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七十六回 急功名愚人受騙 遭薄倖淑女蒙冤


從此一連十多天,我沒有看見文琴的面。有一天,我到洞仙鋪里去,恰好遇了文琴。看他二人光景,好象有甚事情商量一般。我便和洞仙算清楚了一筆帳,正要先行,文琴卻先起身道:“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明天問了實信再來回話罷。”說罷,作辭而去。洞仙便起身送他,兩個人一路唧唧噥噥的出去,直到門口方休。洞仙送過文琴,回身進內,對我道:“代人家辦事真難!就是車老爺那位朋友,甚么陸儉叔,他本是個一榜,由揀選知縣,在法蘭西打仗那年,廣西邊防上得了一個保舉,過了同知、直隸州班,指省到了湖北;不多幾年,倒署過了幾回州縣。這回明保送部引見,要想設法過個道班,卻又不願意上兌,要避過這個‘捐’字,轉託了車老爺來托我辦。你佇想,這是甚么大事,非得弄一個特旨下來不為功,咱們老中堂聖眷雖隆,只怕也辦不到。他一定要那么辦,不免我又要央及老頭子設法。前幾天拜了門,是我給他擔代的,只送得三撇頭的贄見。這兩天在這裡磋磨使費,那位陸老爺一天要抽三兩多大煙,沒工夫來當面,總是車老爺來說話,凡事不得一個決斷。說了幾天,姓陸的只肯出八竿使費。他們外官看得一班京官都是窮鬼,老實說,八千銀子誰看在眼裡!何況他所求的是何等大事,倒處處那么慳吝起來!我這幾天叫他們麻煩的彀了,他再不爽爽快快的,咱們索性撒手,叫他走別人的路子去。”正說得高興時,文琴又來了,我便辭了出去。
光陰迅速,不覺到了八月。我一面打發李在茲到張家口,一面收拾要回上海一轉,把一切事都交給亮臣管理。便到伯述那邊辭行。恰好伯述因為暢懷往上海去了,許久並未來京,今年收的京版貨不少,也要到上海去,於是約定同行。雇了長車,我在張家灣、河西務兩處也並不耽擱,不過稍為查檢查檢便了。一直到了天津,仍在佛照樓住下。伯述性急,碰巧有了上海船,便先行了。我因為天津還有點事,未曾同行。安頓停當,先去找杏農。杏農一見我,便道:“你接了家兄的信沒有?”我道:“並未接著,有甚么事?”杏農道:“家兄到山東去了,我今天才接了信。”我道:“到山東有甚么事?”杏農道:“有一個朋友叫蔡侶笙,是山東候補知縣,近日有了署事訊息,打電報到上海叫他去的。”我不覺歡喜道:“原來蔡侶笙居然出身了!我這幾年從未得過他的信,不知他幾時到的山東?那邊我還有一個家叔呢。”杏農道:“家兄給我的信,說另有信給你,想是已經寄到京里去了。”我稍為談了一會,便回到棧里,連忙寫了一封信入京,叫如有上海信來,即刻寄出天津。把信發了,我又料理了一天的正事。
次日下午,杏農來談了一天,就在棧里晚飯。飯後,約了我出去,到侯家後一家南班子裡吃酒(天津以上海所來之妓院為南班子),另外又邀了幾個朋友。這等事本是沒有甚么好記的,這一回杏農請的都是些官場朋友,又沒有甚么唐玉生的竹湯餅會故事,又何必記他呢。因為這一回我又遇了一件奇事,所以特為記他出來。
你道是甚么事呢?原來這一席中間,他們叫來侍酒的,都是南班子的人,一時燕語鶯聲,盡都是吳儂嬌語。內中卻有兩個十分面善的,非但言語聲音很熟,便是那眉目之間,也好象在那裡見過的,一時卻想不起來。回思我近來在家鄉一住三年,去年回到上海,不上幾天,就到北邊來了。在上海那幾天,並未曾出來應酬,從何處見過這兩個人呢。莫非四年以前所見的;然而就是四年以前,我也甚少出來應酬,何以還有這般面善的人呢。一面滿肚子亂想,一雙眼睛,便不住的釘著他看。內中一個是杏農叫的,杏農看見我這情形,不覺笑道:“你敢是看中了他,何不叫他轉一個條子?”我道:“豈有此理!我不過看見他十分面善,不知從何處見來。他又叫甚么名字?”杏農道:“他叫紅玉。”又指著一個道:“他叫香玉。都是去年才從上海來的,要就你在上海見過他。”我道:“我已經三年沒住上海了,去年到得一到,並沒有出來應酬,不上兩天,我就到這邊來了,從何見起。”杏農道:“正是。你去年進了京,不多幾天,我就認識了他,那時候他也是初到沒有幾天。”我聽了這話,猛然想起這兩個並非他人,正是我來天津時,同坐普濟輪船的那個莊作人的兩個小老婆,如何一對都落在這個地方來。不覺心中又是懷疑,又是納罕,不住的要向杏農查問,卻又礙著耳目眾多,不便開口。直等到眾人吃到熱鬧時,方才離了座,拉杏農到旁邊問道:“這紅玉、香玉到底是甚么出身,你知道么?”杏農道:“這是這裡的忘八到上海販來的,至於甚么出身,又從何稽考呢。你既然這么問,只怕是有點知道的了。”我道:“我仿佛知道他是人家的侍妾。”杏農道:“嫁人復出,也是此輩之常事。但不知是誰的侍妾?”我道:“這個人我也是一面之交,據說是個總兵,姓莊,號叫作人。”杏農道:“既是一面之交,你怎么便知道這兩個是他侍妾?”我便把去年在普濟船上遇見的話,說了一遍。杏農想了一想道:“呸!你和烏龜答了話,還要說呢。這不明明是個忘八從上海買了人,在路上拿來冒充侍妾的么。”我回頭想了一想當日情形,也覺得自己太笨,被他當面瞞過還不知道,於是也一笑歸座。等到席散了,時候已經不早,杏農還拉著到兩家班子裡去坐了一坐,方才僱車回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