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五十一回 喜孜孜限期營簉室 亂烘烘連夜出吳淞


正在無可奈何的時候,幸得茶房在妓院裡把買辦找來了。夫人一見了,便冷笑道:“好買辦!督辦整個船交給你,船一到了碼頭就跑了!萬一有點小事出了,這個乾紀誰擔戴得起來!”一句話嚇得買辦不敢答應,只垂了手,說得兩個“是”字。夫人又道:“我有要緊事情,要到漢口。你替我傳話,叫船主即刻開船趕去,我賞他三千銀子,叫他辛苦一次。”買辦聽了,不知是何等要事,想了一想道:“開船是容易,夫人說一聲,怕他敢不開!只是還有半船貨未曾起上,要等明天起完了貨,才可以開得呢。”夫人怔了一怔道:“就帶著這貨走,等回頭來再起,不一樣么?”買辦想了一想道:“帶著貨走是可以的,只是關上要羅唆。這邊出口要給他出口稅,到那邊進口又要給他進口稅;等回頭來,那邊又要出口稅,這邊又要進口稅:我們白白代人上那些冤枉稅,何犯著呢。上江來的又都是土貨,不比洋貨,仍復退出口有退稅的例。單是這件事為難。”夫人道:“你和船主說說看,可有甚么法子商量。”買辦便先對船主說明了夫人要他即刻開船,賞他三千銀子的話。說了,又把還有半船貨未起完的話說了,和他商量。船主聽說有三千銀子,自然樂從。又想了一想道:“即刻連夜開夜工起貨,只怕到天亮也起完了;起完了就可以開船。隨便甚么大事,也不在乎這一夜。只是這件事要公司做主,我們先要和公司商量妥了才對。”買辦道:“督辦夫人要特開一次船,公司也沒有不答應之理。”船主點頭稱是。買辦把這番話轉對夫人說了。夫人道:“好,好!那么你們就快點去辦,一面多叫小工,能夠半夜裡起完更好。”買辦聽了,方答應一個“是”字,回身要走。夫人又叫住道:“能在天亮以前起完了,我再賞你一千銀子。快去乾罷。”買辦答應了,連忙出來,自己到公司里說知原委。公司執事人聽得督辦夫人要開船,不知是何等大事,哪裡敢違拗,只得援例請關,報關出口。那買辦又分投打發人去開棧房門,又去找管艙的,一面招呼工頭去叫小工;船主也打發人去尋大夥、二伙,大車、二車,叫一律回船預備;大夥回來了,便叫人傳知各水手,大車回來了,便叫人傳知各火夫:一時間忙亂起來。偏偏棧房開了,貨艙開了,小工也到得不少了,那兩個收籌的卻還沒有找得來。當時帳房裡還有一個人未曾上岸,買辦把他叫來,當了收籌腳色;然而只管得一個艙口,還有一個,買辦便自己動起手來。好忙呀,頓時亂紛紛,呀許之聲大作!
看官,大凡在船上當職事的人,一到了碼頭,便沒魂靈的往岸上跑:也有回家的,也有打茶圍、吃花酒的,也有賭錢的,也有吃花煙的,也有打野雞的,也有看朋友的。這是個個船上如此,個個船上的人如此,不足為奇的。但是這幾種人之中,那回家的自然好找;就是嫖的賭的,他們也有個地方好追尋;那看朋友的,雖然行無定蹤,然而看完了朋友,有家的自然回家,可以交代他家裡通知,沒有家的,到半夜裡自然回船上來了;只有那打野雞的蹤跡,最是沒處追尋。這船上的兩個收籌朋友,船到了之後,別人都上岸去了,只有他兩個要管著起貨;到了晚上收了工,焉有不上岸之理。偏又他兩個上岸之後,約定同去打野雞,任憑你翻天復地去找,只是找不著。這買辦和那帳房,便整整的當了一夜收籌,直到船開了出口,他兩個還在那裡做夢呢。
買辦心中要想撈夫人那一千銀子,叫了工頭來,要他加班,只要能在四點鐘以前清了艙,答應他五十元酬謝。工頭起初不肯,後來聽見有了五十元的好處,便應允了。叫人再分投去叫小工,加班趕快。船主忽然想起,又叫人去把領港的找了回來。
夫人在船上也是陪著通霄不寐。到半夜裡,忽然想想,叫一個老媽子來,交給他一個鑰匙,叫他回公館裡去,“請金姨太太快點收拾兩件隨身衣服到船上來,和我一起到漢口去;這個鑰匙,叫金姨太太開了我那個第六十五號皮箱,箱裡面有一個紅皮描金小拜匣,和我拿得來,鑰匙帶好。”老媽子答應去了。過了一點鐘的時候,金姨太太果然帶了那老媽子坐馬車來了。老媽子扶到船上,與夫人相見,交代了拜匣、鑰匙,夫人才把接電報的話,告訴了一遍。原來督辦公館的房子極大,夫人接了電報,眾人都不曾知道,只知道夫人乘怒坐了馬車出門,又不知到哪裡去的;及至馬夫回來說起,方才知道,又不知為了甚么,要乾甚么,所以此時夫人對金姨太太追述一遍,金姨太太方才明白。陪著夫人閒談,一會走到外面欄桿上俯看,一會怕冷了,又退了回來。要睡哪裡睡得著,只好坐在那裡,不住的掏出金表來看時候。真是“有錢使得鬼推磨’,到了四點一刻鐘時候,只見買辦進來回說:“貨起完了,馬上開船了。”果然聽得起錨聲,拔跳聲,忽的汽筒里嗚嗚的響了一聲,船便移動了。此時正是正月十七八的時候,乘著下半夜的月色,鼓輪出口,到了吳淞,天色方才平明。這夫人的心,方才略定。
正是:老夫欲置房中寵,娘子班來水上軍。要知走了幾時方到漢口,到漢口之後,又是什麼情形,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