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五十二回 酸風醋浪拆散鴛鴦 半夜三更幾疑鬼魅


恰好當差取到一百吊錢票子,總理便交給姑娘的老子道:“這個給你做聘金。三兩天裡頭,督辦就來娶的。”姑娘老子道:“這是多少?你家。”總理道:“一百吊。”姑娘老子陪笑道:“請你家高升點罷,你家。”總理道:“督辦賞識了你的女兒,後來的福氣正長呢,此刻爭甚么。”姑娘老子道:“是,你家。高升點,你家。我家姑娘頭回定親的時節,受了他家二十吊錢定禮;此時退了親,這二十吊就要退還他了,你家一百吊,我只落了八十吊,你家。請高升點,你家。”總理道:“那么那二十吊我再貼給你就是了。”姑娘老子陪笑道:“謝你家。再請高升點,你家。你家不在乎此,你家。”總理被他嬲不過,又給了他五十吊的票子,方才罷休。又約定了後天傍晚去娶,他方才退去。總理又去告訴了督辦,督辦自是歡喜。
一時合公司都忙起來。你想督辦要娶姨太太,那一個不趨承巴結!還有那趕不上巴結的,引為憾事呢。這裡亂烘烘的忙著,那裡會做夢想到太太已經動身了呢。到了後天,一切事情都妥當了,只等傍晚去迎娶。總理把自己的一乘藍呢官轎,換上紅綢轎幃,在轎頂上打叉兒披了兩條紅綠彩綢。恰好停妥下來,忽報督辦太太和姨太太來了,要這乘轎子去接。總理聽了一想,這是預備的喜轎,不宜再動,且去借一乘官轎來罷。交代當差的去了,自己便連忙換了衣帽,走到躉船上去迎接。這公司本是背江建造,前門在街上,後面就是大江,所以不出大門一步,就到了江邊。一時到了躉船,跨過船上去,夫人及姨太太還沒有出來。總理這才想起,不曾拿手本,忙著叫當差去取,自己等在船上。買辦連忙過來招呼,讓到官艙里坐等。此時督辦帶來的家人,已有七八個戴了大帽過來伺候。總理問起憲太太幾時動身,為著甚事,何以不先給一個信。買辦道:“到底不知為了甚事。上前天我們才到上海,貨還沒有起完,到了半夜裡,忽然憲太太來了,風雷火炮的一陣,馬上就要開船,臉上很帶點怒色。”總理吃了一驚道:“為甚么?”買辦道:“不知道啊。”道猶未了,忽聽得外面一疊連聲的喊“傳伺候”。總理、買辦兩個連忙出來,只見兩位憲太太,已經在上層梯子下來了。總理、買辦連忙垂了手站班。誰知那位憲太太,正眼也不看一看;倒是那憲姨太太,含笑點了點頭。兩個老媽子攙著過了躉船,自有躉船司事站班伺候憲太太上轎,然後隨了總理先行一步,急急過了跳板,步上碼頭,飛奔到公司花廳門口站班伺候。此處公司辦事人,是備有衣帽的,都穿著了來站班迎接。不一會,憲太太轎子到了,在花廳門口下轎,姨太太也下轎,先後都到花廳里,和督辦廝見,總理及各人方才退去迴避了。
那督辦和舅老爺早等在花廳裡面。夫人一見了面,便對督辦冷笑道:“哼!辦得好事!”督辦聽說夫人來了,早有三分猜到這件事泄漏了;忙著人到船上去打聽,知道那種忙促動身情形,就猜到了五分,然而不知他怎生知道的。此時見面,見了這個情形,已是十分猜透。猛然想起這件事,一定是舅老爺打了電報去的,不覺對舅老爺望了一眼。舅老爺不好意思,把頭一低。夫人道:“新姨娘幾時過的門?生得怎么個標緻模樣兒?也好等我們見識見識。”督辦道:“哪裡有這個事!怪不得夫人走進來滿臉怒氣。這是誰造出來的謠言?”夫人冷笑道:“你要辦這個事,除非我眼睛瞎了,耳朵聾了!你把人家已經定親的姑娘,要硬逼著人家退親,就是有勢力,也不是這等用法!”督辦猛吃一驚,暗想難道這些枝節,也由電信傳去的?因勉強分辯道:“這個不過說著玩的一句笑話,哪裡人家便肯退親!”夫人聽說,望著舅老爺,怔了一怔。舅老爺望著夫人,把嘴對著花廳後面,努了一努。夫人道:“有話便說,做這些鬼臉做甚么!”舅老爺把頭一低,默默無言。夫人站起來道:“金姨,我們到裡面看看新姨去。”說著,扶了老媽子先走,姨太太也跟著進去。夫人走到花廳後進,只見三間軒敞平屋,一律的都張燈結彩,比花廳上尤覺輝煌,卻都是客座陳設,看不出甚么,也沒有新姨,只有幾個僕人,垂手侍立。回頭一望,院子東面有個便門,便走過去一看,只見另外一個院落,種的竹木森森,是個花園景致。靠北有三間房子,走進去一看,也是張著燈彩,當中明晃晃的點著一對龍鳳花燭。有兩個老媽子,過來相見招呼。這兩個老媽子,是總理新代雇來,預備粗使的,村頭村腦,不懂規矩,也不知是督辦太太。夫人問道:“新姨娘呢?”老媽子道:“新姨娘還沒娶過來,聽說要三點鐘呢,你家。你家請屋裡坐坐罷,這邊是新房,你家。”早有跟來的老媽子打起大紅緞子硬門帘,夫人進去一看,一式的是西式陳設:房頂上交加縱橫,繃了五色綢彩花,外國床上,掛了湖色縐紗外國式的帳子,罩著醉楊妃色的顧繡帳檐,兩床大紅鸚哥綠的縐紗被窩,白褥子上罩了一張五彩花洋氈,床當中一疊放了兩個粉紅色外國綢套的洋式枕頭;床前是一張外國梳妝檯,當中擺著一面俯仰活動的屏鏡,旁邊放著一瓶林文煙花露水,一瓶蘭花香水。隨手把小抽屜拉開一看,牙梳、角抿,式式俱全,還有兩片柏葉,幾顆蓮子、桂圓之類;再拉開大抽屜一看,是一匣夾邊小手巾,一疊廣東繡花絲巾,還有一絞粉紅絨頭繩。不覺轉怒為笑道:“這班辦差的倒也周到!”說的金姨太太也笑了。再看過去,梳妝檯那邊,是一排外國椅子;對著椅子那邊,是一口高大玻璃門衣櫃;外面當窗是一張小圓桌子,上面用哥窯白磁盆供著一棵蟹爪水仙花,盆上貼著梅紅紙剪成的雙喜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