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九回 詩翁畫客狼狽為奸 怨女痴男鴛鴦並命


說話之間,已經開出飯來。我不覺驚異道:“呀!甚么時候了?我們只談得幾句天,怎么就開飯了?”繼之道;“時候是不早了,你今天起來得遲了些。”我趕忙洗臉漱口,一同吃飯。飯罷,繼之到關上去了。
大凡記事的文章,有事便話長,無事便話短,不知不覺,又過了七八天,我伯父的回信到了,信上說是知道我來了,不勝之喜。刻下要到上海一轉,無甚大耽擱,幾天就可回來。我得了此信,也甚歡喜,就帶了這封信,去到關上,給繼之說知,入到書房時,先有一個同事在那裡談天。這個人是督扦的司事,姓文,表字述農,上海人氏。當下我先給繼之說知來信的話,索性連信也給他看了。
繼之看罷,指著述農說道:“這位也是詩翁,你們很可以談談。”於是我同述農重新敘話起來,述農又讓我到他房裡去坐,兩人談的入彀。我又提起前幾天繼之說的斗方名士那番話。述農道:“這是實有其事。上海地方,無奇不有,倘能在那裡多盤桓些日子,新聞還多著呢。”我道:“正是。可惜我在上海往返了三次,兩次是有事,匆匆便行;一次為的是丁憂,還在熱喪裡面,不便出來逛逛。這回我過上海時,偶然看見一件奇事,如今觸發著了,我才記起來。那天我因為出來寄家信,順路走到一家茶館去看看,只見那吃茶的人,男女混雜,笑謔並作的,是甚么意思呢?”述農道:“這些女子,叫做野雞的人,就是流娼的意思,也有良家女子,也有上茶館的,這是洋場上的風氣。有時也施個禁令,然而不久就開禁的了。”我道:“如此說,內地是沒有這風氣的了?”述農道:“內地何嘗沒有?從前上海城裡,也是一般的女子們上茶館的,上酒樓的,後來被這位總巡禁絕了。”我道:“這倒是整頓風俗的德政。不知這位總巡是誰?”述農道:“外面看著是德政,其實骨子裡他在那裡行他那賊去關門的私政呢!”我道:“這又是一句奇話。私政便私政了,又是甚么賊去關門的私政呢?
倒要請教請教。”
述農道:“這位總巡,專門仗著官勢,行他的私政。從前做上海西門巡防局委員的時候,他的一個小老婆,受了他的委屈,吃生鴉片煙死了。他恨的了不得,就把他該管地段的煙館,一齊禁絕了。外面看著,不是又是德政么?誰知他內里有這么個情節,至於他禁婦女吃茶一節的話,更是醜的了不得。他自己本來是一個南貨店裡學生意出身,不知怎么樣,被他走到官場裡去。你想這等人家,有甚么規矩?所以他雖然做了總巡,他那一位小姐,已經上二十歲的人了,還沒有出嫁,卻天天跑到城隍廟裡茶館裡吃茶。那位總巡也不禁止他。忽然一天,這位小姐不見了。偏偏這天家人們都說小姐並不曾出大門,就在屋裡查察起來。誰知他公館的房子,是緊靠在城腳底下,曬台又緊貼著城頭,那小姐是在曬台上搭了跳板,走過城頭上去的。惱得那位總巡立時出了一道告示,勒令沿城腳的居民將曬台拆去,只說恐防宵小,又出告示,禁止婦女吃茶。這不是賊去關門的私政么?”
我道:“他的小姐走到哪裡去的呢?”述農道:“奇怪著呢!就是他小姐逃走的那一天,同時逃走了一個轎班。”我道:“這是事有湊巧罷了,哪裡就會跟著轎班走呢?”述農道:“所以天下事往往有出人意外的,那位總巡因為出了這件事,其勢不得不追究,又不便傳播出去,特地請出他的大舅子來商量,因為那個轎班是嘉定縣人,他大舅子就到嘉定去訪問,果然叫他訪著了,那位小姐居然是跟他走的,他大舅子就連夜趕回上海,告訴了底細。他就寫了封信,托嘉定縣辦這件事,只說那轎班拐了丫頭逃走。嘉定縣得了他的信,就把那轎班捉將官里去。他大舅子便硬將那小姐捉了回來。誰知他小姐回來之後,尋死覓活的,鬧個不了,足足三天沒有吃飯,看著是要絕粒的了,依了那總巡的意思,憑他死了也罷了。但是他那位太太愛女情切,暗暗的叫他大舅再到嘉定去,請嘉定縣尊不要把那轎班辦的重了,最好是就放了出來。他大舅只得又走一趟。走了兩天,回來說:那轎班一些刑法也不曾受著,只因他投在一家鄉紳人家做轎班,嘉定鄉紳是權力很大的,地方官都是仰承他鼻息的,所以不到一天,還沒問過,就給他主人拿片子要了去了。那位太太就暗暗的安慰他女兒。過了些時,又給他些銀子,送他回嘉定去。誰知到得嘉定,又鬧出一場笑話來。”正說到這裡,忽聽得外面一陣亂嚷,跑進來了兩個人,就打斷了話頭。
正是:一夕清談方入彀,何處閒非來擾人?要知外面嚷的是甚事,跑進來的是甚人,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