下子就滑入睡眠深處，恨不得夜晚早點過去。因為我總覺得第二天醒來眼睛就沒事了。在眼睛不舒服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期待夜晚的到來，我渴望閉眼。我渴望黑夜，是因為渴望第二天天明。我把每一個夜晚都當作格子，並在裡面存滿期待。
我想，並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有一天，我和一位朋友聊天，她說身體不怎么舒服。我關切地問她要不要去看一下醫生。她回復沒事，睡一覺就好了。我相信那個夜晚肯定暫存了她的希望。
最近幾年，我經常遇到一些在深夜喝酒的人。他們在大排檔里狠狠地往自己的胃裡灌酒。我相信一定有人是因為開心才這么乾，但更多人是因為傷心。或因為工作，或因為家庭，或因為感情，他們說得最多的一句就是“沒事，醉了睡一覺”就好了。他們很少在中午喝酒。他們不是把自己交給了酒，而是把自己交給了黑夜。因為黑夜會把他們帶向黎明。
黑夜有時讓人覺得恐懼，有時讓人覺得孤獨，但更多時候，黑夜給人希望。如果沒有黑夜，希望該往哪生長。
作者：范澤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