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五十四回 告冒餉把弟賣把兄 戕委員乃侄陷乃叔


“到了明天,縣裡因為拿重要人犯,派了通班捕役,到他公館伺候。他和捕役說明,叫他們且在客棧前後門守住,等聽見裡面鞭炮響,才進去拿人。說定了,他便叫人買了一掛鞭炮,揣在懷裡,帶了通班捕役,去找他老把兄。
“兩人相見,談了幾句天。他故意拿了一枝水煙筒吸菸,順腳走到院子裡去,把鞭炮放起來。姓趙的在屋裡聽見,甚是詫異道:‘這是誰放的鞭——’說猶未了,一班差役,早蜂擁進來。姓朱的伸手把姓趙的一指,眾差役便上前擒住。姓趙的慌了,忙問道:‘為了甚么事?’差役們不由分說,先上了刑具。便問:‘朱太爺,犯眷怎樣發落?’姓朱的道:‘奉憲只拿他一個,這些有我在這裡看管。’姓趙的這才知道被老把弟賣了。不覺嘆一口氣道:‘好老把弟!賣得我好!這回我的腦袋可送在你手裡了!然而你這樣待朋友,只怕你的腦袋也不過暫時寄在脖子上罷了!’眾差役不等他說完,便簇擁著他去了。“這姓朱的便沈下臉來,把那帶來的僕從,都攆走了。叫了人來,把那些行李,都抬回自家公館裡去;那兩個侍妾,也叫轎子抬去,居然擁為己有了。這行李裡面,有十多口皮箱子,還有一千多現銀,真是人財兩進。過得幾天,定了案,這姓趙的殺了。撫台給他開了保舉,免補縣丞,以知縣留省儘先補用。部里議準了,登時又升了官。撫台還授意藩台,給他一個缺。藩台不知怎樣,知道他兩個的底細,以為姓趙的所犯的罪,本來該殺,然而姓朱的是他至交,不應該出他的首。若說是為了國法,所以公爾忘私,然而姓朱的卻又明明為著升官發財,才出首的,所以有點看不起這個人。這會撫台要給他缺,藩台有意弄一個苦缺給他,就委他署了一個兗州府的嶧縣。
“這袞縣是著名的苦缺,他雖然不滿意,然而不到一年,一個候補縣丞升了一個現任知縣,也是興頭的,便帶了兩個侍妾去到任,又帶了一個侄兒去做帳房。做到年底下,他那侄少爺嫌出息少,要想法子在外面弄幾文,無奈嶧縣是個苦地方,想遍了城裡城外各家店鋪,都沒有下手的去處。只有一家當鋪,資本富足,可以詐得出的。便和稿案門丁商量,拿一個皮箱子,裝滿了磚頭瓦石之類,鎖上了,加了本縣的封條,叫人抬了,門丁跟著到當鋪里去要當八百銀子。當鋪的人見了,便說道:‘當是可以當的,只是箱子裡是甚么東西,總得要看看。’門丁道:‘這是本縣太爺親手加封的,哪個敢開!’當鋪里人見不肯開看,也就不肯當。那門丁便叫人抬了回去。當鋪里的夥計,大家商量,縣太爺來當東西,如何好不應酬他;不過他那箱子封鎖住了,不知是甚么東西,怎好胡亂當他的,倒是借給他點銀子,也沒甚要緊。我們在他治下,總有求他的時候,不如到衙門裡探探口氣,簡直借給他幾百銀子罷。商量妥當,等到晚上關門之後,當鋪的當事便到衙門裡來,先尋見了門丁,說明來意。門丁道:‘這件事要到帳房裡和侄少爺商量。’當事的便到帳房裡去。那侄少爺聽見說是當鋪里來的,登時翻轉臉皮,大罵門上人都到那裡去了,‘可是瞎了眼睛,夤夜裡放人闖到衙門裡來!還不快點給我拿下!’左右的人聽了這話,便七手八腳,把當事拿了,交給差役,往班房裡一送。當鋪里的人知道了,著急的了不得;又是年關在即,如何少得了一個當事的人。便連夜打了電報給東家討主意。這東家是黃縣姓丁的,是山東著名的富戶,所有闔山東省里的當鋪,十居六七是他開的。得了電報,便馬上回了個電,說只要設法把人放出來,無論用多少錢都使得。當鋪里人得了主意,便尋出兩個紳士,去和侄少爺說情,到底被他詐了八百銀子,方才把當事的放了出來。
“等過了年,那當鋪的東家,便把這個情形,寫了個呈子,到省里去告了。然而衙門裡的事,自然是本官作主,所以告的是告縣太爺,卻不是告侄少爺。上頭得了呈子,便派了兩個委員到嶧縣去查辦。這回派的委員,卻又奇怪,是派了一文一武。那文的姓傅,我忘了他的官階了;一個姓高的,卻是個都司,就是本山東人。等兩個委員到了嶧縣,那位姓朱的縣太爺,方才知道侄少爺闖子禍,未免埋怨一番。正要設法彌縫,誰知那侄少爺私下先去見那兩個委員。那姓傅的倒還圓通,不過是拿官場套語‘再商量’三個字來敷衍;那姓高的卻擺出了一副辦公事的面目,口口聲聲,只說公事公辦。那侄少爺見如此情形,又羞又怒又怕。回去之後,忽然生了一個無毒不丈夫的主意來,傳齊了本衙門的四十名練勇,桌上放著兩個大元寶,問道:‘你們誰有殺人的膽量,殺人的本事,和我去殺一個人?這二百兩銀子,就是賞號;我還包他沒事。’四十名練勇聽了,有三十九名面面相覷;只有一個應聲說道:‘我可以殺人!但不知殺的是誰?”侄少爺道:‘你可到委員公館裡去,他們要問你做甚么,你只說本縣派來看守的;覷便把那高委員殺了,回來領賞。’那練勇答應下來,回去取一把尖刀,磨得雪亮飛快,帶在身邊,徑奔委員公館來。傅委員聽了,倒不以為意;那高委員可不答應了,罵道:‘這還了得!省里派來的委員,都被他們看守了,這成了個甚么話!’倒是傅委員把他勸住。到了傍晚時,高委員到院子裡小便,那練勇看見了,走到他後頭,拔出尖刀,颼的一下,雪白的一把尖刀,便從他後心刺進去,那刀尖直從前心透出,拔了紅刀子出來,翻身便走。一個家人在堂屋裡看見,大喊道:‘不好了!練勇殺人啊!’這一聲喊,驚起眾家人出來看時,那練勇早出大門去了。眾人見他握刀在手,又不敢追他。看那高委員時,只有雙腳亂蹬了一陣,就直挺了。傅委員見此情形,急的了不得,忙喝眾人道:‘怎么放那兇手跑了,還不趕上去拿了來!’說話時便遲,那時卻是甚快,那練勇離了大門,不過幾丈遠,眾人聽傅委員的話,便硬著膽子趕上去。那練勇聽見有人追來,卻返身仗刀在手道:‘本官叫我來殺他的,誰能奈我何!你們要趕我,管叫你來一個死一個!’說罷,回身徜徉而去。眾人誰敢向前,只得回報傅委員。傅委員聽了,嚇得魂不附體,暗想他能殺姓高的,便能殺我,這個虎口之地,如何住得!便連夜出城,就近飛奔到兗州府告變去了。兗州府得報,也嚇得大驚失色。連忙委了本府經歷廳,到嶧縣去摘了印綬,權時代理縣事;另外委員去把姓朱的押送來府,暫時看管。因為原告呈子,詞連稿案門丁,叫一併提了來。一面飛詳上憲。等經歷廳到嶧縣時,那侄少爺和那練勇,早不知逃到哪裡去了。不多幾天,省里來了委員,把姓朱的上了刑具,提回省里,原來已經揭參出去了。可笑一向還說是侄兒子做的事,與他無涉;直到此時,方才悔恨起來。到了省城,審了兩堂,他只供是侄兒子所做的,自己只承了個約束不嚴。上面便把他押著,一面懸賞緝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