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 李克讓竟達空函 劉元普雙生貴子


卻說汴京有個舉子李遜,字克讓,年三十六歲。親妻張氏,生子李彥青,小字春郎,年方十六。本是西粵人氏,只為與京師遙遠,十分孤貧,不便赴試。數年前挈妻攜子流寓京師,卻喜中了新科進士,除授錢塘縣尹,擇個吉日,一同到了仕所。李克讓看見湖山佳勝,宛然神仙境界,不覺心中爽然。誰想貧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個不起之症。正是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只奔福輕人。那張氏與春郎請醫調治,百般無效,看看待死。
一日李克讓喚妻子到床前,說道:“我苦志一生,得登黃甲,死亦無恨。但只是無家可奔,無族可依,撇下寡婦孤兒,如何是了?可痛!可憐!”說罷,淚如雨下。張氏與春郎在旁勸住。克讓想道:“久聞洛陽劉元普仗義疏財,名傳天下,不論識認不識認,但是以情相求,無有不應。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便叫:“娘子,扶我起來坐了。”又叫兒子春郎取過文房四寶,正待舉筆,忽又停止。心中好生躊躇道:“我與他從來無交,難敘寒溫。這書如何寫得?”疾忙心生一計,分付妻兒取湯取水,把兩個人都遣開了。及至取得湯水來時,已自把書重重封固,上面寫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遜書呈洛陽恩兄劉元普親拆”。把來遞與妻兒收好,說道:“我有個八拜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劉元普,本籍洛陽人氏。此人義氣乾霄,必能濟汝母子。將我書前去投他,料無阻拒。可多多拜上劉伯父,說我生前不及相見了。”隨分付張氏道:“二十載恩情,今長別矣。倘蒙伯父收留,全賴小心相處。必須教子成名,補我未逮之志。你已有遺腹兩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讀父書;若生女時,將來許配良人。我雖死亦暝目。”又分付春郎道:“汝當事劉伯父如父,事劉伯母如母。又當孝敬母親,勵精學業,以圖榮顯,我死猶生。如違我言,九泉之下,亦不安也!”兩人垂淚受教。又囑咐道:“身死之後,權寄棺木浮丘寺中,俟投過劉伯父,徐圖殯葬。但得安土埋藏,不須重到西粵。”說罷,心中硬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遜如此清貧,難道要做滿一個縣令,也不能勾!”當時驀然倒在床上,已自叫喚不醒了。正是:
君恩新荷喜相隨,誰料天年已莫追!
休為李君傷夭逝,四齡已可做顏回。
張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復甦。張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劉君不肯相客,如何處置?”春郎道:“如今無計可施,只得依從遺命。我爹爹最是識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見得。”張氏即將囊橐檢點,那曾還剩得分文?元來李克讓本是極孤極貧的,做人甚是清方。到任又不上一月,雖有些少,已為醫藥廢盡了。還虧得同僚相助,將來買具棺木盛殮,停在衙中。母子二人朝夕哭奠,過了七七之期,依著遺言寄柩浮丘寺內。收拾些小行李盤纏,帶了遺書,飢餐渴飲,夜宿曉行,取路投洛陽縣來。
卻說劉元普一日正在書齋閒玩古典,只見門上人報導:“外有母子二人,口稱西粵人氏,是老爺至交親戚,有書拜謁。”元普心下著疑,想道:“我那裡來這樣遠親?”便且叫請進。母子二人,走到跟前,施禮已畢。元普道:“老夫與賢母子在何處識面?實有遺忘,伏乞詳示。”李春郎笑道:“家母、小侄,其實不曾得會。先君卻是伯父至交。”元普便請姓名。春郎道:“先君李遜,字克讓,母親張氏。小侄名彥青,字春郎。本貫西粵人氏。先君因赴試,流落京師,以後得第,除授錢塘縣尹。一月身亡,臨終時憐我母子無依,說有洛陽劉伯父,是幼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後齎了手書,自任所前來拜懇。故此母子造宅,多有驚動。”元普聞言,茫然不知就裡。春郎便將書呈上,元普看了封簽上面十五字,好生詫異。及至拆封看時,卻是一張白紙。吃了一驚,默然不語,左右想了一回,猛可里心中省悟道:“必是這個緣故無疑,我如今不要說破,只教他母子得所便了。”張氏母子見他沉吟,只道不肯容納,豈知他卻是天大一場美意!元普收過了書,便對二人說道:“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會,誰知已作古人?可憐!可憐!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了。”便叫請出王夫人來說知來歷,認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禮自居,當時擺設筵席款待二人。酒間說起李君靈樞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應承殯葬之事。王夫人又與張氏細談,已知他有遺腹兩月了。酒散後,送他母子到南樓安歇。傢伙器皿無一不備,又撥幾對仆服侍。每日三餐,十分豐美。張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過望,誰知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盡。過了幾時,元普見張氏德性溫存,春郎才華英敏,更兼謙謹老成,愈加敬重。又一面打發人往錢塘扶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