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十二回 查私貨關員被累 行酒令席上生風


回到家時,天已將黑,繼之已經到我伯父處去了,留下話,叫我回來了就去。我到房裡,把八十兩銀子放好,要水洗了臉才去。到得那邊時,客已差不多齊了。除了繼之之外,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首府的刑名老夫子,叫做酈士圖;一個是督署文巡捕,叫做濮固修。大家相讓,分坐寒暄,不必細表。
又坐了許久。家人來報苟大人到了。原來今日請的也有他。只見那苟才穿著衣冠,跨了進來,便拱著手道:“對不住,對不住!到遲了,有勞久候了!兄弟今兒要上轅去謝委,又要到差,拜同寅,還要拜客謝步,整整的忙了一天兒。”又對繼之連連拱手道:“方才親到公館裡去拜謝,那兒知道繼翁先到這兒來了。昨天費心得很!”繼之還沒有回答他,他便回過臉來,對著固修拱手道:“到了許久了!”又對士圖道:“久違得很,久違得很!”又對著我拱著手,一連說了六七個請字,然後對我伯父拱手道:“昨兒勞了駕,今兒又來奉擾,不安得很!”伯父讓他坐下,大眾也都坐下。送過茶,大眾又同聲讓他寬衣。就有他的底下人,拿了小帽子過來;他自己把大帽子除下,又卸了朝珠。寬去外褂,把那腰帶上面滴溜打拉佩帶的東西,卸了下來;解了腰帶,換上一件一裹圓的袍子,又束好帶子,穿上一件巴圖魯坎肩兒。在底下人手裡,拿過小帽子來;那底下人便遞起一面小小鏡子,只見他對著鏡子來戴小帽子;戴好了,又照了一照,方才坐下。便問我伯父道:“今兒請的是幾位客呀?我簡直的沒瞧見知單。”我伯父道:“就是幾位,沒有外客。”苟才道:“呀!咱們都是熟人,何必又鬧這個呢。”我伯父道:一來為給大人賀喜;二來因為——”說到這裡,就指著我道:“繼翁招呼了舍侄,藉此也謝謝繼翁。”苟才道:“喔!這位是令侄么?英偉得很,英偉得很!你台甫呀?今年貴庚多少了?繼翁,你請他辦甚么呢?”繼之道:“辦書啟。”苟才道:“這不容易辦呀!繼翁,你是向來講究筆墨的,你請到他,這是一定高明的了。真是‘後生可畏’!”又捋了捋他的那八字鬍子道:“我們是‘老大徒傷’的了。”又扭轉頭來,對著我伯父道:“子翁,你不要見棄的話,怕還是小阮賢於人阮呢!”說著,又呵呵大笑起來。
當下滿座之中,只聽見他一個人在那裡說話,如瓶瀉水一般。他問了我台甫、貴庚,我也來不及答應他。就是答應他,他也來不及聽見,只管嘮嘮叨叨的說個不斷。一會兒,酒席擺好了,大眾相讓坐下。我留心打量他,只見他生得一張白臉,兩撇黑須,小帽子上綴著一塊蠶豆大的天藍寶石,又拿珠子盤了一朵蘭花,燈光底下,也辨不出他是真的,是假的。只見他問固修道:“今天上頭有甚么新聞么?”固修道:“今天沒甚事。昨天接著電報,說馭遠兵船在石浦地方遇見敵船,兩下開仗,被敵船打沉了。”苟才吐了吐舌頭道:“這還了得!馬江的事情,到底怎樣?有個實信么?”固修道:“敗仗是敗定了,聽說船政局也毀了。但是又有一說,說法蘭西的水師提督孤拔,也叫我們打死了。此刻又聽見說福建的同鄉京官,聯名參那位欽差呢。”
說話之間,酒過三巡,苟才高興要豁拳。繼之道:“豁拳沒甚趣味,又傷氣。我那裡有一個酒籌,是朋友新制,送給我的,上面都是四書句,隨意掣出一根來,看是甚么句子,該誰吃就是誰吃,這不有趣么?”大家都道:“這個有趣,又省事。”繼之就叫底下人回去取了來。原來是一個小小的象牙筒,裡面插著幾十枝象牙籌。繼之接過來遞給苟才道:“請大人先掣。”苟才也不推辭,接在手裡,搖了兩搖,掣了一枝道:“我看該敬到誰去喝?”說罷,仔細一看道:“呀,不好,不好!繼翁,你這是作弄我,不算數,不算數!”繼之忙在他手裡拿過那根籌來一看,我也在旁邊看了一眼,原來上面刻著“二吾猶不足”一句,下面刻著一行小字道:“掣此簽者,自飲三杯。”繼之道:“好個二吾猶不足!自然該吃三杯了。這副酒籌,只有這一句最傳神,大人不可不賞三杯。”苟才只得照吃了,把籌筒遞給下首酈士圖。士圖接過,順手掣了一根,念道:“‘刑罰不中’,量最淺者一大杯。”座中只有濮固修酒量最淺,凡乎滴酒不沾的,眾人都請他吃。固修搖頭道:“這酒籌太會作弄人了!”說罷,攢著眉頭,吃了一口,眾人不便勉強,只得算了。士圖下首,便是主位。我伯父掣了一根,是“‘不亦樂乎’,合席一杯”。繼之道:“這一根掣得好,又合了主人待客的意思。這裡頭還有一根合席吃酒的,卻是一句‘舉疾首蹙頞’,雖然比這個有趣,卻沒有這句說的快活。”說著,大家又吃過了,輪到固修制籌。固修拿著筒兒搖了一搖道:“籌兒籌兒,你可不要叫我也掣了個二吾猶不足呢!”說著,掣了一根,看了一看,卻不言語,拿起筷子來吃菜。我問道:“請教該誰吃酒?是一句甚么?”固修就把籌遞給我看。我接來一看,卻是一句“子歸而求之”,下面刻著一行道:“問者即飲。”我只得吃了一杯。下來便輪到繼之。繼之掣了一根是“將以為暴”,下注是“打通關”三個字。繼之道:“我最討厭豁拳,他偏要我豁拳,真是豈有此理!”苟才道:“令上是這樣,不怕你不遵令!”繼之只得打了個通關。我道:“這一句隱著‘今之為關也’一句,卻隱得甚好。只是繼翁正在辦著大關,這句話未免唐突了些。”繼之道:“不要多說了,輪著你了,快掣罷。”我接過來掣了一根,看時,卻是“王速出令”一句,下面注著道:“隨意另行一小令。”我道:“偏到我手裡,就有這許多周折!”苟才拿過去一看道:“好呀!請你出令呢。快出罷,我們恭聽號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