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一 袁尚寶相術動名卿 鄭舍人陰功叨世爵


那舍人北邊出身,從小曉得些弓馬;今在指揮家,帶了同往薊州任所,廣有了得的教師,日日教習,一發熟嫻,指揮愈加喜歡;況且做人和氣,又凡事老成謹慎,合家之人,無不相投。指揮已把他名字報去,做了個應襲舍人。那指揮在巡撫標下,甚得巡撫之心。年終累薦,調入京營,做了游擊將軍,連家眷進京,鄭舍人也同往。到了京中,騎在高頭駿馬上,看見街道,想起舊日之事,不覺悽然淚下。有詩為證:
昔年在此拾遺金,襤褸身軀乞丐心。
怒馬鮮衣今日過,淚痕還似舊時深。
且說鄭游擊又與舍人用了些銀子,得了應襲冠帶,以指揮職銜聽用。在京中往來拜客,好不氣概!他自離京中,到這個地位,還不上三年。此時王部郎也還在京中,舍人想道:“人不可忘本,我當時雖被王家趕了出來,卻是主人原待得我好的。只因袁尚寶有妨礙主人之說,故此聽信了他,原非本意。今我自到義父家中,何曾見妨了誰來?此乃尚寶之妄言,不關舊主之事。今得了這個地步,還該去見他一見,才是忠厚。只怕義父怪道翻出舊底本,人知不雅,未必相許。”即把此事,從頭至尾,來與養父鄭游擊商量。游擊稱讚道:“貴不忘賬,新不忘舊,都是人生實受用好處。有何妨礙?古來多少王公大人,天子宰相,在塵埃中屠沽下賤起的,大丈夫正不可以此芥蒂。”
舍人得了養父之言,即便去穿了素衣服,腰奈金鑲角帶,竟到王部郎寓所來。手本上寫著“門不走卒應襲聽用指揮鄭興邦叩見”。
王部郎接了手本,想了一回道:“此是何人,卻來見我?又且寫‘門下走卒’,是必曾在那裡相會過來。”心下疑惑。元來京里部官清淡,見是武官來見,想是有些油水的,不到得作難,就叫“請進”。鄭舍人一見了王部郎,連忙磕頭下去。王部郎雖是舊主人,今見如此冠帶換扮了,一時那裡遂認得,慌忙扶住道:“非是統屬,如何行此禮?”舍人道:“主人豈不記那年的興兒么?”部郎仔細一看,骨格雖然不同,體態還認得出,吃了一驚道:“足下何自能致身如此?”舍人把認了義父,討得應襲指揮,今義父見在京營做游擊的話,說了一遍,道:“因不忘昔日看待之恩,敢來叩見。”王部郎見說罷,只得看坐。舍人再三不肯道:“分該侍立。”部郎道:“今足下已是朝廷之官,如何拘得舊事?”舍人不得已,旁坐了。部郎道:“足下有如此後步,自非家下所能留。只可惜袁尚寶妄言誤我,致得罪於足下,以此無顏。”舍人道:“凡事有數,若當時只在主人處,也不能得認義父,以有今日。”部郎道:“事雖如此,只是袁尚寶相術可笑,可見向來浪得虛名耳。”
正要擺飯款待,只見門上遞上一帖進來道:“尚寶袁爺要來面拜。”部郎撫掌大笑道:“這個相不著的又來了。正好取笑他一回。”便對舍人道:“足下且到裡面去,只做舊妝扮了,停一會待我與他坐了,竟出來照舊送茶,看他認得出認不出?”舍人依言,進去卸了冠帶,與舊日同伴,取了一件青長衣披了。聽得外邊尚寶坐定討茶,雙手捧一個茶盤,恭恭敬敬出來送茶。袁尚寶注目一看,忽地站了起來道:“此位何人?乃在此送茶!”部郎道:“此前日所逐出童子興兒便是。今無所歸,仍來家下服役耳。”尚寶道:“何太欺我?此人不論後日,只據目下,乃是一金帶武職官,豈宅上服役之人哉?”部郎大笑道:“老先生不記得前日相他妨礙主人,累家下人口不安的說話了?”尚寶方才省起向來之言,再把他端相了一回,笑道:“怪哉!怪哉!前日果有此言,卻是前日之言,也不差。今日之相,也不差。”部郎道:“何解?”尚寶道:“此君滿面陰德紋起,若非救人之命,必是還人之物,骨相已變。看來有德於人,人亦報之。今日之貴,實由於此。非學生有誤也。”舍人不覺失聲道:“袁爺真神人也!”遂把廁中拾金還人與摯到河間認義父親,應襲冠帶前後事,各細說了一遍,道:“今日念舊主人,所以到此。”部郎起初只曉得認義之事,不曉得還金之事。聽得說罷,肅然起敬道:“鄭君德行,袁公神術,俱足不朽!快教取鄭爺冠帶來。”穿著了,重新與尚寶施禮。部郎連尚寶多留了筵席,三人盡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