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五十三回 變幻離奇治家無術 誤交朋友失路堪憐


“當時羅榮統還是個小孩子,自然不懂得。及至那錦繡帷中,弦歌隊里長大起來,仍然是不知稼穡艱難,混混沌沌的過日子。他家裡有個老家人,看不過了,便覷個便,勸羅榮統把家務整頓整頓,又把家裡的弊病,逐一說了出來。這羅榮統起初不以為意,禁不得這老家人屢次苦勸,羅榮統也慢慢留起心來,到帳房裡留意稽查。那老家人又從旁指點,竟查出好些花帳來。無奈管帳的、當事的,都是他的娘舅、姨夫、表兄之類,就有一兩個本族的人,也是仰承他母親鼻息的,哪裡敢拿他怎樣。只好去給他母親商量,卻碰了他母親一個大釘子,說‘我青年守節,苦苦的繃著這個家,撫養你成人,此刻你長大人,連我娘家人也不能容一個了!’羅榮統碰了這個釘子,嚇得不敢則聲,只得仍舊去和那老家人商量。那老家人倒有主意,說道:‘現在家裡雖然還有幾張鹽票,然而放著不用,也同沒有一般。此刻家裡鬧拮据了,外面看著很好,不知內里已經空得不象樣子了,哪裡還能辦鹽!只好設法先把糜費省了,家裡現有的房產田產,或者可以典借幾萬銀子,逐漸把鹽辦起來,等辦有起色,再取贖回來,慢慢的整頓,還可以把租給人家的鹽票要回來,仍舊自己辦。趁著此時動手,還可望個挽回;再過幾年,便有辦法,也怕來不及了。然而要辦這件事,非得要先把幾個當權的去了不行;若要去了這幾個當權的,非下辣手不行。還有一層:去了這幾個,也要添進幾個辦事的,方才妥當。’主僕兩個,安排計策,先把那當權的歷年弊病,查了好幾件出來;又暗暗地約了幾個本族可靠的人,前來接事。一面寫了一張呈子,告那當權的盤踞舞弊。約定了日子,往江都縣去告。連衙門上下人,都打點好了,只等呈子進去,即刻傳人收押,一面便好派人接管一切。也是合當有事,他主僕兩個商議這件事時,只有一個小書僮在旁,也算是機密到極處的了。一天,書僮到帳房裡去領取工錢,不知怎樣,碰了個釘子。這書僮便咕噥起來,背轉身出去,一路自言自語道:‘此刻便是你強,過兩天到了江都縣監里,看你還強到那裡!’這句話卻被那帳房聽了一半,還有一半聽不清楚,便喝叫僕人,把書僮抓了回來,問他說甚么。那帳房本來是羅魏氏的胞兄,合宅人都叫他舅太爺,平日仗著妹子信用,作威作福,連羅榮統都不放在眼裡,被那書僮咕噥了,如何不怒!況且又隱約聽得他說甚么江都縣監里的話,益發動了真火,抓了回來,便喝令打了一頓嘴巴,問他說甚么。書僮嚇的不敢言語,只哀哀的哭。舅太爺又很很的踢了兩腳,一定要追問他說甚么江都縣監里;再不說,便叫拿繩子捆了吊起來。
“這十來歲的小孩子,怎么禁得起這般的嚇唬,只得把羅榮統主僕兩個商量的話,說了一遍,卻又說不甚清楚。舅太爺聽了,暴跳如雷,喝叫捆了書僮,徑奔上房來,把書僮的話,一五一十對妹子說了。羅魏氏不聽猶可,一聽了這話,只氣得三屍亂暴,七竅生煙,一迭連聲,喝叫把畜生拿來。家人們便趕到書房去請羅榮統。榮統知道事情發覺,嚇得瑟瑟亂抖,一步一俄延的,到了上房。羅魏氏只恨的咬牙跺腳,千畜生、萬畜生的罵個不了。又說:‘我苦守了若干年,守大了你,成了個人,連娘舅也要告起來了,眼睛裡想來連娘也沒有的了!你是個過繼的,要是我自己生的,我今天便剮了你!’羅榮統一個字也不敢回答。羅魏氏便帶了舅太爺,到書房裡去搜。把那呈子搜了出來,舅太爺念了一遍,把羅魏氏氣一個死!喝叫僕人把老家人捆了,先痛打了一頓;然後送到縣裡去,告他引誘少主人為非;又在禁卒處化上幾文,竟把那老家人的性命,不知怎樣送了,報了個病斃。那舅太爺還放心不下,恐怕羅榮統還要發作,叫羅魏氏把他送了不孝,先存下案,好叫他以後動不得手。然後弄兩個本族父老,做好做歹,保了出來,把他囚禁在家裡。從此遇了一個新官到任,便送他一回不孝。你說這件事冤枉不冤枉呢。”我道:“天下事真無奇不有!母子之間,何以鬧到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