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二 痴公子狠使噪脾錢 賢丈人巧賺回頭婿


上官翁一徑打發人來接了女兒回家住了。過了兩日,張三翁走來見公子道“事已成了。”公子道:“是甚么人家?”張三翁道:“人家豪富,也是姓姚。”公子道:“既是富家,聘禮必多了。”張三翁道:“他們道是中年再醮,不肯出多。是老漢極力稱讚賢能,方得聘金四十兩。你可省吃儉用些,再若輕易弄掉了,別無來處了。”公子見就有了銀子,大喜過望,口口稱謝。張三翁道:“雖然得了這幾兩銀子,一入豪門,終身不得相見了,為何如此快活?”公子道:“譬如兩個一齊餓死了,而今他既落了好處,我又得了銀子,有甚不快活處?”元來這銀子就是上官翁的,因恐他把女兒當真賣了,故裝成這個圈套,接了女兒家去,把這些銀子暗暗助他用度,試看他光景。
公子銀子接到手,手段闊慣了的,那裡勾他的用?況且一向處了不足之鄉,未免房錢柴米錢之類,掛欠些在身上,拿來一出摩訶薩,沒多幾時,手裡又空。左顧右盼,別無可賣,單單剩得一個身子。思量索性賣與人了,既得身錢,又可養一。卻是一向是個公子,那個來兜他?又兼目下已做了單身光棍,種火又長,拄門又短,誰來要這個廢物?公子不揣,各處央人尋頭路。上官翁知道了,又拿幾兩銀子,另挽出一個來,要了文契,叫莊客收他在莊上用。莊客就假做了家主,與他約道:“你本富貴出身,故此價錢多了。既已投靠,就要隨我使用,禁持苦楚,不得違慢!說過方收留你。”公子思量道:“我當初富盛時,家人幾十房,多是吃了著了閒蕩的,有甚苦楚處?”一力應承道:“這個不難,既已靠身,但憑使喚了。”公子初時看見遇飯吃飯,遇粥吃粥,不消自己經營,頗謂得計。誰知隔得一日,莊客就限他功課起來:早晨要打柴,日裡要桃水,晚要舂穀簸米,勞筋苦骨,沒一刻得安閒。略略推故懈惰,就拿著大棍子嚇他。公子受不得那苦,不勾十日,魃地逃去。莊客受了上官翁分付,不去追地,只看他怎生著落。
公子逃去兩日,東不著邊,西不著際,肚裡又餓不過。看見乞兒每討飯,討得來,到有得吃,只得也皮著臉去討些充飢。討了兩日,挨去乞兒隊里做了一伴了。自家想著當年的事,還有些氣傲心高,只得作一長歌,當做似《蓮花落》滿市唱著乞食。歌曰:
人道光陰疾似梭,我說光陰兩樣過。昔日繁華人羨我,一年一度易蹉跎。可憐今日我無錢,一時一刻如長年。我也曾輕裘肥馬載高軒,指麾萬眾驅山前。一聲圍合魑魅驚,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黃金散盡誰復矜,朋友離群獵狗烹。晝無擅粥夜無眠,落得街頭唱哩蓮。一生兩截誰能堪,不怨爺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當日結妖魔。而今無計可耐何,殷勤勸人休似我!”
上官翁曉得公子在街上乞化了,教人密地吩咐了一班乞兒故意要凌辱他,不與他一路乞食。及至自家討得些須來,又來搶奪他的,沒得他吃飽。略略不順意,便嚇他道:“你無理,就扯你去告訴家主。”公子就慌得手腳無措,東躲西避,又沒個著身之處。真箇是凍餒憂愁,無件不嘗得到了。上官翁道:“奈何得他也夠了。”乃先把一所大莊院與女兒住下了,在後門之旁收拾一間小房,被窩什物略略備些在裡邊。
又叫張三翁來尋著公子,對他道:“老漢做媒不久,怎知你就流落此中了!”公子道:“此中了,可憐眾人還不容我!”張三翁道:“你本大家,為何反被乞兒欺侮?我曉得你不是怕乞兒,只是怕見你家主。你主幸不遇著,若是遇著,送你到牢獄中追起身錢來,你再無出頭日子了。”公子道:“今走身無路,只得聽天命,早晚是死,不得見你了。前日你做媒,嫁了我妻子出去,今不知好過日子否。”說罷大哭。張三翁道:“我正有一句話要對你說,你妻子今為豪門主母,門庭貴盛,與你當初也差不多。今托我尋一個管後門的,我若薦了你去,你只管晨昏啟閉,再無別事。又不消自提,享著安樂茶飯,這可好么?”公子拜道“若得如此,是重生父母了。”張三翁道:“只有一件,他原先是你妻子,今日是你主母,必然羞提舊事。你切不可妄言放肆,露了風聲,就安身不牢了。”公子道:“此一時,彼一時。他如今在天上,我得收拾門下,免死溝壑,便為萬幸了,還敢妄言甚么?”張三翁道:“既如此,你隨我來,我幫襯你成事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