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三十二回 輕性命天倫遭慘變 豁眼界北里試嬉遊


過了兩天,王端甫忽然氣沖沖的走來,對我說道:“景翼這東西,真是個畜生!豈有此理!”我忙問甚么事。端甫道:“希銓才死了有多少天,他居然把他的弟婦賣了!”我道:“這還了得!賣到了甚么地方去了?”端甫道:“賣到妓院裡去了!”我不覺頓足道:“可曾成交?”端甫道:“今天早起,人已經送去了。成交不成交,還沒知道。”我道:“總要設法止住他才好。”端甫道:“我也為了這個,來和你商量。我今天打聽了一早起,知道他賣在虹口廣東妓院裡面。我想不必和景翼那廝說話,我們只到妓院裡,和他把人要回來再講。所以特地來約同你去,因為你懂得廣東話。”原來端甫是孟河人,不會說廣東話。我笑問道:“你怎么知道我懂廣東話呢?”端甫道:“你前兩天和景翼說的,不是廣東話么。”我道:“只怕他成了交,就是懂話也不中用。”端甫道:“所以要趕著辦,遲了就怕誤事。”我道:“把人要了出來,作何安置呢?也要預先籌畫好了呀。”端甫道:“且要了出來再說。嫁總是要嫁的,他還沒有圓過房,並且一無依靠的,又有了景翼那種大伯子,哪裡能叫人家守呢。”我道:“此刻天氣不早了,你就在這裡吃了晚飯,我同你去走走罷。左右救出這個女子來,總是一件好事。”端甫答應了。
飯後便叫了兩輛東洋車,同到虹口去。那一條巷子叫同順里。走了進去,只見兩邊的人家,都是烏里八糟的。走到一家門前,端甫帶著我進去,一直上到樓上。這一間樓面,便隔做了兩間。樓梯口上,掛了一盞洋鐵洋油燈,黑暗異常。入到房裡,只見安設著一張板床,高高的掛了一頂洋布帳子。床前擺了一張杉木抽屜桌子,靠視窗一張杉木八仙桌,桌上放著一盞沒有磁罩的洋燈,那玻璃燈筒兒,已是熏得漆黑焦黃的了。還有一個大瓦缽,滿滿的盛著一缽切碎的西瓜皮,七橫入豎的放著幾雙毛竹筷子。我頭一次到這等地方,不覺暗暗稱奇,只得將就坐下。便有兩上女子上來招呼,一般的都是生就一張黃面,穿了一套拷綢衫褲,腳下沒有穿襪,拖了一雙皮鞋,一個眼皮上還長了一個大疤,都前來問貴姓。我道:“我們不是來打茶圍的,要來問你們一句話,你去把你們鴇母叫了上來。”那一個便去了。我便問端甫,可認得希銓的妻子。端甫道:“我同他同居,怎么不認得。”
一會兒,那鴇婦上來了。我問他道:“聽說你這裡新來一個姑娘,為甚么不見?”鴇婦臉上現了錯愕之色,回眼望一望端甫,又望著我道:“沒有呀。”說話時,那兩個妓女,又在那裡交頭接耳。我冷笑道:“今天姓黎的送來一個人,還沒有么?”鴇婦道:“委實沒有。我家現在只有這兩個。”我道:“這姓黎的所賣的人,是他自己的弟婦,如果送到這裡,你好好的實說,交了出來,我們不難為你。如果已經成交,我們還可以代你追回身價。你倘是買了不交出來,你可小心點!”鴇婦慌忙道:“沒有,沒有!你老爺吩咐過,如果他送來我這裡,也斷不敢買了。”我把這番問答,告訴了端甫。端甫道:“我懂得。我打聽得明明白白的,怎么說沒有!”我對鴇婦道:“我們是打聽明白了來的,你如果不交出人來,我們先要在這裡搜一搜。”鴇婦笑道:“兩位要搜,只管搜就是。難道我有這么大的膽,敢藏過一個人。我老實說了罷,人是送來看過的,因為身價不曾講成。我不知道這裡面還有別樣葛藤,幸得兩位今夜來,不然,等買成了才曉得,那就受累了。”我道:“他明明帶到你這裡來的,怎么不在這裡?你這句話有點靠不住。”鴇婦道:“或者他又帶到別處去看,也難說的。吃這個門戶飯的,不止我這一家。”我聽了,又告訴了端甫,只得罷休。當下又交代了幾句萬不可買的話,方才出來,與端甫分手。約定明日早上,我去看他,順便覷景翼動靜,然後分投回去。
德泉問事情辦得妥么。我道:“事情不曾辦妥,卻開了個眼界。我向來不曾到過妓院,今日算是頭一次。常時聽見人說甚么花天酒地,以為是一個好去處,卻不道是這么一個地方,真是耳聞不如目見了。”德泉道:“是怎么樣地方?”我就把所見的,一一說了。德泉笑道:“那是最壞的地方。有好的,你沒有見過。多咱我同你去打一個茶圍,你便知道了。”說時,恰好有人送了一張條子來,德泉看了笑道:“那有這等巧事!說要打茶圍,果然就有人請你吃花酒了。”說罷,把那條子遞給我看。原來是趙小雲請德泉和我到尚仁里黃銀寶處吃酒。那一張請客條子,是用紅紙反過來寫的。德泉便對來人說:“就來。”原來趙小雲自從賣了那小火輪之後,曾來過兩次,同我也相熟了,所以請德泉便順帶著請我。我意思要不去。德泉道:“這吃花酒本來不是一件正經事,不過去開開眼界罷了。只去一次,下次不去,有甚么要緊呢。”看看鐘才九點一刻,於是穿了長衣,同德泉慢慢的走去。在路上,德泉說起小雲近日總算翻了一個大身,被一個馬礦師聘了去,每月薪水二百二十兩,所以就闊起來了。這是製造局裡幾吊錢一個月的學生。你想,值得到二百多兩的價值,才給人家幾吊錢,叫人家怎么樣肯呢!”我道:“然而既是倒貼了他膏火教出來的,也要念念這個學出本事的源頭。”德泉道:“自然做學生的也要思念本源,但是你要用他呀。擱著他不用,他自然不能不出來謀事了。”我道:“化了錢,教出了人材,卻被外人去用,其實也不值得。”德泉道:“這個豈止一個趙小雲,曾文正和李合肥,從前派美國的學生,回來之後,去做洋行買辦,當律師翻譯的,不知多少呢。”一面說著話,不覺走到了,便入門一徑登樓。
這一登樓,有分教:涉足偶來花世界,猜拳酣戰酒將軍。
不知此回赴席,有無怪現狀,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