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四十一回 破資財窮形極相 感知己瀝膽披肝


我也想起了那尊彌勒佛,便回到房裡,寫了一封寄德泉的信,叫人寄去。一面取過課本來看,看得不好的,便放在一邊;好的,便另放一處。看至天晚,已看了一半。暗想原來這件事甚容易的。晚飯後,又潛心去看,不知不覺,把好不好都全分別出來了。天色也微明了,連忙到床上去睡下。一覺醒來,已是十點鐘。母親道:“為什睡到這個時候”我道:“天亮才睡的呢。”母親道:“晚上做甚么來?”我道:“代繼之看卷子。”母親便不言語了。我便過來,和繼之說了些閒話。飯後,再拿那看過好的,又細加淘汰,逐篇加批加圈點。又看了一天,晚上又看了一夜,取了一百六十卷,定了甲乙,一順迭起。天色已經大明了,我便不再睡,等繼之起來了,便拿去交給他,道:“還有許多落卷,叫人去取了來罷。”繼之翻開看了兩卷,大喜道:“妙,妙!怎么這些批語的字,都摹仿著我的字跡,連我自己粗看去,也看不出來。”我道:“不過偶爾學著寫,正是婢學夫人,那裡及得到大哥什一!”繼之道:“辛苦得很!今夜請你吃酒酬勞。”我道:“這算甚么勞呢。我此刻先要出去一次。”繼之問到那裡。我道:“去看蔡侶笙。”繼之道:“正是。他和我說過,你一到了就知照他,我因為你要看卷子,所以不曾去知照得。你去看看他也好。”
我便出來,帶了片子,走到藩台衙門,到門房遞了,說明要見蔡師爺。門上拿了進去,一會出來,說是蔡師爺出去了,不敢當,擋駕。我想來得不湊巧,只得怏怏而回,對繼之說侶笙不在家的話。繼之道:“他在關上一年,是足跡不出戶外的,此刻怎么老早就出去了呢?”話還未說完,只見王富來回說:“蔡師爺來了。”我連忙迎到客堂上,只見蔡侶笙穿了衣冠,帶了底下人,還有一個小廝挑了兩個食盒。侶笙出落得精神煥發,洗絕了從前那落拓模樣,眉宇間還帶幾分威嚴氣象。見了我,便搶前行禮,嚇的我連忙回拜。起來讓坐。侶笙道:“今日帶了贄見,特地叩謁老伯母,望乞代為通稟一聲。我道:“家母不敢當,閣下太客氣了!”侶笙道:“前月老伯母華誕,本當就來叩祝,因閣下公出,未曾在侍,不敢造次;今日特具衣冠叩謁,千萬勿辭!”我見他誠摯,只得進來,告知母親。母親道:“你回了他就是了。”我道:“我何嘗不回;他誠摯得很,特為具了衣冠,不如就見他一見罷。”姊姊道:“人家既然一片誠心,伯娘何必推託,只索見他一見罷了。”母親答應了,嬸娘、姊姊都迴避過,我出來領了侶笙進去。侶笙叫小廝挑了食盒,一同進去,端端正正的行了禮。我在旁陪著,又回謝過了。侶笙叫小廝端上食盒道:“區區幾色敝省的土儀,權當贄見,請老伯母賞收。”母親道:“一向多承厚賜,還不曾道謝,怎好又要費心!”我道:“侶笙太客氣了!我們彼此以心交,何必如此煩瑣?”侶笙道:“改日內子還要過來給老伯母請安。”母親道:“我還沒有去拜望,怎敢枉駕!”我道:“嫂夫人幾時接來的?”侶笙道:“上月才來的,沒有過來請安,荒唐得很。”我道:“甚么話!嫂夫人深明大義,一向景仰的,我們書房裡坐罷。”侶笙便告辭母親,同到書房裡來。我忙讓寬衣。
侶笙一面與繼之相見。我說道:“侶笙何必這樣客氣,還具起衣冠來?”侶笙道:“我們原可以脫略,要拜見老伯母,怎敢褻瀆。”我道:“上月家母壽日,承賜厚禮,概不敢當,明日當即璧還。”侶笙道:“這是甚么話!我今日披肝瀝膽的說一句話:我在窮途之中,多承援手,薦我館穀,自當感激。然而我從前也就過幾次館,也有人薦的;就是現在這個館,是繼翁薦的,雖是一般的感激,然而總沒有這種激切。須知我這個是知己之感,不是恩遇之感。當我落拓的時候,也不知受盡多少人欺侮。我擺了那個攤,有些居然自命是讀書人的,也三三兩兩常來戲辱。所謂人窮志短,我哪裡敢和他較量,只索避了。所以頭一次閣下過訪時,我待要理不理的,連忙收了攤要走,也是被人戲辱的多了,嚇怕了,所以才如此。”我道:“這班人就很沒道理,人家擺個攤,礙他甚么。要來戲侮人家呢?”侶笙道:“說來有個緣故。因為我上一年做了個蒙館,虹口這一班蒙師,以為又多了一個,未免要分他們的潤,就很不願意了。次年我因來學者少,不敢再乾,才出來測字。他們已經是你一嘴我一嘴的說是只配測字的,如何妄想坐起館來。我因為坐在攤上閒著,常帶兩本書去看看。有一天,我看的是《經世文編》,被一個刻薄鬼看見了,就同我哄傳起來。說是測字先生看《經世文編》,看來他還想做官,還想大用呢。從此就三三兩兩,時來挖苦。你想我在這種境地上處著,忽然天外飛來一個絕不相識、絕不相知之人,賞識我於風塵之中,叫我焉得不感!”說到這裡,流下淚來。“所以我當老伯母華誕之日,送上兩件薄禮,並不是表我的心,正要閣下留著,做個紀念;倘使一定要還我,便是不許我感這知己了。”說著,便起身道:“方伯那裡還有事等著,先要告辭了。”我同繼之不便強留,送他出去。我回來對繼之說道:“在我是以為閒閒一件事,卻累他送了禮物,還賠了眼淚,倒叫我難為情起來。”繼之道:“這也足見他的誠摯。且不必談他,我們談我們的正事罷。”我問談甚么正事。繼之指著我看定的課卷,說出一件事來。
正是:只為金篦能刮眼,更將玉尺付君身。未知繼之說出甚么事來,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