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八 占家財狠婿妒侄 廷親脈孝女藏兒


散罷,只見一個人落後走來,望著員外,媽媽施禮。你道是誰?正是劉引孫。員外道:“你為何到此?”引孫道:“伯伯、伯娘,前與侄兒的東西,日逐盤費用度盡了。今日聞知在這裡散錢,特來借些使用。”員外礙著媽媽在旁,看見媽媽不做聲,就假意道:“我前日與你的錢鈔,你怎不去做些營生?便是這樣沒了。”引孫道:“侄兒只會看幾行書,不會做什麼營生。日日吃用,有減無增,所以沒了。”員外道:“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我那有許多錢勾你用!”狠狠要打,媽媽假意相勸,引姐與張郎對他道:“父親惱哩,舅舅走罷。”引孫只不肯去,苦要求錢。員外將條柱杖,一直的趕將出來,他們都認是真,也不來勸。
引孫前走,員外趕去,走上半里來路,連引孫也不曉其意道:“怎生伯伯也如此作怪起來?”員外見沒了人,才叫他一聲:“引孫!”引孫撲的跪倒。員外撫著哭道:“我的兒,你伯父沒了兒子,受別人的氣,我親骨血只看得你。你伯娘雖然不明理,卻也心慈的。只是婦人一時偏見,不看得破,不曉得別人的肉,偎不熱。那張郎不是良人,須有日生分起來。我好歹勸化你伯娘轉意,你只要時節邊勤勤到墳頭上去看看,只一兩年間,我著你做個大大的財主。今日靴里有兩錠鈔,我瞞著他們,只做趕打,將來與你。你且拿去盤費兩日,把我說的話,不要忘了!”引孫領諾而去。員外轉來,收拾了家去。
張郎見丈人散了許多錢鈔,雖也心疼,卻道是自今已後,家財再沒處走動,盡勾著他了。未免志得意滿,自由自主,要另立個鋪排,把張家來出景,漸漸把丈人、丈母放在腦後,倒象人家不是劉家的一般。劉員外固然看不得,連那媽媽積袒護他的,也有些不伏氣起來。虧得女兒引姐著實在裡邊調停,怎當得男子漢心性硬劣,只逞自意,那裡來顧前管後?亦且女兒家順著丈夫,日逐慣了,也漸漸有些隨著丈夫路上來了,自己也不覺得的,當不得有心的看不過。
一日,時遇清明節令,家家上墳祭祖。張郎既掌把了劉家家私,少不得劉家祖墳要張郎支持去祭掃。張郎端正了春盛擔子,先同渾家到墳上去。年年劉家上墳已過,張郎然後到自己祖墳上去。此年張郎自家做主,偏要先到張家祖墳上去。引姐道:“怎么不照舊先在俺家的墳上,等爹媽來上過了再去?”張郎道:“你嫁了我,連你身後也要葬在張家墳里,還先上張家墳是正禮。”引姐拗丈失不過,只得隨他先去上墳不題。
那媽媽同劉員外已後起身,到墳上來。員外問媽媽道:“他們想已到那裡多時了。”媽媽道:“這時張郎已擺設得齊齊整整,同女兒也在那裡等了。”到得墳前,只見靜悄悄地絕無影響。看那墳頭已有人挑些新土蓋在上面了,也有些紙錢灰與酒澆的濕土在那裡。劉員外心裡明知是侄兒引孫到此過了,故意道:“誰曾在此先上過墳了?”對媽媽道:“這又作怪!女兒女婿不曾來,誰上過墳?難道別姓的來不成?”又等了一回,還不見張郎和女兒來。員外等不得,說道:“俺和你先拜了罷,知他們幾時來?”拜罷,員外問媽媽道:“俺老兩口兒百年之後,在那裡埋葬便好?”媽媽指著高岡兒上說道:“這答樹木長的似傘兒一般,在這所在埋葬也好。”員外嘆口氣道:“此處沒我和你的分。”指著一塊下窪水淹的絕地,道:“我和你只好葬在這裡。”媽媽道:“我每又不少錢,憑揀著好的所在,怕不是我們葬?怎么倒在那水淹的絕地?”員外道:“那高口有龍氣的,須讓他有兒子的葬,要圖個後代興旺。俺和你沒有兒子,誰肯讓我?只好剩那絕地與我們安骨頭。總是沒有後代的,不必好地了。”媽媽道:“俺怎生沒後代?現有姐姐、姐夫哩。”員外道:“我可忘了,他們還未來,我和你且說閒話。我且問你,我姓什麼?”媽媽道:“誰不曉得姓劉?也要問?”員外道:“我姓劉,你可姓甚么?”媽媽道:“我姓李。”員外道:“你姓李,怎么在我劉家門裡?”媽媽道:“又好笑,我須是嫁了你劉家來。”員外道:“街上人喚你是‘劉媽媽’?喚你是‘李媽媽’?”媽媽道:“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車骨頭半車肉,都屬了劉家,怎么叫我做‘李媽媽’?”員外道:“元來你這骨頭,也屬了俺劉家了。這等,女兒姓甚么?”媽媽道:“女兒也姓劉。”員外道:“女婿姓甚么?”媽媽道:“女婿姓張。”員外道:“這等,女兒百年之後,可往俺劉家墳里葬去?還是往張家墳里葬去?”媽媽道:“女兒百年之後,自去張家墳里葬去。”說到這句,媽媽不覺的鼻酸起來。員外曉得有些省了,便道:“卻又來!這等怎么叫做得劉門的後代?我們不是絕後的么?”媽媽放聲哭將起來道:“員外,怎生直想到這裡?俺無兒的,真箇好苦!”員外道:“媽媽,你才省了。就沒有兒子,但得是劉家門裡親人,也須是一瓜一蒂。生前望墳而拜,死後共土而埋。那女兒只在別家去了,有何交涉?”媽媽被劉員外說得明切,言下大悟。況且平日看見女婿的喬做作,今日又不見同女兒先到,也有好些不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