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四十一回 乞保留極意媚鄉紳 算交代有心改帳簿


誰知瞿耐庵稟揭他的稟帖,不過虛張聲勢,其實並沒有出去。後來聽說眾紳士遞公稟保留前任,他便軟了下來,又從新同前任拉攏起來。起先前任王柏臣還催他早算交代,以便回籍守制,瞿耐庵道:“忙什麼!聽說地方紳士一齊有稟帖上去保留你,將來這個缺總是你的,我不過替你看幾天印罷了。依我看起來,這交代很可以不必算的。”王柏臣道:“雖然地方上愛戴,究竟也要看上頭的憲眷。像你耐翁同制憲的交情,不要說是一個興國州,就是比興國州再好上十倍的缺也容易!”瞿耐庵道:“這句話,兄弟也不用客氣,倒是拿得穩的。”一連幾天,彼此往來甚是親熱。
過了一天,上頭的批稟下來,說:
“王牧現在既已丁憂,自應開缺回籍守制。州缺業已委人署理,早經稟報接印任事在案。目下非軍務吃緊之際,何得援倒奪情①?況該牧在任並無實在政績及民,該紳等率為稟請保留原任,無非出自該牧賄囑,以為沽名鈞譽地步。紳等此舉殊屬冒昧,所請著不予準。”
①奪情:官員遭父母之喪,須去職在家守喪,但朝庭對大臣要員,可不去職,以素服為公,或守喪未滿而應召復職,為之“奪情”。
一個釘子碰了下來,王柏臣無可說得,只好收拾收拾行李,預備交代起程。好在囊橐充盈,倒也無所顧戀。
至於瞿耐庵一邊,一到任之後,曉得錢糧已被前任收個淨盡,心上老大不自在,把前任恨如切骨,時時刻刻想出前任的手。後來聽說紳士有稟保留,一來曉得他民情愛戴,二業亦指望他真能留任,自己可以另圖別缺;所以前幾日間同前任重新和好。等到紳士稟帖被駁,前任既不得留,自己絕了指望,於是一腔怒氣,仍復勾起。自己從這日起,便與前任不再見面,逐日督率著師爺們去算交代。欠項款目自不必說,都要一一斤斤較量,至於細頭關目,下至一張板凳,一盞洋燈,也叫前任開帳點收,缺一不可。
瞿耐庵的帳房就是他的舅子,名喚賀推仁,本在家鄉教書度日;自從姊丈得了差使,就把他叫到武昌在公館幫閒為業,帶著叫他噹噹雜差,管管零用帳。一連吃了一年零兩個月閒飯。姊夫得缺,就升他作帳房,自此更把他興頭的了不得。通衙門上下都尊為舅老爺。下人有點不好,舅老爺雖不敢徑同老爺去說,卻趁便就跑到太太跟前報信,由太太傳話給老爺,將那下人或打或罵。因此舅老爺的作用更比尋常不同。這賀推仁更有一件本事,是專會見風使船,看眼色行事,頭兩天見姊夫同前任不對,他便於中興風作浪,挑剔前任的帳房。後來兩天,姊夫忽同前任又要好起來,他亦請前任帳房吃茶吃酒。近來兩天見姊夫同前任翻臉,他的架子登時亦就“水長船高”。向來州、縣衙門,凡遇過年、過節以及督、撫、藩、臬、道、府六重上司或有喜慶等事,做屬員的孝敬都有一定數目,甚么缺應該多少,一任任相沿下來,都不敢增減毫分。此外還有上司衙門裡的幕賓,以及什麼監印、文案、文武巡捕,或是年節,或是到任,應得應酬的地方,亦都有一定尺寸。至於門敬、跟敬,更是各種衙門所不能免。另外府考、院考辦差,總督大閱辦差,欽差過境辦差,還有查驛站的委員,查地丁的委員,查錢糧的委員,查監獄的委員,重重疊疊,一時也說他不盡。諸如此類,種種開銷,倘無一定而不可易章程,將來開銷起來,少則固惹人言,多則是遂成為例。所以這州、縣官帳房一席,竟非有絕大才幹不能勝任。每見新官到任,後任同前任因銀錢交代,雖不免彼此齟齠,而後任帳房同前任帳房,卻要卑禮厚幣,柔氣低聲,以為事事叨教地步。缺分無論大小,做帳房的都有歷代相傳的一本秘書,這本秘書就是他們開銷的帳簿了。後任帳房要到前任手裡買這本帳簿,缺分大的,竟是三百、五百的討價,至少也得一二百兩或數十兩不等。這筆本錢都是做帳房的自己挖腰包,與東家不相干涉。只要前後任帳房彼此聯絡要好,自然討價也會便宜,倘然有些犄犄,就是拚出價錢,那前任的帳房亦是不肯輕易出手的。