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史》卷三十一 列傳第十九

高允(從祖弟祐 祐曾孫德正 祐從子乾 昂 季式)

高允,字伯恭,勃海蓚人,漢太傅裒之後也。曾祖慶,慕容垂司空。祖父泰,吏部尚書。父韜,少以英朗知名,同郡封懿雅相推敬。亦仕慕容垂,為太尉從事中郎。道武平中山,以為丞相參軍,早卒。

允少孤夙成,有奇度,清河崔宏見而異之,嘆曰:"高子黃中內潤,文明外照,必為一代偉器,但吾恐不見耳。"年十餘歲,祖父泰喪,還本郡。允推財與二弟而為沙門,名法淨,未久而罷。性好文學,擔笈負書,千里就業。博通經史、天文、術數,尤好《春秋公羊》。曾作《塞上公詩》,有混欣戚、遺得喪之致。

神蒨三年,太武舅陽平王杜超行征南大將軍,鎮鄴,以允為從事中郎,年四十餘矣。超以方春而諸州囚不決,表允與中郎呂熙等分詣諸州,共評獄事。熙等皆以貪穢得罪,唯允以清平獲賞。府解,還家教授,受業者千餘人。

四年,與盧玄等俱被征,拜中書博士,遷侍郎。與太原張偉並以本官領衛大將軍樂安王范徒事中郎。范,太武寵弟,西鎮長安,允甚有匡益,秦人稱之。尋被征還。樂平王丕西討上邽,復以本官參丕軍事。以謀平涼州之勛,賜爵汶陽子。後奉詔領著作郎,與司徒崔浩述成國記。

時浩集諸術士,考校漢元以來,日月薄蝕,五星行度,並譏前史之失,別為魏歷以示允。允曰:"善言遠者,必先驗於近。且漢元年冬十月,五星聚於東井,此乃歷術之淺事。今譏漢史而不覺此謬,恐後之譏今,猶今之譏古。"浩曰:"所謬云何?"允曰:"案《星傳》,金、水二星,常附日而行,冬十月,日旦在尾、箕,昏沒於申南,而東井方出於寅北,二星何因背日而行?是史官欲神其事,不復推之於理。"浩曰:"欲為變者,何所不可?君獨不疑三星之聚,而怪二星之來。"允曰:"此不可以空言爭,宜更審之。"時坐者鹹怪,唯東宮少傅游雅曰:"高君長於歷,當不虛言也。"後歲余,浩謂允曰:"先所論者,本不經心,及更考究,果如君語。以前三月聚於東井,非十月也。"又謂雅曰:"高允之術,陽源之射也。"眾乃嘆服。允雖明於歷數,初不推步有所論說。惟游雅數以災異問允。允曰:"昔人有言,知之甚難。既知,復恐漏泄,不如不知也。天下妙理至多,何遽問此。"雅乃止。尋以本官為秦王翰傅。後敕以經授景穆,甚見禮待。又詔允與侍郎公孫質、李靈、胡方回共定律令。

太武引允與論刑政,言甚稱旨。因問允"萬機何者為先"。時多禁封良田,又京師游食眾。允因曰:"臣少也賤,所知唯田,請言農事。古人云:方一里則為田三頃七十畝,方百里則田三萬七千頃。若勸之,則畝益三升;不勸,則畝損三升。方百里損益之率,為粟二百二十二萬斛,況以天下之廣乎?若公私有儲,雖遇飢年,復何憂乎?"帝善之,遂除田禁,悉以授百姓。

初,崔浩薦冀、定、相、幽、並五州士數十人,各起家為郡守。景穆謂誥曰:"先召之人,亦州郡選也,在職已久,勤勞未答。今可先補前召,外任郡縣;以新召者代為郎吏。又守令宰人,宜使更事者。"浩固爭而遣之。允聞之,謂東宮博士管恬曰:"崔其不免乎!苟逞其非而校勝於上,何以能濟?遼東公翟黑子有寵於太武,奉使并州,受布千疋。事發,黑子問允:"主上問我,首乎?諱乎?"允曰:"公幃幄寵臣,答詔宜實。"中書侍郎崔鑒、公孫質等鹹言宜諱之。黑子以鑒等為親己,怒而絕允,而不以實對,終獲罪戮。

時著作令史閔湛、郄檦性巧佞,為崔浩信待。見浩所注《詩》、《書》、《論語》及《易》,遂上疏言馬、鄭、王、賈不如浩之精微,請收藏境內諸書,班浩所注。並求敕浩注《禮》、《傳》。浩亦表薦湛有著述才。湛等又勸浩刊所撰國史於石,以彰直筆。允聞之,謂著作郎宗欽曰:"閔湛所營分寸之間,恐為崔門萬世之禍,吾徒無類矣。"未幾而難作。

初,浩之被收,允直中書省。景穆使召允,留宿宮內。翌日,命驂乘至宮門,謂曰:"入當見至尊,吾自導卿,脫至尊有問,但依吾說。"既入見,景穆言允小心慎密,且微賤,制由於浩,請赦之。帝召允謂曰:"國書皆浩作不?"允曰:"《太祖記》,前著作郎鄧彥海所撰;《先帝記》及《今記》,臣與浩同作,然而臣多於浩。"帝大怒曰:"此甚於浩,安有生路?"景穆曰:"天威嚴重,允迷亂失次耳。臣向問,皆雲浩作。"帝問:"如東宮言不?"允曰:"臣罪應滅族,不敢虛妄。殿下以臣侍講日久,哀臣乞命耳。實不問臣,不敢迷亂。"帝謂景穆曰:"直哉!此亦人情所難,而能臨死不移。且對君以實,貞臣也,寧失一有罪,宜宥之。"允竟得免。於是召浩前,使人詰,惶惑不能對。允事事申明,皆有條理。時帝怒甚,敕允為詔,自浩以下,僮吏以上,一百二十八人皆夷五族。允持疑不為,頻詔催切,允乞更一見,然後為詔。詔引前,允曰:"浩之所坐,若更有餘釁,非臣敢知。直以犯觸,罪不至死。"帝怒,命介士執允。景穆拜請,帝曰:"無此人忿朕,當有數千口死矣!"浩竟族滅,余皆身死。宗欽臨刑嘆曰:"高允其殆聖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