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散文家獎的獲獎感言

很高興能夠獲得第十一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獎。感謝組委會、各位評審及南方都市報。這個獎與其說是嘉獎我個人,倒不是說是在嘉獎梁莊。在這個光鮮華麗卻又塵土飛揚的時代,梁莊的農民,從梁莊出發,在中國大地上遷徙、流轉、離散,去尋找那“奶與蜜的流淌之地”,尋找幸福、公平和正義,宛如“出埃及記”。

但是,梁莊人卻成為一種反諷的存在。他們沒有找到“奶與蜜”,卻在城市的邊緣和陰影處掙扎、流浪,被歧視、被遺忘、被驅趕,身陷困頓。對他們而言,律法時代還遠未來臨。他們仍是被遺棄的子民。他們承受著這個時代最深的重壓,但同時,卻又那么堅韌、樂觀,永遠不放棄內心的渴望,不放棄對溫暖、尊嚴、團圓和救贖的渴望。我願意因這個重要的獎項而讓更多的人去感受梁莊。我要感謝梁莊和梁莊人。我從那裡得到的,將永遠無以回報。

帕慕克在凝視伊斯坦堡時,他說他的內心充滿了“呼愁”(huzn)。用中文來翻譯,“呼愁”或可以用“憂傷”來對應。“憂傷”,是一種集體情緒和某種共同氛圍,蘊藏在這個時代的每一處廢墟之中。並且,我們越是決心清除這一廢墟,“憂傷”就越是清晰地存在於生活在這個時代的每個人心中。

是的,憂傷,當奔波於大地上各個城市和城市的陰暗角落時,當看到梁莊的鄉親們時,我的心充滿憂傷,不是因為個體孤獨或疲憊而產生的憂傷,而是因為那數千萬人共同的命運、共同的場景和共同的凝視而產生的憂傷。憂傷不只來自於這一場景中所蘊含的深刻矛盾,制度與個人,城市與鄉村等等,也來自於它逐漸成為我們這個國度最正常的風景的一部分,成為現代化追求中的代價和犧牲。它成為一種象徵存在於我們每個人的心靈中。我們按照這一象徵分類、區別、排除、驅逐,並試圖建構一個摒除這一切的新的自我的堡壘。

然而,如何能夠真正呈現出“農民工”的生活,如何能夠呈現出這一生活背後所蘊含的我們這一國度的制度邏輯、文明衝突和性格特徵,卻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並非因為沒有人描述過或關注過他們,恰恰相反,而是因為被談論過多。大量的新聞、圖片和電視不斷強化,要么是呼天搶地的悲劇、灰塵滿面的麻木,要么是掙到錢的幸福、滿意和感恩,還有那在中國歷史中不斷閃現的“下跪”風景,仿佛這便是他們存在形象的全部。“農民工”,已經成為一個包含著諸多社會問題,歧視、不平等、對立等複雜含義的詞語,它包含著一種社會成規和認知慣性,會阻礙我們去理解這一詞語背後更複雜的社會結構和生命存在。

農村與城市在當代社會中的結構性矛盾被大量地簡化,簡化為傳統與現代、貧窮與富裕、愚昧與文明的衝突,簡化為一個線性的、替代的發展。我們對農村、農民和傳統的想像越來越狹窄,對幸福、新生活和現代的理解力也越來越一元化。實際上,在這一思維觀念下,“農民工”非但沒有成為市民,沒有接受到公民教育,反而更加“農民化”。

我們缺乏一種真正的自我參與進去的哀痛。哀痛,就是自我,就是歷史和傳統,就是在面對未來時過去的影子。用哀痛的語言來傳達憂傷,那共同風景中每一生活所蘊藏的點滴憂傷。哀痛和憂傷不是為了傾訴和哭泣,而是為了對抗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