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五 訴窮漢暫掌別人錢 看財奴刁買冤家主


那賈員外過繼了個兒子,又且放著刁勒買的,不費大錢,自得其樂,就叫他做了賈長壽。曉得他已有知覺,不許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舊話,也不許他周秀才通訊息往來,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豈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雙手把人家交還他。那長壽大來也看看把小時的事忘懷了,只認賈員外是自己的父親。可又作怪,他父親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卻心性闊大,看那錢鈔便是土塊般相似。人道是他有錢,多順口叫他為“錢舍”。那時媽媽亡故,賈員外得病不起。長壽要到東嶽燒香,保佑父親,與父親討得一貫鈔,他便背地與家僕興兒開了庫,帶了好些金銀寶鈔去了。到得廟上來,此時正是三月二十六日。明日是東嶽聖帝誕辰,那廟上的人,好不來的多!天色已晚,揀著廓下一個乾淨處所歇息。可先有一對兒老夫妻在那裡。但見:
儀容黃瘦,衣服單寒。男人頭上儒巾,大半是塵埃堆積;女子腳跟羅襪,兩邊泥土粘連。定然終日道途間,不似安居閨閣內。
你道這兩個是甚人?元來正是賣兒子的周榮祖秀才夫妻兩個。只因兒子賣了,家事已空。又往各處投人不著,流落在他方十來年。乞化回家,思量要來賈家探取兒子訊息。路經泰安州,恰遇聖帝生日,曉得有人要寫疏頭,思量賺他兒文,來央廟官。廟官此時也用得他著,留他在這廊下的。因他也是個窮秀才,廟官好意揀這搭乾淨地與他,豈知賈長壽見這帶地好,叫興兒趕他開去。興兒狐假虎威,喝道:“窮弟子快走開!讓我們。”周秀才道:“你們是什麼人?”興兒就打他一下道:“‘錢舍’也不認得!問是什麼人?”周秀才道:“我須是問了廟官,在這裡住的。什麼‘錢舍’來趕得我?”長壽見他不肯讓,喝教打他。興兒正在廝扭,周秀才大喊,驚動了廟官,走來道:“甚么人如此無禮?”興兒道:“賈家‘錢舍’要這搭兒安歇。”廟官道:“家有家主,廟有廟主,是我留在這裡的秀才,你如何用強,奪他的宿處?”興兒道:“俺家‘錢舍’有的是錢,與你一貫錢,借這堝兒田地歇息。”廟官見有了錢,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讓你罷。”勸他兩個另換個所在。周秀才好生不伏氣,沒奈他何,只依了。明日燒香罷,各自散去。長壽到得家裡,賈員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員外,掌把了偌大家私,不在話下。
且說周秀才自東嶽下來,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問賈家訊息。一向不回家,把巷陌多生疏了。在街上一路慢訪問,忽然渾家害起急心疼來,望去一個藥鋪,牌上寫著“施藥”,急走去求得些來,吃下好了。夫妻兩口走到鋪中,謝那先生。先生道:“不勞謝得,只要與我揚名。”指著招牌上字道:“須記我是陳德甫。”周秀才點點頭,念了兩聲“陳德甫”。對渾家道:“這陳德甫名兒好熟,我那裡曾會過來,你記得么?”渾家道:“俺賣孩兒時,做保人的,不是陳德甫?”周秀才道:“是,是。我正好問他。”又走去叫道:“陳德甫先生,可認得學生么?”德甫想了一想道:“有些面熟。”周秀才道:“先生也這般老了!則我便是賣兒子的周秀才。”陳德甫道:“還記我齎發你兩貫錢?”周秀才道:“此恩無日敢忘,只不知而今我那兒子好么?”陳德甫道:“好教你歡喜,你孩兒賈長壽,如今長立成人了。”周秀才道:“老員外呢?”陳德甫道:“近日死了。”周秀才道:“好一個慳刻的人!”陳德甫道:“如今你孩兒做了小員外,不比當初老的了。且是仗義疏財,我這施藥的本錢,也是他的。”周秀才道:“陳先生,怎生著我見他一面?”陳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鋪中坐一坐,我去尋將他來。”
陳德甫走來尋著賈長壽,把前話一五一十對他說了。那賈長壽雖是多年沒人題破,見說了,轉想幼年間事,還自隱隱記得,急忙跑到鋪中來要認爹娘。陳德甫領他拜見,長壽看了模樣,吃了一驚道:“泰安州打的就是他,怎么了?”周秀才道:“這不是泰安州奪我兩口兒宿處的么?”渾家道:“正是。叫甚么‘錢舍’?”秀才道:“我那時受他的氣不過,那知即是我兒子。”長壽道:“孩兒其實不認得爹娘,一時衝撞,望爹娘恕罪。”兩口兒見了兒子,心裡老大喜歡,終久乍會之間,有些生煞煞。長壽過意不去,道是“莫非還記者泰安州的氣來?”忙叫興兒到家取了一匣金銀來,對陳德甫道:“小侄在廟中不認得父母,衝撞了些個。今將此一匣金銀賠個不是。”陳德甫對周秀才說了。周秀才道:“自家兒子如何好受他金銀賠禮?”長壽跪下道:“若爹娘不受,兒子心裡不安,望爹娘將就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