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七十八回 巧蒙蔽到處有機謀 報恩施沿街夸顯耀


“那位金姨太太面罩重霜的不發一言,任憑這邊賠盡小心,那邊只是不理不睬。急得新道台沒法,再三的柔聲下氣去問。姨太太惱過了半天,方才冷笑道:‘好個嫡禮相待!不知我進衙門該用甚么禮,就這么一乘轎子就要抬了去!我以為就是個丫頭,老遠的跟了大人到任,也應該消受得起的了,卻原來是大人待嫡之禮!’新道台聽了,連忙說道:‘該死,該死!這是我的不是。’又回頭罵伺候的家人道:‘你這班奴才,為甚么辦差辦得那么糊塗!又不上來請示!一班王八都是飯桶!還不過來認罪!’在那裡伺候的家人有十來個,便一字兒排列在廊檐底下,行了個一跪三叩禮,起來又請了一個安。這一來,才得姨太太露齒一笑道:‘沒臉面的,自己做錯了事,卻壓著奴才們代你賠禮。’新道台得了這一笑,如奉恩詔一般,馬上分付備了執事及綠呢大轎,姨太太穿了披風紅裙,到衙門去了。自從那回事出了之後,他那些家人傳說出來,人家才知道他嫡禮相待之誓。”我道:“這等相待,不怕僭越了么?”子安道:“豈但如此,他在衙門裡,一向都是穿的紅裙。後來那督辦的正室夫人也到了,倘使仍然如此,未免嫡庶不分;然而叫他不穿,他又不肯。後來想了一個變通辦法,姨太太穿的裙,仍然用大紅裙門,兩旁打百襉的,用了青黃綠白各種艷色相間,叫做‘月華裙’;還要滿鑲裙花,以掩那種雜色。此刻人家的姨娘都穿了月華裙,就是他起的頭了。後來正室死了,在那督辦的意思,是不再娶的了,只把這一位受恩深重的姨太太扶正了,作為聊報涓埃;倒是他老太爺一定不肯,所以才續娶了吃大醋的那一位。那一位雖然醋心重,然而見了金姨太太,倒也讓他三分,這也是他飲水思源的意思。此刻他死了,他更樂得做人情了,還爭甚么呢。”我道:“這位先生不料鬧過這種笑話。”子安道;“他在北邊鬧的笑話多呢。”我道:“我最歡喜聽笑話,何妨再告訴點給我聽呢。”子安道:“算了罷,他的事情要盡著說,只怕三天三夜都說不盡呢。時候不早了,要說,等明天空了再說罷。”當下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我想甚么大出喪,向來在上海倒不曾留心看過,倒要去看看是甚么情形,便約定繼之,要吃了早飯一同出去看看。繼之道:“知他走那條路,到那裡去碰他呢?”子安道:“不消問得,大馬路、四馬路是一定要走的。”於是我和繼之吃過早飯,便步行出去,走到大馬路,自西而東,慢慢的行去。一路走過,看見幾處設路祭的,甚么油漆字號的,木匠作頭的,煤行里的,洋貨字號里的,各人分著幫,擺設了豬羊祭筵,衣冠濟濟的在那裡伺候。走到石路口,便遠遠的望見從東面來了。我和繼之便站定了。此時路旁看的,幾於萬人空巷,大馬路雖寬,卻也幾乎有人滿之患。只見當先是兩個紙糊的開路神,几几乎高與檐齊。接著就是一對五彩龍鳳燈籠。以後接二連三的旗鑼扇傘,銜牌職事,那銜牌是甚么布政使司布政使,甚么海關道,甚么大臣,甚么侍郎,弄得人目迷五色。以後還有甚么頂馬、素頂馬、細樂、和尚、師姑、道士、萬民傘、逍遙傘、銘旌亭、祭亭、香亭、喜神亭、功布、亞牌、馬執事,等類,也記不盡許多。還有一隊西樂。魂轎前面,居然用奉天誥命、誥封恭人、晉封夫人、累封一品夫人的素銜牌。魂轎過後,便是棺材,用了大紅緞子平金的大棺罩,開了六十四抬。棺材之後,素衣冠送的,不計其數,內眷轎子,足有四五百乘。過了半天,方才過完,還要等兩旁看熱鬧的人散了,我們方才走得動。和繼之繞行到四馬路去,誰知四馬路預備路祭的人家更多,甚么公司的,甚么局的,甚么棧的,一時也記不清楚。我和繼之要找一家茶館去歇歇腳,誰知從第一樓(當時四馬路最東之茶館)起,至三萬昌(四馬路最西之茶館)止,沒有一家不是擠滿了人的,都是為看大出喪而來。我兩個沒法,只得順著腳打算走回去。誰知走到轉角去處,又遇見了他來了。我不覺笑道:“犯了法的,有遊街示眾之務。不料這位姨太太死了,也給人家抬了棺材去遊街。”正是:任爾鋪張夸伐閱,有人指點笑遊街。未知以後還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