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二十八回 待罪天牢有心下石 趨公郎署無意分金


時筱仁把身子湊前一步,道:“我請教你一樁事情。”夏十一聽“請教”二字,不覺肅然起敬,忙說:“大人有話請吩咐。”時筱仁道:“我的官雖是軍門所保,但是我並沒有在他手下當過差使。像你跟軍門年代久了,軍門所辦的事究竟如何?都老爺所參的到底冤枉不冤枉?你我是自己人,私下說說不妨事的。”夏十聽到此話,覺得意思近了一層,也把身子向前湊了一湊,道:“這話大人不問,標下也不敢說。論理,標下跟了他十幾年,受了他老人家十幾年好處,這話亦是不該應說的;但是大人是自家人,標下亦斷無欺瞞大人之理。”時筱仁道:“我這裡你說了不要緊的。”
夏十又嘆一口氣道:“唉!說起這位軍門來,在廣西辦的事,論起他的罪名來,莫說一個頭不夠殺,就有十個八個頭也不夠殺!”時筱仁忙問:“這是怎么說:“夏十道:“國家‘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別的不要講,這兩句話是人所共知的。這位軍門自從到廣西的那一年,手下就有四十個營頭。大人,你想,四十營頭,一年要多少餉?你猜實實在在有多少人?”時筱仁道:“六七成總有。吃上三四成,也就不在少處了。”夏十道:“只有倒六折!——這也不必去說他。初到的兩年,地方上平靜,沒有土匪,雖然只有四成人,倒也可以敷衍過去。近來四五年年成不好,遍地土匪,他老人家還是同前頭一樣。你說怎么辦得了呢?標下聽得人家說,那老爺摺子上還有一句叫做甚么‘縱兵為匪’,標下起先聽了還不懂,到後來才明白。說他叫後伙匪,這句話是假的;但是兵匪串通一氣,這句話卻是實在不冤枉他。”時筱仁道:“照你說來,軍門該應著實發財了,怎么如今還要借帳呢?”夏十道:“錢雖嫌的多,無奈做不了肉。大人,你想,光京城裡面,甚么軍機處、內閣、六部,還有裡頭老公們,那一處不要錢孝敬?東手來西手去,也不過替人家幫忙。事到如今,錢也完了,人情也沒有了,還不同沒有用過錢的一樣。平心而論:我們軍門倘若不把錢送給人用,那裡能夠叫你享用到十幾年,如今才出你的手呢。”
時筱仁道:“都老爺參他還有些別的事情,可確不確?他手下辦事的人,到底有什麼會黨沒有?”夏十道:“標下前後在大營頓過二十來年,有什麼不曉得的。從前還是打‘長毛’,打‘捻子’的時候,營盤的人敘起來都是同鄉;這裡頭又多半是無家無室的,故爾把同鄉都當作親人一樣。因此就立下一個會,無非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意思。有了事情,大家可以照顧。彼此只當做哥兒兄弟看待,同拜把子的一樣,並不論官職大小,亦沒有為非作歹的意思。打起仗來,一鼓作氣,說聲‘上前’,一齊上前,所以從前打‘長毛’,打‘捻子’屢次打贏,就是這個緣故。到後來上頭一定要拿他當壞人看待。大人,你想,吃糧當兵的人有幾個好的?當他壞人,他就做了壞人了。非但當他壞人,而且還要剋扣他,怎么能彀叫他心服呢?至於我們這位軍門,他手下的人未必真有這幫人在內;有了這幫人,肯叫他如此剋扣嗎?廣西事情一半亦是官逼民反。正經說起來,三天亦說不完。”時筱仁道:“閒話少講。我只問都老爺所參的事情,可樣樣都有?”夏十道:“總而言之一句話:只有些事情都老爺摸不著,所以參的不的當。至所參的乃是帶營頭的通病,人人都有的。說起來那一位統領不該應拿問,不該應正法?如今獨獨叫他一個人當了災去,還算是他晦氣呢!”
時筱仁道:“別的不要說,但是像你跟了軍門這許多年,吃了多少苦,總望軍門烈烈轟轟帶你們上去,如今憑空出了這們一個岔子,真是意想不到之事。”夏十道:“軍門一面不用去說他了,倒是旁人的氣難受。”時筱仁道:“軍門現在是失勢之人,你還跟了他進京,也算得赤心忠良了,怎么旁邊人能夠給你氣受?”夏十又嘆了一口氣,隨口編了多少假話,說孔、王二差官如何霸持,借著軍門的事,如何在外頭弄錢;太太又如何糊塗,連著背後罵時筱仁“忘恩負義”的話,統通說了出來。說完了,起來替時筱仁請了一個安,說:“標下情願變牛變馬,過來伺候大人,姓舒的飯一定不要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