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五十回 溯本源賭徒充騙子 走長江舅氏召夫人


采卿道:“此刻這外國人逃走了,可有甚么法子去找他?”佚廬道:“往哪裡找呢?並且找著了也沒用。我們中國的官,見了外國人比老子還怕些,你和他打官司哪裡打得贏。”德泉道:“打官司只講理,管他甚么外國人不外國人!”佚廬道:“有那許多理好講!我前回接了家信,敝省那裡有一片公地,共是二十多畝,一向荒棄著沒用,卻被一個土棍瞞了眾人,四兩銀子一畝,賣給了一個外國人。敝省人最迷信風水,說那片地上不能蓋造房子,造了房子,與甚么有礙的。所以眾人得了這個信息慌了,便往縣裡去告。提那土棍來問,已經賣絕了,就是辦了他,也沒用。眾人又情願備了價買轉來,那外國人不肯。眾人又聯名上控,省里派了委員來查辦。此時那外國人已經興工造房子了。那公地旁邊,本來有一排二三十家房子,單靠這公地做出路的。他這一造房子,卻把出路塞斷了,眾人越發急了。等那委員到時,都拿了香,環跪在委員老爺跟前,求他設法。”佚廬說到這裡,頓住了口道:“你幾位猜猜看:這位委員老爺怎么個辦法?”眾人聽得正在高興,被他這一問,都呆著臉去想那辦法。我道:“我們想不出,你快說了罷。”佚廬道:“大凡買了賊贓,明知故買的,是與受同科;不知誤買的,應該聽憑失主備價取贖。這個法律,只怕是走遍地球,都是一樣的了。地棍私賣公地,還不同賊贓一般么。這位委員老爺,才是神明父母呢,他辦不下了,卻叫人家把那二三十家房子,一齊都賣給了那外國人算完案。”
一席話說得眾人面面相覷,不能贊一詞。
佚廬又道:“做官的非但怕外國人,還有一種人,他怕得很有趣的。有一個人為了一件事去告狀,官批駁了,再去告,又批駁了。這個人急了,想了個法子,再具個呈子,寫的是‘具稟教民某某’。官見了,連忙傳審。把這個案判斷清楚了之後,官問他:‘你是教民,信的是甚么教?’這個人回說道:‘小人信的是孔夫子教。’官倒沒奈他何。”說的眾人一齊大笑。
當下談談說說,不覺天亮。月卿叫起下人收拾地方,又招呼了點心,眾人才散,其時已經九點多鐘了。我和德泉走出四馬路,只見靜悄悄的絕少行人,兩旁店鋪都沒有開門。便回到號里,略睡一睡。是夜便坐了輪船,到南京去。
到家之後,彼此相見,不過都是些家常說話,不必多贅。停頓下來,母親取出一封信,及一個大紙包,遞給我看。我接在手裡一看,是伯父的信,卻從武昌寄來的。看那信上時,說的是王俎香現在湖南辦捐局差事,前回借去的三千銀子,已經寫信託他代我捐了一個監生,又捐了一個不論雙單月的候選通判,統共用了三千二百多兩銀子,連利錢算上,已經差不多。將來可以到京引見,出來做官,在外面當朋友,終久不是事情。云云。又敘上這回到湖北,是兩湖總督奏調過去,現在還沒有差使。我看完了,倒是一怔。再看那大紙包的是一張監照、一張候選通判的官照,上面還填上個五品銜。我道:“拿著三千多銀子,買了兩張皮紙,這才無謂呢;又填了我的名字,我要他做什麼!”母親道:“辦個引見,不知再要化多少?就拿這個出去混混也好,總比這跑來跑去的好點。”我道:“繼之不在這裡,我敢說一句話:這個官竟然不是人做的!頭一件先要學會了卑污苟賤,才可以求得著差使;又要把良心擱過一邊,放出那殺人不見血的手段,才弄得著錢。這兩件事我都辦不到的,怎么好做官!”母親道:“依你說,繼之也卑污苟賤的了?”我道:“怎么好比繼之。他遇了前任藩台同他有交情,所以樣樣順手。並且繼之家裡錢多,就是永遠沒差沒缺,他那候補費總是綽綽有餘的。我在揚州看見張鼎臣,他那上運司衙門,是底下人背了包裹,託了帽盒子,提了靴子,到官廳上去換衣服的;見了下來,又換了便衣出來。據說這還是好的呢,那比張鼎臣不如的,還要難看呢。”母親道:“那么這兩張照竟是廢的了?”我道:“看著罷,碰個機會,轉賣了他。”母親道:“轉賣了,人家頂了你的名字也罷了,難道還認了你的祖宗三代么?”我道:“這不要緊,只要到部里化上幾個錢,可以改的。”母親道:“雖如此說,但是那個要買,又哪個知道你有官出賣?”我道:“自從前兩年開了這個山西賑捐,到了此刻,已成了強弩之末,我看不到幾時,就要停止的了。到了停止之後,那一班發官迷的,一時捐不及,後來空自懊悔,倘遇了我這個,他還求之不得呢。到了那時,只怕還可以多賣他幾百銀子。”姊姊從旁笑道:“兄弟近來竟入了生意行了,處處打算賺錢,非但不願意做官,還要拿著官來當貨物賣呢。”我笑道:“我這是退不了的,才打算拿去賣;至於拿官當貨物,這個貨只有皇帝有,也只有皇帝賣,我們這個,只好算是‘飯店裡買蔥’。”當下說笑一回,我仍去料理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