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三 劉東山夸技順城門 十八兄奇蹤村酒肆


明日,並轡出汀州。少年在馬上問道:“久聞先輩最善捕賊,一生捕得多少?也曾撞著好漢否?”東山正要夸逞自家手段,這一問揉著癢處,且量他年小可欺,便侈口道:“小可生平兩隻手一張弓,拿盡綠林中人,也不記其數,並無一個對手。這些鼠輩,何足道哉!而今中年心懶,故棄此道路。倘若前途撞著,便中拿個把兒你看手段!”少年但微微冷笑道:“元來如此。”就馬上伸手過來,說道:“借肩上寶弓一看。”東山在騾上遞將過來,少年左手把住,右手輕輕一拽就滿,連放連拽,就如一條軟絹帶。東山大驚失色,也借少年的弓過來看。看那少年的弓,約有二十斤重,東山用盡平生之力,面紅耳赤,不要說扯滿,只求如初八夜頭的月,再不能勾。東山惺恐無地,吐舌道:“使得好硬弓也!”便向少年道:“老弟神力,何至於此!非某所敢望也。”少年道:“小人之力,可足稱神?先輩弓自太軟耳。”東山讚嘆再三,少年極意謙謹。晚上又同宿了。
至明日又同行,日西時過雄縣。少年拍一拍馬,那馬騰雲也似前面去了。東山望去,不見了少年。他是賊窠中弄老了的,見此行止,如何不慌?私自道:“天教我這番倒了架!倘是個不良人,這樣神力,如何敵得?勢無生理。”心上正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沒奈何,迍迍行去。行得一二鋪,遙望見少年在百步外,正弓挾矢,扯個滿月,向東山道:“久聞足下手中無敵,今日請先聽箭風。”言未罷,颶的一聲,東山左右耳根但聞肅肅如小鳥前後飛過,只不傷著東山。又將一箭引滿,正對東山之面,大笑道:“東山曉事人,腰間騾馬錢快送我罷,休得動手。”東山料是敵他不過,先自慌了手腳,只得跳下鞍來,解了腰間所系銀袋,雙手捧著,膝行至少年馬前,叩頭道:“銀錢謹奉好漢將去,只求饒命!”少年馬上伸手提了銀包,大喝道:“要你性命做甚?快走!快走!你老子有事在此,不得同兒子前行了。”掇轉馬頭,向北一道煙跑,但見一路黃塵滾滾,霎時不見蹤影。
東山呆了半響,捶胸跌足起來道:“銀錢失去也罷,叫我如何做人?一生好漢名頭,到今日弄壞,真是張天師吃鬼迷了。可恨!可恨!”垂頭喪氣,有一步沒一步的,空手歸交河。到了家裡,與妻子說知其事,大家懊惱一番。夫妻兩個商量,收拾些本錢,在村郊開個酒鋪,賣酒營生,再不去張弓挾矢了。又怕有人知道,壞了名頭,也不敢向人說著這事,只索罷了。過了三年,一日,正值寒冬天道,有詞為證:
霜瓦鴛鴦,風簾翡翠,今年早是寒少。矮釘明窗,側開朱戶,斷莫亂教人到。重陰未解,雲共雪商量不了。青帳垂氈要密,紅幕放圍宜小。調寄《天香》。
卻說冬日間,東山夫妻正在店中賣酒,只見門前來了一夥騎馬的客人,共是十一個。個個騎的是自備的高頭駿馬,鞍轡鮮明。身上俱緊束短衣,腰帶弓矢刀劍。次第下了馬,走入肆中來,解了鞍輿。劉東山接著,替他趕馬歸槽。後生自去剿草煮豆,不在話下。內中只有一個未冠的人,年紀可有十五六歲,身長八尺,獨不下馬,對眾道:“弟十八自向對門住休。”眾人都答應一聲道:“咱們在此少住,便來伏侍。”只見其人自走對門去了。
十人自來吃酒,主人安排些雞、豚、牛、羊肉來做下酒。須臾之間,狼饗虎咽,算來吃勾有六七十斤的肉,傾盡了六七壇的酒,又教主人將酒肴送過對門樓上,與那未冠的人吃。眾人吃完了店中東西,還叫未暢,遂開皮囊,取出鹿蹄、野雉、燒兔等物,笑道:“這是我們的樂道,可叫主人來同酌。”東山推遜一回,才來坐下。把眼去逐個瞧了一瞧,瞧到北面左手那一人,氈簽兒垂下,遮著臉不甚分明。猛見他抬起頭來,東山仔細一看,嚇得魂不附體,只叫得苦。你道那人是誰?正是在雄縣劫了騾馬錢去的那一個同行少年。東山暗想道:“這番卻是死也!我些些生計,怎禁得他要起?況且前日一人尚不敢敵,今人多如此,想必個個是一般英雄,如何是了?”心中忒忒的跳,真如小鹿兒撞,面向酒杯,不敢則一聲。眾人多起身與主人勸酒。坐定一會,只見北面左手坐的那一個少年把頭上氈笠一掀,呼主人道:“東山別來無恙么?往昔承挈同行周鏇,至今想念。”東山面如土色,不覺雙膝跪下道:“望好漢恕罪!”少年跳離席間,也跪下去,扶起來挽了他手道:“快莫要作此狀!快莫要作此狀!羞死人。昔年俺們眾兄弟在順城門店中,聞卿自誇手段天下無敵。眾人不平,卻教小弟在途間作此一番輕薄事,與卿作耍,取笑一回。然負卿之約,不到得河間。魂夢之間,還記得與卿並轡任丘道上。感卿好情,今當還卿十倍。”言畢,即向囊中取出千金,放在案上,向東山道:“聊當別來一敬,快請收進。”東山如醉如夢,呆了一響,怕又是取笑,一時不敢應承。那少年見他遲疑,拍手道:“大丈夫豈有欺人的事?東山也是個好漢,直如此膽氣虛怯!難道我們弟兄直到得真箇取你的銀子不成?快收了去。”劉東山見他說話說得慷慨,料不是假,方才如醉初醒,如夢方覺,不敢推辭。走進去與妻子說了,就叫他出來同收拾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