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十四回 宦海茫茫窮官自縊 烽煙渺渺兵艦先沈


繼之看了,遞給我。又對那婦人說道:“這件事不是這樣辦法。照這個樣子,通南京城裡的同寅都求遍了,也不中用。我替陳太太打算,不但是盤運靈柩的一件事要用錢,就是孩子們這幾年的吃飯、穿衣、念書,都是要錢的。”那婦人道:“哪裡還打算得那么長遠!吳老爺肯替設個法,那更是感激不盡了!繼之道:“待我把這知啟另外謄一份,明日我上衙門去,當面求藩台佽助些。只要藩台肯了,無論多少,只要他寫上一個名字就好了。人情勢利,大抵如此,眾人看見藩台也解囊,自然也高興些,應該助一兩的,或者也肯助二兩、三兩了。這是我這么一個想法,能夠如願不能,還不知道。藩台那裡,我是一定說得動的,不過多少說不定就是了。我這裡送一百兩銀子,不過不能寫在知啟上,不然,拿出去叫人家看見,不知說我發了多大的財呢。”那婦人聽了,連忙站起來,叩下頭去,嘴裡說道:“妾此刻說不出個謝字來,只有代先夫感激涕零的了!”說著,聲嘶喉哽,又吊下淚來。又拉那孩子過來道:“還不叩謝吳老伯!”那孩子跪下去,他卻在孩子的腦後,使勁的按了三下,那孩子的頭便嘣嘣嘣的碰在地上,一連磕了三個響頭。繼之道:“陳太太,何苦呢!小孩子痛呀!陳太太有事請便,這知啟等我抄一份之後,就叫人送來罷。”那婦人便帶著孩子告辭道:“老太太、太太那裡,本來要進去請安,因為在這熱喪裡面,不敢造次,請吳老爺轉致一聲罷。”
說著,辭了出去。
我在旁邊聽了這一問一答,雖然略知梗概,然而不能知道詳細,等他去了,方問繼之。繼之嘆道:“他這件事鬧了出來,官場中更是一條危途了。剛才這個是陳仲眉的妻子。仲眉是四川人,也是個榜下的知縣,而且人也很精明的。卻是沒有路子,到了省十多年,不要說是補缺、署事,就是差事也不曾好好的當過幾個。近來這幾年,更是不得了,有人同他屈指算過,足足七年沒有差事了。你想如何不吃盡當光,窮的不得了!前幾天忽然起了個短見,居然吊死了!”這句話,把我嚇了一大跳道:“呀!怎么吊死了!救得回來么?”繼之道:“你不看見他么?他這一來,明明是為的仲眉死了,出來告幫,哪裡還有救得活的話!”我道:“任是怎樣沒有路子,何至於七八年沒有差事,這也是一件奇事!”繼之嘆道:“老弟,你未曾經歷過宦途,哪裡懂得這許多!大約一省裡面的候補人員,可以分做四大宗:第一宗,是給督撫同鄉,或是世交,那不必說是一定好的了;第二宗,就是藩台的同鄉世好,自然也是有照應的;第三宗,是頂了大帽子,挾了八行書來的。有了這三宗人,你想要多少差事才夠安插?除了這三宗之外,騰下那一宗,自然是絕不相干的了,不要說是七八年,只要他的命盡長著,候到七八百年,只怕也沒有人想著他呢。這回鬧出仲眉這件事來,豈不是官場中的一個笑話!他死了的時候,地保因為地方上出了人命,就往江寧縣裡一報,少不免要來相驗。可憐他的兒子又小,又沒有個家人,害得他的夫人,拋頭露面的出來攔請免驗,把情節略略說了幾句。江寧縣已把這件事回了藩台,聞得藩台很嘆了兩口氣,所以我想在藩台那裡同他設個法子。此刻請你把這知啟另寫一個,看看有不妥當的,同他刪改刪改,等我明天拿去。”
我聽了這番話,才曉得這宦海茫茫,竟與苦海無二的。翻開那知啟重新看了一遍,詞句尚還妥當,不必改削的了,就同他再謄出一份來。翻到末頁看時,已經有幾個寫上佽助的了,有助一千錢的,也有助一元的,甚至於有助五角的,也有助四百文的,不覺發了一聲嘆。回頭來要交給繼之,誰知繼之已經出去了。我放下了知啟,也踱出去看看。
走到堂屋裡,只見繼之拿著一張報紙,在那裡發棱。我道:“大哥看了甚么好新聞,在這裡出神呢?”繼之把新聞紙遞給我,指著一條道:“你看我們的國事怎么得了!”我接過來,依著繼之所指的那一條看下去,標題是“兵輪自沉”四個字,其文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