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五 訴窮漢暫掌別人錢 看財奴刁買冤家主


小二三腳兩步走到對門,與陳德甫說了這個緣故。陳德甫踱到店裡,問小二道:“在那裡?”小二叫周秀才與他相見了。陳德甫一眼看去,見了小孩子長壽,便道:“好個有福相的孩兒!”就問周秀才道:“先生,那裡人氏?姓甚名誰?因何就肯賣了這孩兒?”周秀才道:“小生本處人氏,姓周名榮祖,因家業凋零,無錢使用,將自己親兒情願過房與人為子。先生你敢是要么?”陳德南道:“我不要!這裡有個賈老員外,他有潑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無。若是要了這孩兒,久後家緣家計都是你這孩兒的。”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則個。”陳德甫道:“你跟著我來!”周秀才叫渾家領了孩兒一同跟了陳德甫到這家門首。
陳德甫先進去見了賈員外。員外問道:“一向所託尋孩子的,怎么了?”陳德甫道:“員外,且喜有一個小的了。”員外道:“在那裡?”陳德甫道:“現在門首。”員外道:“是個什麼人的?”陳德甫道:“是個窮秀才。”員外道:“秀才倒好,可惜是窮的。”陳德甫道:“員外說得好笑,那有富的來賣兒女?”員外道:“叫他進來我看看。”陳德甫出來與周秀才說了,領他同兒子進去。秀才先與員外敘了禮,然後叫兒子過來與他看。員外看了一看,見他生得青頭白臉,心上喜歡道:“果然好個孩子!”就問了周秀才姓名,轉對陳德甫道:“我要他這個小的,須要他立紙文書。”陳德甫道:“員外要怎么樣寫?”員外道:“無過寫道:‘立文書人某人,因口食不敷,情原將自己親兒某過繼與財主賈老員外為兒。’”陳德甫道:“只叫‘員外’夠了,又要那‘財主’兩字做甚?”員外道:“我不是財主,難道叫窮漢?”陳德甫曉得是有錢的心性,只顧著道:“是,是。只依著寫‘財主’罷。”員外道:“還有一件要緊,後面須寫道:‘立約之後,兩邊不許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罰鈔一千貫與不悔之人用。’”陳德甫大笑道:“這等,那正錢可是多少?”員外道:“你莫管我,只依我寫著。他要得我多少!我財主家心性,指甲里彈出來的,可也吃不了。”
陳德甫把這話一一與周秀才說了。周秀才只得依著口裡念的寫去,寫到“罰一千貫”,周秀才停了筆道:“這等,我正錢可是多少?”陳德甫道:“知他是多少?我恰才也是這等說,他道:‘我是個臣富的財主。他要的多少?他指甲里彈出來的,著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說得是。”依他寫了,卻把正經的賣價竟不曾填得明白。他與陳德甫也都是迂儒,不曉得這些圈套,只道口裡說得好聽,料必不輕的。豈知做財主的專一苦克算人,討著小更宜,口裡便甜如蜜,也聽不得的。當下周秀才寫了文書,陳德甫遞與員外收了。
員外就領了進去與媽媽看了,媽媽也喜歡。此時長壽已有六歲,心裡曉得了。員外教他道:“此後有人問你姓甚么,你便道我姓賈。”長壽道:“我自姓周。”那賈媽媽道:“好兒子,明日與你做花花襖子穿,我也只是姓周。”員外心裡不快,竟不來打發周秀才。秀才催促陳德甫,德甫轉催員外。員外道:“他把兒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罷了。”陳德甫道:“他怎么肯去?還不曾與他恩養錢哩。”員外就起個賴皮心,只做不省得道:“甚么恩養錢?隨他與我些罷。”陳德甫道:“這個,員外休耍人!他為無錢,才賣這個小的,怎個倒要他恩養錢?”員外道:“他因為無飯養活兒子,才過繼與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飯,我不問他要恩養錢,他倒問我要恩養錢?”陳德甫道:“他辛辛苦苦養這小的與了員外為兒,專等員外與他些恩養錢回家做盤纏,怎這等耍他?”員外道:“立過文書,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說話,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罰一千貫還我,領了這兒子去。”陳德甫道:“員外怎如此斗人耍,你只是與他些恩養錢去,是正理。”員外道:“看你面上,與他一貫鈔。”陳德甫道:“這等一個孩兒,與他一貫鈔忒少。”員外道:“一貫鈔許多寶字哩。我富人使一貫鈔,似挑著一條筋。你是窮人,怎倒看得這樣容易?你且與他去,他是讀書人,見兒子落了好處,敢不要錢也不見得。”陳德甫道:“那有這事?不要錢,不賣兒子了。”再三說不聽,只得拿了一貫鈔與周秀才。秀才正走在門外與渾家說話,安慰他道:“且喜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書,這事多分可成。長壽兒也落了好地。”渾家正要問道:“講到多少錢鈔?”只見陳德甫拿得一貫出來。渾家道:“我幾杯兒水洗的孩兒偌大!怎生只與我貫鈔?便買個泥娃娃,也買不得。”陳德甫把這話又進去與員外說。員外道:“那泥娃娃須不會吃飯。常言道有錢不買張口貨,因他養活不過才賣與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還要我錢?既是陳德甫再三說,我再添他一貫,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紙上寫著黑字,教他拿一千貫來,領了孩子去。”陳德甫道:“他有得這一千貫時,倒不賣兒子了。”員外發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卻沒有。”陳德甫嘆口氣道:“是我領來的不是了。員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兩貫錢就住?我中間做人也難。也是我在門下多年,今日得過繼兒子,是個美事。做我不著,成全他兩家罷。”就對員外道:“在我館錢內支兩貫,湊成四貫,打發那秀才罷。”員外道:“大家兩貫,孩子是誰的?”陳德甫道:“孩子是員外的。”員外笑還顏開道:“你出了一半鈔,孩子還是我的,這等,你是個好人。”依他又去了兩貫鈔,帳簿上要他親筆註明白了,共成四貫,拿出來與周秀才道:“這員外是這樣慳吝苦克的,出了兩貫,再不肯添了。小生只得自支兩月的館錢,湊成四貫送與先生。先生,你只要兒子落了好處,不要計論多少罷。”周秀才道:“甚道理?倒難為著先生。”陳德甫道:“只要久後記得我陳德甫。”周秀才道:“賈員外則是兩貫,先生替他出了一半,這倒是先生齎發了小生,這恩德怎敢有忘?喚孩兒出來叮矚他兩句,我每去罷。”陳德甫叫出長壽來,三個抱頭哭個不住。分付道:“爹娘無奈,賣了你。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饑寒凍餒,只要曉得些人事,敢這家不虧你,我們得便來看你就是。”小孩子不捨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陳德甫只得去買些果子哄住了他,騙了進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