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師,明年要寫畢業論文了。很想問您一句弱弱的話,不過我覺得仍然有必要問。因為您的分析真誠率直。對於碩士論文來講,怎樣把握思路和選題才不會大而無當?為什麼那么多的碩士論文避重就輕,寫個案分析呢?您如何看待?
學生憷於寫畢業論文,這心理頗可理解。想到答辯委員會拿腔作勢地刁難你,那滋味就別提了。
學生不會寫論文,老師著急,甚至於發脾氣,這心理也可以理解,但我不準備站在老師的立場上說話,儘管我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們的教育制度和教育理念,基本上是系統地扼殺獨立思考和懷疑精神——而這就是寫論文的根本動力。
缺少了獨立思考和懷疑精神,論文其實是沒有辦法寫的。學生逼得實在沒轍了,於是就採取這么一種策略:就我所在的美學專業而言,起碼三分之二的選題根本就不屬於美學,而是屬於藝術批評(你所謂的“個案研究”),或者某種歷史敘述那類東西——我簡直不認為這些東西是學術——這種東西,僅僅是方便於堆積空話和材料,以便湊成篇幅。
如果你在這兩年內不曾以批判的態度認真讀過美學理論原著或者比較好的二手材料,或者你發現你自己根本就不喜歡抽象思維,那你是選錯了專業,那你只好採取我才說的那種低級策略,矇混過關得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你還得準備自貶人格,對答辯委員會報以諂媚的微笑,並且肉麻地奉承他們,接受他們頗有優越感的奚落——然後,他們賞給你一個文憑。只能如此了。
如果你讀了不少理論,而且那些互相矛盾的理論使你產生了某種“不安的”感覺,那就不錯了。但是,如果你不敢獨立思考,缺乏懷疑精神,你仍然有麻煩——你無法合乎邏輯地反駁那些流行的理論,因此也無能於產生和表達自己的理解和思想。
獨立思考和懷疑精神,決不意味著膽大和蠻幹。思考和懷疑必須基於邏輯。這就是說,你得保證你能夠合乎邏輯、鏗鏘有力地為你提出的一個什麼想法辯護,使那些刁難你的答辯委員會啞口無言。
假定你已經有一個模糊的看法(論點),但覺得自己底氣不足——這倒不是你拿不準自己說得對不對,而主要是因為恐懼(想想答辯委員會那些虐待狂吧),那你就得為自己打打氣。我記得我當年寫博士論文之前的心理狀態是這樣的:我有不少我堅信的新觀點(有一些已經在我腦子裡翻騰了幾年),但仍然恐懼,遲遲不肯動筆。我是這么治療自己的心理障礙的:正襟危坐,出聲地讀叔本華的論文。為什麼讀叔本華?這個人很狂,狂到不把同代的黑格爾放在眼裡。我和叔本華一起激動得發抖。這就到了午夜之後。放下叔本華,開始讀朱光潛的博士論文《悲劇心理學》,心態稍微沉穩一些,但仍然熱血沸騰。然後,打開一個慘白的word文檔,在心裡惡狠狠地咒罵“去你爹的,我豁出去了,我就是叔本華,我就是朱光潛,我有值得你們仔細考慮的思想,你們這幫傢伙,給我仔細聽好了!”於是,開始打字,一口氣寫了第一章,寫到天光大亮。緊箍咒解除了,心理輕鬆了。然後睡了一整天。到晚上繼續寫。在整個寫作過程中,我一直保持著這種鬥志,一種嗑了藥似的亢奮狀態。有一些我洋洋自得的想法是在寫作過程中出現的,事先未曾預料到。我記得,我的論證發展到一個節骨眼的時候,一個問題擋住了我:在當時我已經寫好的那些,顯然暗示藝術和美之間不存在任何必然的關係——哎呀,美和藝術卻總是糾纏在一起,我否定這種關係,大大地不合流行的看法。我寫不下去了。——去你爹的!我心裡想,流行的看法是錯誤的,我才是對的!於是臨時加了一章,而且題目故意具有挑釁性:“反駁井蛙之見:藝術的本質不是美”。口氣不但不謙虛,而且頗為張狂——但我有邏輯根據,起碼我相信我有這根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