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九 宣徽院仕女鞦韆會 清安寺夫婦笑啼緣


且說拜住在家,聞得此變,情知小姐為彼而死。曉得樞寄清安寺中,要去哭他一番。是夜來到寺中,見了棺樞,不覺傷心,撫膺大慟,真是哭得三生諸佛都垂淚,滿房禪侶盡長叮。哭罷,將雙手扣棺道:“小姐陰靈不遠,拜住在此。”只聽得棺內低低應道:“快開了棺,我已活了。”拜住聽得明白,欲要開時,將棺木四周一看,漆釘牢固,難以動手。乃對本房主僧說道:“棺中小姐,元是我妻屈死。今棺中說道已活,我欲開棺,獨自一人難以著力,須求師父們幫助。”僧道:“此宣徽院小姐之棺,誰敢私開?開棺者須有罪。”拜住道:“開棺之罪,我一力當之,不致相累,況且暮夜無人知覺。若小姐果活了,放了出來,棺中所有,當與師輩共分。若是不活,也等我見他一面,仍舊蓋上,誰人知道?”那些僧人見說共分所有,他曉得棺中隨殮之物甚厚,也起了利心;亦且拜住興頭時與這些僧人也是門徒施主,不好違拗。便將一把斧頭,把棺蓋撬將開來。只見劃然一聲,棺蓋開處,速哥失里便在棺內坐了起來。見了拜住,彼此喜極。拜住便說道:“小姐再生之慶,果是真數,也虧得寺僧助力開棺。”小姐便脫下手上金訓一對及頭上首飾一半,謝了僧人,剩下的還直數萬兩。拜住與小姐商議道:“本該報宣徽得知,只是恐怕百變。而今身邊有財物,不如瞞著遠去,只央寺僧買些漆來,把棺木仍舊漆好,不說出來。神不知,鬼不覺,此為上策。”寺僧受了重賄,無有不依,照舊把棺木漆得光淨牢固,並不露一些風聲。拜住挈了速哥失里,走到上都尋房居住。那時身邊豐厚,拜住又尋了一館,教著蒙古生數人,復有月俸,家道從容,盡可過日。夫妻兩個,你恩我愛,不覺已過一年。也無人曉得他的事,也無人曉得甚么宣徽之女,同僉之子。
卻說宣徽自喪女後,心下不快,也不去問拜住下落。好些時不見了他,只說是流離顛沛,連存亡不可保了。一日旨意下來,拜宣徽做開平尹,宣徽帶了家眷赴任。那府中事體煩雜,宣徽要請一個館客做記室,代筆札之勞。爭奈上都是個極北夷方,那裡尋得個儒生出來?訪有多日,有人對宣徽道:“近有個士人,自大都挈家寓此,也是個色目人,設帳民間,極有學問。府君若要覓西賓,只有此人可以充得。”宣徽大喜,差個人拿帖去,快請了來。拜住看見了名帖,心知正是宣徽。忙對小姐說知了,穿著整齊,前來相見,宣徽看見,認得是拜住,吃了一驚,想道:“我幾時不見了他,道是流落死亡了,如何得衣服濟楚,容色充盛如此?”不覺追念女兒,有些傷感起來。便對拜住道:“昔年有負足下,反累愛女身亡,慚恨無極!今足下何因在此?曾有親事未曾?”拜住道:“重蒙垂念,足見厚情。小婿不敢相瞞,令愛不亡,見同在此。”宣徽大驚道:“那有此話!小女當日自就縊,今屍棺見寄清安寺中,那得有個活的在此間?”拜住道:“令愛小姐與小婿實是夙緣未絕,得以重生。今見在寓所,可以即來相見,豈敢有誑!”
宣徽忙走進去與三夫人說了,大家不信。拜住又叫人去對小姐說了,一乘轎竟抬入府衙里來。驚得合家人都上前來爭看,果然是速哥失里。那宣徽與三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且抱著頭哭做了一團。哭罷,定睛再看,看去身上穿戴的,還是殮時之物,行步有影,衣衫有縫,言語有聲,料想真是個活人了。那三夫人道:“我的兒,就是鬼,我也捨不得放你了!”只有宣徽是個讀書人見識,終是不信。疑心道:“此是屈死之鬼,所以假託人形,幻惑年少。”口裡雖不說破,卻暗地使人到大都清安寺問僧家的緣故。僧家初時抵賴,後見來人說道已自相逢廝認了,才把真心話一一說知。來人不肯便信,僧家把棺木撬開與他看,只見是個空棺,一無所有。回來報知宣徽道:“此情是實。”宣徽道:“此乃宿世前緣也!難得小姐一念不移,所以有此異事。早知如此,只該當初依我說,收養了女婿,怎見得有此多般?”三夫人見說,自覺沒趣,懊悔無極,把女婿越看待得親熱,竟贅他在家中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